《君有疾否》 [第一章] 大夏,雍和八年,夏至。 京都长安的郊外,林海绿涛,风过有痕。一声清啸悠转而起,葱郁林叶间忽然掠出一只不起眼的黑羽鸟,直上云天。黑羽鸟振翅划过巍巍城楼,繁华长街,便一头扎进了太尉府,落在院中一个面容疏朗的黑衣男子肩上。 秦昭取下鸟腿上的竹筒,在信笺上粗略一扫,转身便踏阶而上。 书房里檀香袅袅,案几后斜倚着个墨蓝锦袍的青年。他正低眉剥着荔枝,荔枝皮艳红晶莹,衬得他手指莹莹素白。 “回来得正好。”楚明允头也不抬,对着来人道:“吃不吃?” 秦昭递上信笺,“陈玄文死了。” 楚明允动作微顿,抬眸看了秦昭一眼,拿过锦帕擦净了手,接过信笺。漫不经心地一行行看过,他面上并无波澜,只是将信搁在桌上时,意味不明地低笑了声,“陈玄文于我有提携之恩,派人暗中护送他回乡本是尽个心意,没想到他还真就出了变故。” “是属下无能。”秦昭道。 “得了。”楚明允道,“人家自杀,也不是你们能拦得住的。” 秦昭沉默不语。 那陈玄文年逾古稀,官至兵部尚书,辅佐过三代帝王,在朝中甚有威望。前些日子他乞骸骨归乡,圣上赠礼,百官相送,平顺和气得如他一生年岁,连他们派去护送的影卫都启程复命了,又有谁能料到他会在家中突然自尽。 影卫闻讯赶回时只空留了满屋杂乱血痕,陈玄文的尸首已经被当地官府收敛下葬了。传言中他在一天夜里忽然纵饮狂歌,然后突然没了声息,邻家推门询问,却见他已持剑自刎身亡,鲜血泼了满地,更有人说见到了他刻在墙上的八个淋漓血字: “不堪逼迫,以死明志。” “他死前真的写了这句话?”楚明允问道。 “影卫赶回时并没见到有字留下,不知道是真是假,官府那边在压着消息,只说是去世了,别的什么都闭口不提。” “呵,陈玄文是何等人物,这么突然地死在了家中,官府是怕真有疑点惊动了京城会惹来麻烦,反正离京远,当然想尽快把事情盖过去。粉饰太平不就是那些人最擅长的吗?”楚明允靠上椅背,指尖轻点在信上,“流言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传出来的,况且这句话的确有他的风骨,应该是真的,恐怕是因为线索留得太明显,被人毁去了。” 秦昭一怔,“这里面果然有问题?” 楚明允却问:“在那边可有见到过陈玄文的家人?” 秦昭思索了片刻,摇头道:“据回报来看,从未见过。” “这就怪不得了。” “什么?” “‘不堪逼迫,以死明志,’这就定然不是私仇。陈玄文仕宦多年,不说学生近百,大大小小受过他恩惠的就不可胜数,更别提他所知晓的机密,若是能让他为己所用,在朝中可就占了优势。”楚明允冷笑道,“无法诱惑拉拢,就拿家人威胁,也不是什么新鲜手段。” “如果是这样,我们就非要插手不可了。”秦昭道。 “只是不知道他家人是被他自己安置到别处,还是已经落到别人手里了。”楚明允道,“先让留在那边的影卫再探探官府的消息,看看能不能查出些什么。” “是。”秦昭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如今来看可能有关。先前在路上发觉的也在暗中跟着陈玄文的人,影卫刚刚在长安又发现了对方的踪迹,能肯定是苏家的人。” “……苏家?”楚明允微蹙了眉,“苏世誉?” 秦昭看着他点了点头。 大夏国祚已有数百年,因开朝丞相谋逆,此后历代皆废除此职,三公实则只存两位,以太尉掌军务,御史大夫掌监察,共同辅佐君王理政。 如今的君王年轻而仁弱无能,朝中由官居太尉的楚明允与身为御史大夫的苏世誉把持大权,形成了楚党与苏党分庭抗礼的局面。 “你怀疑是苏世誉所为?”楚明允看向他,沉吟着又道:“难说。” 秦昭思索道:“也是。苏世誉毕竟是人皆称道的贤良,这种手段总归是卑劣了些。” “呵。”楚明允嗤笑了声,“给人看的贤良样子,你哪里知道他就是真贤良了?” “……那你究竟是怎么看?” “我哪里知道。”楚明允道,“我和苏世誉又不熟。” 秦昭:“……” “不过,我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楚明允勾起唇角慢声道,“御史台都是朝廷的人,苏世誉是无法私下自由调动的,那一路尾随陈玄文的会是什么人?” “不确定,我们有三次差点就能抓到对方的踪迹了,结果都被逃了过去。” “其中还有一次反把自己暴露给了人家。”楚明允微抬了手,制止了又要道歉的秦昭,“影卫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有多大本事我清楚,能让他们这么狼狈的人,你觉得会是苏世誉随便找来的?” 秦昭恍然,却一时答不上话。 楚明允淡笑着,眸中却是清冷,“我这位同僚,身后是有什么江湖势力,还是如我一般,有什么私密培养的组织呢?多年来我竟然从不知晓,看来的确是对他了解太少了。我忽然忍不住想,我所看到的,大抵也是个表象罢了。” “你的意思是?” 他唇边笑意冷下,手指捻着粒荔枝核,微一用力便化作齑粉散在指间,“查,仔仔细细地查清楚。毕竟眼下,我最大的对手可是他啊。” “但这样来看苏世誉背后的力量不容小觑,若是惊动他,引起他的警惕就麻烦了。” “你担心得对,我们……” 叩门声骤然响起,楚明允停下谈话应允。书房门吱呀打开,一女子便端着红漆托盘步入,妖娆娉婷,对着他盈盈一拜,“大人整日辛劳政务,如姬不才,难以为大人分忧,思量许久,唯有做些羹汤奉上,还愿大人不要嫌弃。” 楚明允“嗯”了一声,摆摆手道:“先放这儿,你退下吧。” 如姬依言搁下东西,却不离去。她瞥了眼垂目站在一旁的秦昭,随即一阵香风拂过,如姬已绕过书案到了楚明允身畔,轻咬了唇,温香软玉便倚身贴上了他的肩,她凑在楚明允耳边嗔道:“这汤仔细炖了好几个时辰呢,如姬若是见不到大人全部喝下,就要赖着不走了。” 楚明允偏头看去,抬手捏上她的下颔,温热指腹擦过唇畔,她垂眸欲笑,忽然脸色惨白,一声惊叫卡在喉中,再无法出声丝毫。 楚明允扼住她的脖子,神色冷淡,“听不懂我的话吗?” 如姬被死死钳制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颤抖着拼命摇头直至楚明允松手,低泣着慌忙退下了。 楚明允端起汤打量片刻,倾碗将汤水悉数倒入桌角盆栽中,向秦昭那边瞥去一眼:“你想说什么?” 秦昭面无表情道:“师哥艳福不浅。” “你师哥脾气不好,再开我玩笑就揍你。”楚明允倚回椅中,不胜其烦地道:“我在朝中地位日益稳固,盯着我的人也越多越紧。这些年来送到府中的女人哪个不是挖空心思搜集情报,还得分出那么多银两给她们开支挥霍。若非不得已,对着她们还不如我照镜自赏一夜。” “那你作何打算?”秦昭问。 “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细作的命,迟早要处理干净的。”楚明允抬手揉了揉眉心,“方才谈到哪儿了?” “苏世誉。”秦昭道,“想彻查清楚他的行踪和手下脉络,恐怕是无法做到令他毫无觉察。” “肯定是会察觉到的。”楚明允沉吟片刻,忽然道:“若是让他知道也无可奈何呢?” “可能吗?”秦昭狐疑道。 楚明允扫过一眼案上的空碗,忽而勾唇笑了:“正好,也不用等什么迟早了。”他坐直身子,看向秦昭,吩咐道:“去命人散布消息,怎么编排都好,就说我其实喜好男色。务必在明日早朝前传遍京城,尤其,要让苏世誉听个清楚。” [第二章] 若是让长安未出阁的小姐们评出个如意郎君的人选,位居榜首的毫无疑问会是当朝的御史大夫苏世誉。 苏世誉出身显赫,祖上三代皆为名将,其父苏诀是先帝的托孤之臣,而他更是位列三公,深得皇帝宠信。偏偏他性情还没有丝毫的盛气凌人,为人斯文儒雅,接人待物都素来是温和有礼的。是以为自己家眷说亲的人纵然历经婉拒,却仍是不屈不挠地想要把他收作贤婿。 但楚明允却总是觉得苏世誉的有礼中恰到好处地拿捏着与人的距离,看似温和实则疏离。他懒得跟这种人费心思打交道,因此哪怕他们两人同朝多年,楚苏两党相争不休,他与苏世誉也始终不过个点头之交。 但此后,恐怕却不得不牵扯多些了。 楚明允步出大殿,在退朝出宫的百官里一眼便寻到了那位京都夫婿的芝兰玉树般的身影。 “苏大人留步。” 苏世誉停步侧身看去,问道:“楚大人有事?” “嗯。”楚明允走至他身旁,“有些话我想了许久,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请说。” 楚明允深吸了口气,一把握住了苏世誉身侧的手,“你真的肯听?” “何谈肯不肯,有事直说便可。”苏世誉想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了些,他淡笑着瞥了眼身边行经的官员,续道,“近日里京中疯传楚大人好男风,苏某觉得还是避下嫌为好。” “你要避嫌?”楚明允稍偏头露出些难过的神色,转而又眉眼笑开趁对方没反应过来之时双手握着他的手,提声开口:“世誉,我欢喜你许久了。” 宫道上行走的百官脚步顿时都有些不稳。 “……”苏世誉怔了一瞬,转而一如既往地温润笑道:“这玩笑可不有趣,楚大人……” “你不信我?”楚明允打断他的话,又握紧一点,满面真诚,“天地可鉴,我此生只愿娶……咳……只愿与你一人偕老,你可愿意?” “不愿意。”苏世誉也诚恳道。 “猜得到,所以我过去从不敢对你表明心意。”楚明允面不改色,“但近日我终于想透,哪怕求不得,也总归是要试一试的。” “楚大人莫不是认错人了?你我一向只是同僚之谊,何时成了苦海情愁?”苏世誉笑道。 楚明允盯着他瞧,“你这话,是在怪我从前对你不够好吗?” “未有此意,楚大人多心了。”苏世誉强行抽出了手。 “你如今不信我也不怪你,日后我定然会向你证明,世誉,我心不假。”楚明允将手隐入袖中掐了自己一把,言辞深情。 苏世誉的笑容忽然深了,他微眯了眸,温温和和地开口:“你是不是有病?” “相思病。”楚明允果断答道。 “失礼了。”苏世誉颔首,继而转身就走。 “我会等你回心转意的。”楚明允深情目送,直到对方身影消失才敛了神情勾起一丝轻笑。他毫不在意地任各个官员复杂的目光扫过自己,心中将方才言谈回想一番,觉得虽然自己演技稍显浮夸,但效果十分显著,还算满意。 楚大人今日出宫门的步伐都显出了几分轻快。 夏日安闲,苏府守门的侍卫不禁仰起头,微眯起眼享受着明媚日光,神思正惬意之际,耳边却忽然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他横戟拦下冲向府内的人影,厉声喝问:“什么人?” 来人堪堪停步才没撞上去,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抬起脸来,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年面容。苏白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是我!” 侍卫认出是公子的贴身侍从,忙收了兵器,道过歉又忍不住揶揄笑道:“怎么急成这样,你把那位小少爷给弄丢了?” “去你的。”苏白没好气,“出大事了,公子呢?” “刚才见公子往书房的方向去了,应该还在。” 苏白立马冲着书房飞奔而去,一口气没停地边推门边急道:“公子!大事不好了!” 屋内的两人停下谈话转头看了过来,一看到自家公子身旁的中年人,苏白脚一软,低下头闭上了嘴。 管家苏毅转回头对苏世誉行了一礼,道:“那属下就先告退了。”待苏世誉点头应允后,苏毅才走到了苏白面前,皱紧了眉低斥:“没一点礼数,毛毛躁躁的像什么话!” 苏白蔫蔫地垂着头,“爹……” 碍于苏世誉在场,苏毅也不好多说,瞪了他一眼算作警告就离去了。 苏世誉就站在书案后轻轻笑了,“来前都不知道问清楚谁在,又挨骂了不是?” 苏白这才抬起头,摸了摸鼻子,赧然道:“还是公子好。”他走上前去,看到苏世誉手中握着张帖子,“这是什么?” “新科状元宋衡送来的请帖,过些日子他要做个庆宴。”苏世誉将请帖放在一旁,“殿试时见他文辞流畅刚正,倒是个可结识之人。” “哦。”苏白点点头。 “你方才想说什么,出什么大事了?”苏世誉问。 “哦!”苏白猛然回神,急忙道:“外面都说楚太尉思慕您!” 苏世誉喝了口茶,平淡道:“无稽之谈罢了。” “可、可是茶楼里都传遍了啊!楚大人现在是不遗余力地在搜集您的喜好,连您曾去过哪些地方他都要知道,连府中的美姬都遣散了个干净……”苏白一脸纠结,“属下觉得……不像是假的。” “我和他接触甚少,现下忽然说思慕我,你会信吗?”苏世誉抬眼看他。 苏白点了点头,对上苏世誉的目光后又连忙摇了摇头。 “流言蜚语,随它去吧。特意辩驳难免有遮掩的嫌疑,不如等它自行散去。” “不行啊公子!”苏白着急道,“这样子下去您往后成家可不好办了!您至今也没娶亲,现在出了这事儿,不说别人会不会误会您是……单看楚太尉这个阵仗,往后还有哪个姑娘敢嫁您啊!” “……你倒是想的长远。”苏世誉叹了一声,看他一副着了火似的模样,无奈地探手去取袖中玉佩,“那你吩……” “不是啊!公子你是不知道他们谈论到了何种地步!”苏白急急打断他的话,又红着脸吞吐半天才狠下心道:“他们说公子一派凛然正气,那楚明允于床笫上……多半在下。” “……”苏世誉收回手,不紧不慢地端起茶“哦”了一声,点头笑道:“那这不是夸赞我吗?闲人碎语而已,何必在意。” 苏白脸上转过惊讶、复杂,末了成为恍然大悟后的钦佩,“公子,您果真是气度不凡!” “不提这个了。”苏世誉笑笑,“让你接的人呢?” “见到了,就在后面,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第三章] 酒楼里歌女的嗓音轻轻柔柔,模模糊糊地传进楼上的阁间,只可惜其间中的两人此刻都没什么雅趣,无心细听。 楚明允手里一把洒金扇开合几番,终于不耐烦地搁在了桌上,开口打破了一室安静,“六年不见,见面不往我府里去反而约在酒楼,杜越这是搞什么鬼?”他百无聊赖地拎了只白瓷杯盏在指尖把玩,问坐在身旁的秦昭道:“他那缺根筋的脑袋能认准京城的路?” 秦昭罕见地没反驳他的形容词,冷冷地道:“他一到京城先找的不是我们,直奔他表哥去了,过会儿肯定是他那表哥陪他过来,怎么会不认路?” 楚明允忍不住扭头端详着秦昭的脸色,虽然还是素来的面无表情,但那紧抿的唇角还是足够他读出一丝紧张来。 六年前他辞别师傅离开苍梧山,万没料到他这个师弟会执意跟着他。毕竟楚明允一向觉得仇恨也好抱负也罢,都只是他自己的事,他从不提起,更不想他人插手。 可秦昭是个面冷心热的,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却收拾好了包袱,破晓就站在他门前等着同他一起下山。一言不发,却就是怎么赶都赶不走。最后眼看着楚明允要发火,他才低低地道:“师哥,师傅说你这条路太苦。” 秦昭就这么跟着他。从塞外疆场到金玉朝堂,他一步步踩着尸骨亡魂而上,成了炙手可热的太尉,成了遭人非议的佞臣。 这是楚明允真没料到的,毕竟苍梧山上有秦昭惦念的人。 纵容了任性胡闹,顶替了挨骂受罚,秦昭宠得小心翼翼,杜越傻得毫无察觉,唯有楚明允一个旁观者看得清楚。 这些年来秦昭顶多只是凑着空闲回去看看,而前些日子杜越的师傅离世,他传信说处理好了后事就来长安找他们。这几日里楚明允眼看着秦昭时不时地魂不守舍,如今倒反而近乡情怯了起来。 哦,也许还有些浓烈的醋味。 楚明允被勾起了一丝兴致,放下杯盏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就是他整天挂在嘴边的那个见人带笑温文尔雅容色如玉聪颖慧绝琴书皆通惊为天人的表哥?”他嗤笑出声,“我一直以为那是他把会用的词都凑一块编出来的。” 秦昭瞥他一眼并不接话。 楚明允颇有幸灾乐祸意味地笑到秦昭硬生生黑了脸才忍住。他用折扇敲了敲秦昭的肩,漫不经心道:“见一见倒也正好。这京中如今有一半都在我手中,你又是我三千影卫之首,还怕输给那人不成?” 秦昭脸色稍缓,“嗯”了一声却也不再多言。 不多时杜越便到了,一声极为欢快的“就是这里”伴随着推门的声响传来,雕花屋门大敞,劈面相逢的瞬间除杜越以外的三人都是一愣。 “好久不见啊!”弱冠少年的眉宇间还有些稚气,一身青衫又将他年龄压下几岁。杜越的招呼打得热情洋溢,却没一人回应。 秦昭在看清来人后立即起身退到楚明允的身后,垂下眼一言不发。楚明允的目光越过杜越落在他身后的人身上,唇边缓缓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杜越困惑地顺着他视线转身看去,只见苏世誉迎上楚明允的目光也是微微笑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楚大人。” 楚明允以手支颔,笑意渐深,“这么看来我和苏大人果真很有缘分呢。” “缘分之说还是免了吧。” “哎你们俩认识啊?”杜越硬生生地插.进一句话来。 “常见面罢了,”苏世誉笑道,“不过是今早下朝时像是神志不清地拉着我多说了几句话,此外谈不上熟悉。” “神志不清?他说什么了?”杜越好奇道。 “说来也真是令人意外,你说的朋友便是他们?”苏世誉道。 “对啊,我师傅和他们师傅是挚友,都住在苍梧山上。山上就收了我们三个,我学医以来就跟他们认识了,可是好兄弟的!”杜越又问道:“表哥他早上说什么了啊?” 苏世誉将目光转回到楚明允身上,“既是如此倒要多谢楚大人关照他了。” “苏大人何必同我客气。”楚明允笑意盈盈地答。 “……表哥你谢那个家伙干嘛啊。”杜越上前几步扯了秦昭的胳膊,“他对我才好,每次楚明允要欺负我都是他帮我,谢他才对。” 秦昭低着头无奈地瞥他一眼,杜越后知后觉地环顾了一周忽又奇道:“秦昭你干嘛站这儿?” 秦昭低眉敛目仍不出声,苏世誉便撩袍从容地在桌前坐下,抬了抬手笑道:“私人宴会不必拘礼,你既然是阿越的朋友,坐下又有何妨。” 秦昭听见那个称呼不自觉皱了皱眉,迟疑地看向楚明允,楚明允一折折地将扇子开了又合,不带语气地笑了一声,“既然苏大人都发话了,你就是坐下也不至于丢了性命的。” 秦昭依言坐回了原位,苏世誉淡笑不语,反倒是杜越不满了起来:“哎姓楚的,你他娘这话几个意思啊?说得好像我表哥会吃人一样。” 楚明允挑眉侧目过去,杜越下意识退后一步,还没再开口就被苏世誉抢先了,“阿越。” 杜越连忙捂着嘴,默默地坐到了苏世誉旁边。 “我倒是想起了个问题,”苏世誉平淡地揭过方才的话题,“阿越自小被送去学医,家里离得远管教不到,等发现他学了些不太妥当的话时已经纠正不过来了。原先以为是医圣门下鱼龙混杂,可现在看来楚大人和这位皆非粗鲁之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为他师傅为老不尊。”楚明允悠悠地说。 “哎——”杜越又不乐意了,在理智提醒苏世誉还坐在旁边后他强咽下了自己的语气词,“哪有,不就是说过你几句吗,我师傅那是活泼。” 秦昭看着杜越,并没有觉得他的词很恰当。 楚明允爱答不理地睨了他一眼。 “表哥我跟你说这姓楚的可不是什么好人,”杜越扭头一脸认真地对苏世誉道:“我师傅就说过:楚明允这人,高兴时是个神经病,不高兴时是个变态。” 楚明允:“……” “医圣果然是非同一般。”苏世誉低笑道:“不过楚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你为人如何,苏某心里自然明白。” 楚明允扯了扯唇角,一时听不出来苏世誉这是安慰还是嘲讽。 只有杜越当了真,笑了笑道:“是吧,我也觉得我师傅可好玩了。”他挠挠头又道,“不过表哥,我觉得要是论说话刻薄堵人,师傅还是不如你厉害。” 在场另三人看向杜越的目光都有些复杂了。 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楚明允和苏世誉毕竟不算是一句话都聊不下去的人,再加上有杜越在,桌上气氛还算得上是和谐。宴至一半,楚明允和苏世誉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起了政事,秦昭终于寻到个借口把杜越拉了出去单独谈话。 “你知道你表哥是干什么的吗?”他问。 杜越点头,“知道啊,当官儿的。” “……那你知道师哥是干什么的吗?”他又问。 杜越点头,“知道啊,当官儿的。” “……”秦昭忽然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第四章]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他两人出门的那一刻,楚明允与苏世誉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商户税款官道管理这些八辈子也轮不到他们俩操心的问题。 两只大狐狸相视一笑,还是苏世誉先开了口:“楚大人这是何意?” “什么?”楚明允偏头问道。 “阿越在路上说此次来京都,是要在朋友那里入职,指的就是楚大人吧?” “是。”楚明允慢悠悠地道,“若是早知道他来能让我私下见一见苏大人,我肯定就早些把他叫来了。” 苏世誉淡淡笑着,声音却稍沉了些:“他在药理上的本事我是清楚的,定然不会令人失望,只是毕竟年纪小,有些是非善恶他分辨不出,还望楚大人在旁提点着些。” “苏大人若是应了我,我和杜越也就是一家人了,那我自然会好好关照他。”楚明允笑吟吟地道。 “这些玩笑话就算了吧,”苏世誉看着他,“我瞧得出来,你也并不打算让阿越误会我们的关系。” 楚明允对上他的目光,蹙了眉,“你这话是在怪我没告诉他?”又一本正经地商量道,“我不是怕你再害羞走了吗?既然这样,那过会儿等杜越回来了我就告诉他,如何?” 苏世誉垂眸轻笑,语气仍是平平静静的听不出情绪,“楚大人这是不打算直面我的问题了吗?” 楚明允轻飘飘地叹了口气,端起茶盏道:“我分明句句出自肺腑。” 苏世誉边喝茶边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的灯火长街。 很好,现在是一句话都聊不下去了。 不多时便听见了门打开的声响,苏世誉这才将目光移回,对跟在秦昭身后进来的杜越道:“天色也晚了,阿越,我们回去吧。” 秦昭下意识地抓住了杜越的手臂,警惕地盯着苏世誉。 杜越奇怪地看了秦昭一眼,才茫然地对苏世誉道:“表哥,你意思是让我和你一起回去?” “是。”苏世誉与秦昭对视一眼,心下几分了然,不在意地错开视线继续道:“想找点事做我替你安排也是一样的,何必再去麻烦楚大人。” “我不觉得麻烦啊。”楚明允眉眼带笑地扫了苏世誉一眼,曼声道:“苏大人这么心疼我做什么?” 苏世誉置若罔闻。 杜越挠了挠头,“不用啦,我都和他们说好了,不能说话不算数吧。”他话音刚落像是怕苏世誉不高兴似得赶紧补充道:“虽然我也想找你玩,但是……让我娘知道了肯定要骂我了,又要说我整天给你添麻烦。” 苏世誉沉默了片刻,见他面上确实有为难之色,只得低声笑了笑,“好吧。”他瞥了眼楚明允,又对杜越叮嘱道:“不过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他若是有难处,秦昭肯定抢上去帮他了,多半是劳烦不到苏大人的。”楚明允慢悠悠地道。 “……”苏世誉转过身看着楚明允,笑道,“有楚大人在我自然是放心的。既然如此,苏某就先行告辞,失陪了。” 楚明允笑眯眯,“明日见啊。” 苏世誉应得波澜不惊。 可见御史大夫的定力是绝非常人可比的。 太尉府里的药庐里里外外布局摆设全是秦昭一手操办的,杜越兴冲冲地转了一圈自然满意的不行。楚明允抄着手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然后打了个招呼转身便要回主院去,杜越见状连忙追了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到了主厅。 楚明允回头看着跟着自己的杜越,又看着跟着杜越的秦昭,不耐烦道:“干嘛?” “有事要告诉你们两个。”杜越道。 秦昭意外道:“什么?” 杜越踌躇许久,低声道:“百里师傅也过世了,就在我师傅下葬的那天。” 楚明允愣了一下,看了眼秦昭怔忪的模样,回身坐下,“嗯,还有呢。” “百里师傅让我把他和我师傅合葬在一起了,他说不必通知你们回去,但有一句话,他托我带给你。”杜越看着楚明允说。 楚明允单手撑着额角,垂下眼低低地应声:“嗯?” 杜越犹豫了一下,看不清他掩在阴影下的眉目,只得小心地清晰吐字:“他说让你好自为之。” 楚明允闭了闭眼,轻而短促地笑了一声,再无他话。 杜越便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他只是传信,不明白话里的意思,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楚明允这样的反应。秦昭终于回过神来,他的手搭上杜越的肩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苍梧山上就你一个人吗?” 闻言杜越的心头一涩,强忍的哽咽便再也忍不住了,他用力点了点头,“百里师傅不喜欢人吵,我也不想别人上山。” 秦昭拍了拍他的头,低声道:“你做的很好。” 发顶的触感温热,杜越揉了揉眼角忍下泪意,努力地扯起一个笑来:“师傅喜欢梧桐,我就在墓旁种了一棵,这样就算咱们三个都不在,也能为他们遮风挡雨了。” 秦昭低头看着他,目光里是不自觉晕开的些许温柔。杜越没瞧见,只是忽然发现楚明允半天都没吭声,心头一慌连忙又找了个话头:“哎对了——姓楚的,喂,叫你呢,你是不是跟我表哥关系不太好啊?”他毕竟不傻,回来后的气氛不对劲也是能感觉出来的。 楚明允懒懒地半睁开眼,“有吗?我觉得挺好的。” 杜越忽然想起秦昭那意味不明的问话,试探道:“你跟我表哥,是不是身份有点不和啊?” 楚明允低声笑笑没理他。 “真是这样的话……”杜越满面纠结道:“你们俩是我最好的兄弟,我表哥从小到大都照顾着我,我做不成选择。哪怕你们俩打起来,我也肯定是两边都救……”话音越来越低,杜越少有地觉得尴尬,干脆放弃了,“我还是回去再看看药庐!”说完扭头就跑。 厅内彻底安静下来,秦昭望着杜越的背影消失了,才回过头问:“师哥,那我们往后,还要对付苏世誉吗?” “为什么不?”楚明允反问道,“不过是有些亲属关系,也值得成为阻碍?” “可是杜越……” “大不了留着苏世誉的命,对得起杜越就行了。”楚明允看着他,眸光微冷,“难不成你要劝我放弃?” 秦昭沉默着摇了摇头。他所知道的也就比杜越多了些许,师傅和师哥哑谜般的对话他也不懂。即使秦昭认识了楚明允许多年,许多时候也仍然猜不透他的心思。就如此刻,能看得出楚明允的不对劲,却就是不知道他所思为何,更无从谈起宽慰。 “师哥……” “你听到方才杜越说什么了吗?”楚明允忽然道。 秦昭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平板地回答:“听到了。” 楚明允放下手,“‘你们俩是我最好的兄弟’,你是他最好的兄弟,”楚明允一脸不忍直视地瞧着秦昭,“杜越的好兄弟,你打算什么时候让那傻小子知道你不想当他兄弟?” “……”秦昭万没想到是这个问题,他垂下眼,平静道:“我不想逼他,等他自己明白过来,让他决定。” “你要等他那个缺根筋的明白过来,估计他儿子都能叫你叔叔了。” 秦昭垂在身侧的手骤然紧握成拳,他顿了顿,仍是道:“我不想逼他。” 楚明允静静地看着他,忽然似笑非笑地道:“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什么?”秦昭猛然抬头。 只见楚明允十分认真地道:“你是个一根筋的,杜越是个缺根筋的,你觉得你们俩谁更无可救药?” 秦昭:“……” 他刚才为什么要担心这种人?秦昭转身就走,楚明允在他身后笑的颇为开怀。 直到秦昭的身影也消失,周遭彻底没了一丝其它人的声息。楚明允的笑声空落落地融进夜色里,渐轻渐缓,末了散成一声叹息。 “……好自为之?”楚明允摊开手,看着自己的掌纹,又抬眸望向外面的无尽苍穹星子寒芒,“我从来都清楚的很。” [第五章] 夜风起,花满树,火树银花星如雨。 身为天下繁华之最的长安城,入了夜依旧是热闹非凡。而在这夜,城西的一处宅邸显得尤为门庭若市。宝马雕车香满路,贵戚名流,朝廷要员,一时竟聚了大半。 楚明允目光扫过周遭,落在了门前笑脸迎客的宋衡身上,“六部尚书来了四位,文臣武将各半,这状元爷可真是好大的面子,”他话音一顿,冷笑道:“好大的胆子。” 科举中独占鳌头之人向来是朝中急于结交拉拢的角色,历朝历代甚至出现过榜下抢人的例子,但抢先设宴大请的这恐怕还是头一个,宴请之人还楚党与苏党俱有,一时让人摸不透想法,好似就只是个简单的庆祝,不怕引得皇帝猜忌,也不怕遭人议论。 门前车马渐稀,府内的丝竹声渐响,宋衡一时竟显出些紧张地四处张望着。楚明允放下车帘,对秦昭道:“行了,架子摆够了,我过去了。” “我跟你一起。”秦昭说着就要站起来。 楚明允回眸笑瞥了他一眼,“宴席又没你的份儿,跟去站着当根柱子有什么意思?” “你没带兵器。”秦昭道。 “我过去打架的?”楚明允抬了抬手里的折扇,“有这个就足够。” 秦昭回不上话,但仍是要起身。 “啧。”楚明允不耐烦道,“师弟,你一张冰块脸,怎么整日操着当娘的心?” 秦昭:“……” “我几时用得着你来护了?”楚明允撩开帘子就下了车,“待在车里好好享会儿清闲吧。” 楚明允甫一出现,宋衡连忙就迎了上去,松了口气似的道:“我还当楚大人事务繁忙,不过来了。” 楚明允笑笑,“状元爷的请帖,再忙不也得抽空来一趟?” 宋衡口中谦虚着,亲自领着他入府。庭院广阔,列席入座,场中红衣轻歌曼舞,熟稔的官员笑谈不断。 宋衡脚下却拐了个方向,引着楚明允向着府中高处而去,他对上楚明允奇怪的眼神,忙解释道:“楚大人请这边走,特意为您准备了好位置。” 一路往上,繁枝掩映后显出一朱红亭阁,三面临池,曲水绕过亭前一路而下蜿蜒。此处借着地势能将庭院中全局纳入眼底,底下的人却无法窥见这里,十分雅静。 楚明允不禁开口感慨,“你这住处,布局倒还真是挺巧妙的。” 宋衡笑道:“我一介贫儒,哪里住得起这里。是认识的富贵同乡买下的,落榜归家后说闲着可惜,便作道贺之用赠与我了。” 楚明允不在意地点点头,隔了几步终于看见那亭中早他一步端坐了人,心中顿时有些复杂,连带着多看了身旁的宋衡一眼。 楚明允与苏世誉地位相当,大小宴会上从来分位两侧对坐,谁也碍不着谁。如今也不知这新科状元是不是听了他思慕苏世誉的流言存心讨好他,特地选了这么个亭子同座,果然是个适合幽会的好位置。 楚明允有没有被讨好到还无定论,但这状元郎十成是要把苏世誉得罪了。 苏世誉换下了官袍,一身白衣儒雅,他正微侧着头询问侍女什么,隐约听得见“燃香”之类的词语。他听见脚步声回过脸来,见到是楚明允时几不可察地皱了眉,面上却仍淡淡笑着打了招呼。楚明允随意应了声就在他身旁落座,宋衡客套几句后便同侍女一并退了个干净,一时间亭中只剩了他们两人安静坐着。 楚明允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为宋衡,为苏世誉,也为自己。这该是个多么难熬的夜晚啊。 庭院里的温软歌声一下子显得清晰起来,他们俩无话可说,楚明允更是展开扇把偶尔的目光相错也隔了个干净。席上一派寂静,诡异的气氛把上菜送酒的小厮也惊得脚步匆忙。 楚明允端起酒杯,望了一眼残月高悬,心中又一口气还没叹完,凭空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举杯的手。那只手白皙修长,指骨分明,楚明允顺着看上去,苏世誉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苏世誉拿过他手中的酒,另只手揭开桌角瑞兽香炉的盖子,将满杯酒都浇了下去。香炉顿时熄了透彻,一股浓烈异香随之透了出来,顷刻即散。 楚明允已合了扇,一手撑着下颔看他动作,香气才出他便明白了过来,立即屏息留意起了四周。 苏世誉静坐着,饮尽杯中茶水后目光自楚明允身上一扫而过后才终于出了声:“楚大人今次怎么不是佩剑前来?” “宋衡特意叮嘱说府里戒备森严,无须带兵刃伤了喜气。”楚明允似笑非笑道,“再者我上次宫宴佩剑一事不是惹了许多人不快?” “难得你肯守规矩一回,却只怕是错付了好意。”苏世誉轻笑道。 楚明允捻着白玉酒盏,“上好的香,上好的酒,一同入了体内就成了上好的迷药。苏大人不如猜一猜,这状元郎是跟从了你我之外的第三方势力,还是他不自量力地想自己成为第三方呢?”言罢未待回答便将手中杯盏掷下,白玉携了劲力狠狠砸在地上摔出一声脆响。 脚下石板一声机括闷响,应声裂开,他们随之直坠下去。 两人都在脚下踏空的前一瞬站起了身,石板在头顶合拢封死,眨眼间脚已踩在了地上。空气中尽是腐潮气味,入目皆是浓稠黑暗,楚明允冲着响起细微窸窣处偏了偏头:“苏大人……还活着吗?” 回答他的是火光曳曳一摇,转而平稳下来洒开一片亮光,苏世誉一边打量四周一边听不出情绪地笑了声:“倒还不至于柔弱成那样,劳你挂心了。” 楚明允上前握住他的手将火光抬高一些,苏世誉皱眉看去一眼终究没挣开。他们所处之地三面是光滑石壁,正对着的方向是铸成的根根铁栏,连门都没有,透过围栏空隙依稀分辨得出外面是条深长的通道。 “怪不得会把池塘修在高处,原来下面藏的是地牢。”苏世誉顿了顿,“楚大人能否放开手了?” 楚明允松了手,“你赴宴怎么还带了火折子?” “昨天外出剩下后忘记取出来了,不过也只剩了这一个,撑不了太久。”苏世誉看向他,“只是楚大人觉察到了机关就罢了,又何必要刻意触动它?” “鸿门宴都这么明目张胆地摆下了,你以为还能若无其事地走了?”楚明允悠悠道,“倒不如看看为我们准备了什么。” 苏世誉不置可否,目光落在面前的铁栏上,“早听闻你那把佩剑削铁如泥,今日无缘得见还真是可惜。” 楚明允伸手握了握那铁栏,后退一步从袖中将折扇摸出展开,不以为意地笑道:“嘲讽先收一收,用这个一样可以。”话音方落他握扇的手一紧,劈手在栏上划开数道火星,金石之声一阵剧烈鸣响后铁栏墙中赫然破开了一人高的洞,断裂的栏杆哐当当砸在地上荡开回音。 “无论如何,以现在情形来看,最好还是你我联手走出这里。”苏世誉跟在他身后出了牢房。 “哦——?”楚明允闻言却停步转过身,覆手合上折扇直接挑了苏世誉的下巴,他凑近一点,笑容暧昧眼神却是冰冷,“你这话,该算是邀请……还是请求呢?” “联手”一词用得实在可笑,这区区地牢哪怕他一人也不在话下,而苏世誉一副斯文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个拖累,若是死在这里于他更是有益无害,楚明允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必要联手。 苏世誉低笑一声,抬手握上了折扇,缓慢地抬起眼看他。 这大概是楚明允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他的对头。指骨修长的手,儒白袖袍上绣有暗色云纹,视线沿着手臂肩头攀上看得见一截白皙脖颈,弯出一点笑意的淡色的唇,映在暖光中的如玉如画的眉目,以及温润眼眸里的冷淡神情。 跟这样的人传了满城的断袖之言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吃亏。 “啪”的一声,扇骨在苏世誉手中寸寸断开,他收回手,唇边笑意更深:“你明白我的话。” 楚明允眸光微动,转而轻而慢地笑出了声,抬手将扇凑上火折子点燃后又力道狠厉地甩出。纸扇化作团火直奔入漆黑的通道,翻滚中火星四溅擦着墙上油灯一路次第点燃,末了撞上拐角处的石墙,伴随着几声轻响跌作一地灰烬,通道中却是已灯火通明。 他抬手,眉眼含三分笑意,“苏大人,请吧。” [第六章] 这地牢有些怪异,这是楚明允和苏世誉转出拐角后发觉的。 在拐角后几步开外,油灯皆是灼灼燃烧,一片明亮,放眼处只有他们之前所处之地是黑暗,如同被一线隔开阴阳之界。越往里去,出现在眼前的牢房就越多,厚实的门上紧闭着小小的铁窗,门内无一丝人息,都是空的。空气中积郁着血腥气,行走间掀动起陈腐味道,周遭静得只剩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地牢的结构十分复杂,岔道纵横交错,楚明允凭着感觉几经折转,在步出一条走道后猛然间停住脚步,面色微凝。跟在后面的苏世誉走到他身旁,看着不远处的一摊灰烬,道:“我们回到了原地。” 他这话并无嘲弄之意,楚明允却忍不住扯了扯唇角,“那苏大人有何高见?” 苏世誉温和地笑笑:“哪里有什么高见,这种地方你我都不熟悉,只有试着走走罢了。”他看向楚明允,“久经战场厮杀的人直觉总是会准些,楚大人继续带路吧。” 楚明允侧头跟苏世誉对视一眼,转身再度走入道中。这次他不再随意,一路留心着石壁上的磨损痕迹,约莫走了半盏茶的时候,楚明允忽然抬手拦住苏世誉,驻足细听了片刻,唇边显出了一丝笑意,他看向左侧的岔道,对苏世誉道:“总算是来了能问路的人了。” 下一刻便有清晰的脚步声响起,走来了一队十几人的巡卫,领头见着他们俩先是一愣,随即大吼一声:“拿下他们!”脚步声叠着出鞘声,明晃晃的刀剑就砍了过来。 楚明允挡在苏世誉身前,幽幽地叹了声气,“真是麻烦,折扇让你给毁了,这会儿只好**凡胎地扛了。” 话说得有几分可怜,手上的动作却狠厉。他不着力一般地折过巡卫的手腕压下长刀将对面两人捅了个对穿,一侧身闪过劈来利刃,顺便反手碎了那人喉骨。楚明允虽被巡卫合围缠斗,可丝毫不显狼狈,游走其中反而灵活出了几分随性来,腾挪间竟连半滴血珠也不曾沾上衣角。 对方攻势渐衰,楚明允才忽然想起之前似乎有人冲着苏世誉去了,忙抽空回望了一眼。 只见身后也早已躺了几个尸体,苏世誉面色淡然,他负手于后总是闪身躲避刀剑,非要等到那利刃挨着身了才不得已似的出手,割喉断脉,干脆利索得令人咋舌。 楚明允挑眉,收回了视线,心道彻查苏世誉的决定还真是正确,起码这京中,恐怕没几人知道这斯斯文文的御史大夫居然是会武的。 他忽又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赶来,一掌将挡在身前的人震开,果不其然地见着又一队巡卫从岔道处涌来,继上前人攻势,队伍一时壮大起来,颇有些没完没了似的。 楚明允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臂,苏世誉在他动手前抢先道:“跟我走。” 苏世誉拉着他竟是往来路疾退,楚明允不明所以却也还是跟了过去。那些巡卫猛然急了,大步追了上来。一路上竟有无数巡卫从另外的岔道追了出来,原先安静无人的地牢转眼沸反盈天混乱一片,也不知方才是怎么藏下了这么些人的。 苏世誉停在那摊灰烬处,抬手在石墙上摸索着什么。 楚明允靠着墙,头也不回地看着巡卫还未追上的来路道:“你发现什么了?” 回答他的是“咔哒”一声脆响,楚明允惊讶地转身,只见苏世誉面前的石板向上升起,在他面前显出了一条路来,也是油灯盏盏通明。 他张口想说什么,啸风刀鸣骤然响在耳后,楚明允猛然回身将偷袭者踹了出去,一抬眼见巡卫皆扑了上来。苏世誉抬手将他扯到门后,挥袖间一股蓝烟迸散开,逼得那群巡卫连忙后退,只这一刻就让苏世誉扳下了机关将门合下。 楚明允着实地愣了一下,看着苏世誉将空了的白釉瓷瓶搁在地上,意味难明地道:“真没想到,苏大人居然还会用毒。” “兵书上不也说兵不厌诈吗,都只不过是最小损失来达成目的的手段罢了。”苏世誉看着楚明允淡淡笑了,坦然道:“再者说,楚大人大概原本也就不觉得我是什么霁月清风光明磊落之人,我又何必惺惺作态。” 楚明允几分默认地笑笑,转了话题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暗道的?” “一点猜测而已,碰巧对了。”苏世誉转身看向前方深长的石路,“依照方位看我们往里走见到的牢房是建在池塘之下的,而且有巡卫把守,显然那才是关押人的地方,那么我们落下之处的铁栏多半是为你我特意造的,抛开它不提,我们先前绕回这里,就意味着此处能与地牢多处通达。可为什么要费心与一条死路连接呢?” 楚明允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说,我们一开始就在地牢的出入口里,因此往里走的路才会错综复杂,而且永远也找不到出路。”他顿了顿,微眯起眼,“这么看来,宋衡是打算借此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苏世誉笑了笑,忽然道:“对了。” “嗯?”楚明允偏头看他。 “机关还能打开,楚大人要出去取折扇吗?”苏世誉道。 楚明允问:“我要那个做什么?” “一会儿若再有变故,你便不用再**凡胎地扛了。” “……”楚明允没料到苏世誉这种情况下也把他随口一句话给放在了心上,“一团纸灰,难道要我学你一样把它随手撒出去吗?” “折扇是化成灰了,但楚大人嵌在扇骨里的精铁应该还是在的。”苏世誉道,顿了下又补充道:“我用毒也从不是随手撒的。” “都一样。”楚明允抬步便往前走,“我这血肉之躯还扛得住,你就忘了那把扇子吧。” 苏世誉也不执着这个问题,举步跟了上去。 这条石路依然安静,但已经没了那些周折,越往前走路越坦荡,楚明允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对劲起来。 一丝凉风轻擦过脸侧,楚明允停住脚步,苏世誉也觉察到了那细风,问道:“应该快到出口了?” 楚明允没有出声,只是盯着石壁一侧的一盏油灯打量起来,那盏灯是熄灭着的,青铜灯盏上也不似其它灯盏的油迹斑驳,大约是不常使用的。 苏世誉随着他的目光也看了过去,略一思索,抬步便走了上去。 楚明允眉心一跳,脱口道:“回来!” 晚了,苏世誉已然踩上了前方,他脚下石板陡然一沉,两侧石壁的高处随即翻开,厉风乍起,飞矢箭雨纷纷而下交织出一片黑影。 楚明允清楚地瞧见苏世誉抬眸扫过一眼头顶,却仍是要往前去。楚明允闪至苏世誉身后一把将他扯进怀里,这动作行云流水已然是飞快,可落箭迫至眉睫,他将苏世誉按在怀里,电光石火间只来得及在脚步后撤时身形陡转,硬生生将冲着苏世誉眉间的一箭扛在了肩头,跨出了这片箭雨。 苏世誉被他手臂拘得难受,才欲动作就听闻耳畔一声箭镞没入血肉的闷响,身后的人几不可察地一颤,血腥味随之漫了出来。他一滞,惊诧地回头看去。 [第七章] 楚明允松手放开了苏世誉,抬手便将箭拔出扔在了一旁。他面色已经微有些苍白,动作间除了紧蹙着眉头却没再多的表情,楚明允打量了一下肩头不断浸漫开的殷红血迹,“还行,箭上没毒。”他并指封穴止血,末了又长叹了口气,幽幽道:“看来这话还真是不能随便说的,才说能扛得住,没想到这会儿还真要拿我这血肉之躯给你挡上一挡。” “不过既然有机关,起码能说明这路是对的。”楚明允扫了一眼旁边插了满地的箭,无人应声,他忽然发觉自己说了半天苏世誉一句也没搭理他,疑惑地看了过去。 苏世誉正将目光从机关处收回,再度踏上那块已经沉下的石板,抬手就要碰上那盏油灯。楚明允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按了回去,几分愠怒:“你还碰?” 苏世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挣开他的手,想了想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前。苏世誉小心地避开了楚明允肩头的伤,以自己身形将他全然护住,手掌落在他没伤的肩上,温言道:“放心。” 楚明允一时不知道苏世誉让自己放心指的是会替自己把箭再挡下还是确实有了主意。 那边苏世誉再无阻碍地握住了青铜灯盏,微一用力,灯盏缓缓地转动,机括转动之声沉闷,石壁两侧的机关随之覆上,在前路的一侧应声又显出了一条窄路来。 苏世誉这才退开一步,问楚明允道:“你肩上的伤如何?” 楚明允冷冷笑了一声,“死不了。” 苏世誉便没再问下去,转而看向前方,“依楚大人看,该往哪处走?” 楚明允走到前方拔起一支箭,端详着箭镞道:“不知道。” 苏世誉叹了口气,无奈笑道:“楚大人……” 楚明允猛然回身将箭掷出,箭羽破空,尖镞携力,深扎入了转角的石壁中,“问问就知道了,”他对苏世誉说,然后看向转角处森冷道:“出来。” 转角处有窸窣声,忽然一抹身影冲出,来人速度极快地朝着他们而来,几乎成了一道残影。楚明允身形未动地站着,在对方逼到面前时骤然扣指抬手,一招便破开对方来势,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抵死在墙上。 苏世誉原先也泰然地瞧着,直到看见楚明允出手的动作,他瞳孔骤缩,偏头闭了闭眼像是忍耐了什么,才复睁开眼转回视线,脸上又带回了常有的浅浅笑意。 来人显然是先前巡卫中的一个,脸上还泛着青色的毒气,他被楚明允扼住喉咙呼吸不畅,脸色又添了几分涨红,乍一看去倒是有些骇人。这巡卫武功只算是中上,约莫是中毒不深想要逃出,趁着乱箭飞下的混乱潜到了他们之后,还以为不会再被察觉。 “认得路吧?”楚明允问。 巡卫血红着眼瞪他。 “啧。”楚明允加重了手里力度,凉凉地笑了,“没想到还是个不惜命的,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楚大人。”苏世誉按上他的手臂。 “嗯?”楚明允偏头扫了苏世誉一眼。 “能谈话达成的目的,就不必费力动手了。” 楚明允随意地笑了笑,松开手任巡卫跌坐在地上,“那你来。” 巡卫捂着脖子边痛苦地咳嗽,边惊疑不定地盯着眼前的白衣男人,只听对方温温和和地开口道:“你若果真是不惜命也就不会强撑着逃过来了,既然都是想活着出去,不如来做个交易。你带我们出去,我们留你性命,如何?” 巡卫死盯着苏世誉温柔的眉眼,没忘记是这个人下的毒,嘶哑着声音道:“我凭什么信你们?” 苏世誉敛眉思索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一个青瓷药瓶递了过去,笑道:“路是你带的,既然你无法信任我们,就由我们信你开始好了。”他将药瓶放在巡卫手中,指尖温热,“这个你拿好。” 巡卫紧握着手中药瓶,低头想了许久,咬了咬牙道:“行。” 楚明允抄着手没什么表情地瞧着,只见苏世誉转身走了过来,“走吧。”伸手便要扶他。 楚明允挑眉笑了,“你要扶着我出去?”他看着苏世誉道:“那你不如干脆抱着我啊。” 苏世誉看了他一眼,一手揽过他的肩,微俯身便真要将他抱起来。楚明允忙按住他的手,原先心头那一点火气散了干净,好笑地道:“行了,逗你的,哪里会有这么娇弱。” “真的没事?”苏世誉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却也的确看不出什么来。 楚明允随意地摆摆手,跟上了一脸纠结地看着这俩大男人对话的巡卫。苏世誉依然落后一步,看楚明允身形无碍地走了良久,也就放下心来。 巡卫领着他们走向了原先的路,楚明允问了一句那条随机关出现的窄道的作用,那巡卫只顾着在前方闷头走着,不开口。 巡卫的脚步几转,走了许久最终将他们带到了一处石室里,周遭再无出路。楚明允蹙眉道:“又是机关?” 巡卫看他一眼,匆忙地移开视线,“嗯。”他退到楚明允和苏世誉的身后,在石墙上摸索半天竟扯出一个铜环。巡卫又抬眼望向他们,正撞上苏世誉带着笑意的目光,他心头一慌,强忍着低下头,用尽力气猛地扭转铜环,转身拔腿逃向来路。 即使那个男人可信,但以他身旁的蓝衣男人的武功和戾气,自己不过一只蝼蚁,怎么保得住命。身后是铜环爆响,他脚下飞快,不敢回头。 石室的门轰然封死。 楚明允在门落下的那一刻便一掌轰出,掌风携劲力击去,撞在厚重的石门上却只是令它剧烈一颤,簌簌地落下了无数粉屑。 “啧。”楚明允恼火地放下手,转头看向身旁的苏世誉,然后想起来这个男人脸上除了一贯的笑基本上不会出现其它表情,他顾自靠着墙坐下,不无嘲讽地笑了声:“没想到苏大人也会看走眼,反倒叫那人捡回条命。” 苏世誉站在正中稍仰头打量着壁顶,闻言头也没回地道:“关在这里我们至少三天后才会饿死,他至多三盏茶后便会毒发身亡。” “你给的不是解药?”楚明允问。 “我为什么要把解药带在身上。”苏世誉奇怪地看他一眼,唇边笑意渐深,“我不过是把身上剩的毒交给他,保证不会再下手罢了。只可惜,他偏要自作聪明,断了自己的生路。” “这就是你所谓的相信?”楚明允挑眉问。 “我可未曾说过那是解药。”苏世誉轻笑,坦然道:“不过我的确不擅长信任什么,更何况相比之下,总是自己所见所闻可靠得多。” 楚明允坐在烛火投下的阴影里,微眯了眼冷冷看向不远处的身影,“不愧是世人称赞的温良谦雅的苏世誉。” “过奖了。”他反应淡淡,目光转而落在光滑的石壁上。 方才出掌时伤口被牵扯着崩裂,噬咬般的剧痛再度席卷上肩头。楚明允吐出一口浊气,抬手再度封了肩上穴道,勉强止了血,又似笑非笑地道:“若是真死在这地方,估计不过个几十年还真没人能寻到,有苏大人这等容色的相陪倒也不算太亏。指不定他们拾到骨骸时还能把咱们两个合葬一处呢。” “还是免了吧。”苏世誉走近了一面石壁,伸手按在上面细细摸索叩击,“以楚大人的品行,坟前必定是热闹极了的,苏某可不想被累及,入了黄泉还不得清净。”他手上动作一顿,忽而笑道:“果然,这石室是个掩饰,墙也是中空的,后面应该会有路。休息够了就起来吧,我们也该离开了。” “再等一下,我这会儿动不得。”楚明允声音微哑。 苏世誉一愣,回身走至他身旁半蹲下,这才看清了楚明允的脸色已然苍白,将他本就艳丽的眉目衬得愈发浓墨重彩。 楚明允看着苏世誉解开自己外袍的动作,忍不住调笑道:“苏大人这下可算是要占足我的便宜了。” 苏世誉也不看他,手上动作利索地将里衣的衣袖撕下一片准备来给他包扎,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平日里用的熏香都是安神香,多少有镇痛之用。” “苏大人,断袖了啊。”楚明允悠悠地笑道,“你现在将贴身衣物都给了我,和我可就算是有肌肤之亲了。这下我的清白可是毁了,苏大人负责不负责?” 苏世誉忍不住抬眼看他是以怎样的表情说出“我的清白”这种话,复又低头打量着他被血晕开大片的衣襟,“楚大人再多闲话几句,我想恐怕是等不到我对你负责的时候了。” 苏世誉这才终于看清那处箭伤,比他预料的还要再深些,近乎入骨,也不知楚明允是哪里来的力气说笑。苏世誉沉默片刻,低声开口道:“你没必要为我挡那一箭。” 楚明允靠上身后冰凉石壁任他动手包扎,苏世誉倾身凑过来时他闻见了淡淡的香气,跟寻常的安神香不大相同,气息中透着股温润的暖,在呼吸间流入肺腑,熨帖得连痛都轻了许多。他瞧着苏世誉垂下的眼睫落在脸上的细碎影子,勾起唇角缓声道:“我前些时候不才跟你表过心意?现在全京城都晓得我痴情于你,你这么快就忘了?” 苏世誉脸上仍是浅淡笑意,“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就不必再装了。你我同朝多年,堂下向来无话,堂上常有意见相左,我挡过你几次要事我也清楚,若是这般你还能对我情根深种,除非……”他试着拉开楚明允的衣襟,微皱了眉,“血肉黏着里衣已经干涸了,可能会有些痛。” “除非什么?”楚明允饶有兴致地追问。 “除非你果真有病。” 楚明允轻而慢地笑出声,压低了声音,“相思病。” 苏世誉抬眼看他,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牙咬紧些。” “嗯?” “嘶啦”一声锦帛裂响,楚明允裸.露肩头上漫开一片赤红。 一室死寂,直到苏世誉包扎完善又为他理好衣衫,楚明允才缓缓捂上肩头声音喑哑地开口:“……你就不能温柔些?……犯得上这般记仇吗?” 苏世誉心情似乎好了不少,还抬手抹去他额上渗出的冷汗,温润嗓音含笑道:“你方才说了什么?我听不大清。” [第八章] 石壁上的裂纹自一点向四周蔓延开,几声闷响后石块轰然崩落,满地碎石后显出一条幽窄甬道。苏世誉收回手,指间有一点寒芒闪动,转眼又隐入袖中,却也足够楚明允将它看清,是把袖中短剑。 难怪刚才能毫不犹豫地就把扇子给折了,原来他自己身上带的还有武器。 苏世誉取过墙上烛盏,回头招呼楚明允起身。 楚明允边尝试着活动肩头边站起,心中不由感叹一句苏世誉包扎素质的过硬。他目光停在苏世誉的衣袖上,忽然道:“以苏大人的内力,当时不可能没发现那巡卫藏在转角后吧?” 苏世誉笑笑,坦白道:“是。” “那你迟迟不拆穿,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苏世誉摇了摇头,“打的什么主意现在说来也都是空话了,有什么好再提的。” 他出手着实太少,楚明允看不出武功深浅,言谈中更深谙辗转应付之道,难以套出什么话来,实在是不好对付。楚明允想了想,道:“路上无聊,苏大人陪我聊几句如何?” 苏世誉借着灯火打量着甬道,并不理睬他的路上无聊。 楚明允捂上肩头后靠上石墙,“啊……伤口好痛。” 苏世誉扭过头不紧不慢地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后才道:“楚大人这是……在暗示我过去抱你吗?” “那倒不必,”楚明允道,“你陪我聊聊吧。”不待苏世誉开口又补充一句,“多少分散我的注意力,大概也就不觉得太痛了。” 苏世誉瞧着他,“楚大人觉得我们能聊些什么?” 楚明允弯眸一笑,道:“不如这样,你我轮流来问对方问题。” “……”苏世誉叹了口气,“若是对方不说实话又有什么意思?” “所以说解闷罢了,”楚明允走到他身旁,慢声道:“能不能辨出真假端看自己,再者说,对方若是说谎不也正说明了他在回避那问题?”他眸光沉浮不定,带着似真似假的笑意盯着苏世誉。 苏世誉无奈地又叹了口气,抬步走入了甬道,“你想问便问吧。” 楚明允跟上他,道:“苏大人看上去斯文,没想到居然还这样深藏不露。你既然会随身带着袖剑,为何从没听人说起过你是懂武的?” 灯火如豆,只照亮了脚下一方石路,狭窄空间里只响着压低的嗓音。他们挨得过近,苏世誉耳际几乎能感觉到身后人的温热吐息,他不自在地偏开头,才开口:“倒也没你想的那样复杂,不过常年养成的习惯罢了。” “我十五岁时曾随父亲征战。”苏世誉道。 楚明允诧异地看着他的侧脸,苏世誉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更多是难言的复杂,甬道里光线过暗,他的表情转瞬即逝,来不及看真切。 苏世誉轻描淡写地继续道:“那之后他便严令禁止我再与人动手,想要我做个文臣。那时长安城不比现在,时有混乱,我当时又是年少气盛,动手总是难免的。父亲因此命我穿白衣以便管束,每每被发现我都要去祠堂罚跪,跪得多了,就学会了藏着袖剑掩去痕迹不让他发觉,逃了不少的罚。” “还真令人意外。”楚明允瞥了眼苏世誉被火光映亮的脸,“你小时候真是比现在可爱得多。” 苏世誉对于这一评价不予置评地笑了笑。 “你父亲为什么禁止你动手?”他问。 苏世誉回头看他一眼,笑道:“这是第二个问题。” 楚明允无所谓地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苏世誉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开口道:“我倒也一直奇怪一点,以楚大人如今的身家地位,为何不把家人接来同住?” 楚明允脸色骤变,目光如刃般割过苏世誉的面容,见他依旧一脸淡然后才敛了神色,轻描淡写地道:“我是师傅捡来的孤儿,哪里来的家人。” 苏世誉点了点头,只道了一声“抱歉”。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楚明允的情形。京中早已传遍了在大夏与匈奴交战时那不知来路的青年的威名,战无不克,所向披靡,三州尽归海内,蛮夷退却百里。大殿之上这年轻将领姿态随意地步入,任由数百朝臣以惊异目光打量,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却总在众人不经意时流露出眉宇间的阴戾冷漠。 那时苏世誉的父亲还在世,大将军苏诀看了他良久,对苏世誉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苏世誉深以为然,下朝后便遣人查他来路,花费了足有几年才探听得知: 凉州楚家富甲一方,广结江湖豪杰,也属名门望族。匈奴南掠之时屠城无数,楚家自然无法幸免,却不知他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只有人说曾在一个滴水凝冰的冬夜里见过隐居剑圣门前跪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眉眼极似如今骄狂不羁的楚太尉。 看来他的确很不喜欢这个问题。 “到我了,还是刚才的问题,你父亲为什么不许你动手?”楚明允道。 苏世誉回过神来,微抬了灯盏以便彼此能将脸看清,然后他微微笑道:“大概……是不大喜欢我杀人的作风。” 楚明允微愣,还没来得及仔细体味他话中含义,便听苏世誉说了一声:“到了。” 他们停住脚步,苏世誉回头看了楚明允一眼,将灯盏递了过去,双手按上石门将其缓缓拉开。沉闷的石块磋磨声响起,亮光透进一线来,然后随越来越大的缝隙流泻而入,他们不禁闭了闭眼来适应。 睁眼时视野已经清晰,古朴屋室,桐木案架,黄卷青灯,竟是间书房。楚明允和苏世誉走出,回首发现石门的背面正是掩饰成了一排书架,方一合拢,就再无半点痕迹。 “……居然这么容易就出来了。”楚明允慢条斯理地打量了一周,回眸冲苏世誉笑道,“走吧,去找宋衡好好聊一聊。” 自书房而出,走下长廊便是中庭。月上中天,乐声已歇,他们在地牢里折腾了那么久,上面的筵席已经散了,婢女们低头收拾着碟盏,脚步匆忙地来来去去。 苏世誉拦下一个,笑问道:“姑娘,请问你家主人现在在何处?” 那婢女年纪尚小,战战兢兢地看了他一眼,忙垂首摇头:“奴婢不知。” “那这筵席是几时散的?” 婢女抖得更加厉害,“就在一盏茶前,”她几乎带了哀求似的道,“奴婢只是个打杂的,求大人别再问了。” 苏世誉眸光微敛,放她走了,转头看向楚明允。楚明允冲右侧偏了偏头,“我刚才听见这边有声音。” 右侧是一片小林,花木扶疏,树影相织,月照栀花雪。果然有人在。 “这枝?还是这一枝?”谭敬点着栀子花回头问,他身后的罗裙女子笑嘻嘻地看着他不答话,他却像听到什么似的点点头,“那就听你的。”折下了一枝白雪无暇,递到了女子的手中。 工部尚书谭敬拍了拍衣上浮尘,抬眼见着向自己走来的两人一怔,连忙见礼道:“楚大人,苏大人。” 楚明允和苏世誉还没走近,女子就忙缩到谭敬的身后,只露出了小半张清秀的脸,怯怯地看着他们。谭敬回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阿绣,别怕。” 阿绣攥紧了谭敬的手,低着头不敢再看来人。 谭敬对他们歉然道:“内子怕人,还请两位大人不要见怪。” “无妨。”苏世誉笑笑。 “宋衡在哪儿?”楚明允开门见山道。 “下官不知。”谭敬摇了摇头,“大约是出了急事。方才来了一个侍从向宋状元回报了什么,他样子有些慌张,跟我们赔罪后就散了筵席。内子不常出门,见这里新奇,我便问他能不能在这里逛逛,他匆匆忙忙地答过就走了。”他想了想,抬手指向一处,“似乎是往那个方向去了,两位大人若有要事找他,可去看看。” 谭敬所指的正是书房的位置,可楚明允和苏世誉出来时那里空无一人。 楚明允勾起唇角缓缓地笑了,“不用了,想跟他打个招呼而已,算不得什么要事。”他回头看着苏世誉,“真可惜啊,看来今晚是见不着了。” 苏世誉笑而不语。 既然对方已经跑了,他们跟谭敬道个别也就离去。府外夜色沉沉,灯火依稀,只剩下了几辆车马零散等候着。 “楚明允。”苏世誉在背后忽然出声。 楚明允应声驻足,稍偏头看过去,灯火映在眉梢眼角点点光华,他低声道:“嗯?” 苏世誉少有地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旁处,语调仍端得平稳,“总归算是你救我一次,……往后还请别再如此,苏某不至于顾全不了自己。” 楚明允长长地“哦”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地笑着了然道:“看来要对我这种人道谢的确是太为难苏大人这样的忠良了。” 苏世誉沉默了片刻,“苏某感激不尽,日后公事以外之处你若有需要,我倾力相助自然不在话下。” 隐在重重灯影间的眉目尽染冷意,楚明允抬手按了按肩头伤处,忽而转过身来,笑了,“光景正好,我看也别等什么日后了。” 他点了点自己的脸,笑得得寸进尺,“你亲我一下,此后各不相欠。” “……”苏世誉微皱了眉,看着他没有动作。 楚明允抽了口冷气,捂着肩头,低眉敛目作出泫然欲泣的模样,“嘶——伤口疼。” “……楚大人。” “似乎是伤到骨头了,唉真是……” “……楚明允。”苏世誉打断了他的话。 楚明允抬眼偷着看他,终究没绷住表情笑出了声,他强忍着肩头的颤抖,摆了摆手,“罢了,不闹了。”顿了顿又缓了笑意道,“你给我笑一个就当还清了。但我要的不是你那种整天挂着的假笑,就像……”他思索了一下如何形容,“就像你之前笑杜越傻的时候的那样,真正的一个笑,不难吧?” “……我从未笑过他傻。”苏世誉纠正道,他看着楚明允,意外地发现对方的神情居然颇为认真。 苏世誉隔了几步距离瞧了楚明允良久,眉目柔和得连无奈都显得温柔至极,他缓缓弯起唇角,眼瞳里化开一潭温柔暖意。 楚明允有须臾失神,府灯的光自对方身后流泻,穿越夜色落在他掌中,似乎捎来了那丝温暖。 “你似乎同我之前以为的不大一样。”苏世誉道。 楚明允闻言淡淡挑了眉道:“这话听上去不大像夸奖。” “会吗?”苏世誉笑笑,他望了眼候在一旁的车马,“夜色已深,苏某先告辞了。” 马车旁秦昭已站着等了许久,一见楚明允走近就迎了上来,“怎么回事?” 楚明允三言两语将大致给说了,秦昭无言良久,一贯面无表情的脸努力了许久也没能作出一个复杂的表情给他看,只得问道:“师哥,你伤的是肩头,还是头?” 楚明允倚着软垫,回给他一个白眼。 “你对他真有了那个心思?”秦昭追问道。 “可能吗?”楚明允冷笑一声,调整了姿势抬眼看他,“你以为苏世誉是什么人?说是允我一件事也多半是试探,我挨了一箭才换他放下些许戒心,可不能就那么白白浪费了。” “那你这个要求得出什么结论了?”秦昭问。 楚明允望着车窗外的夜色苍苍,半晌缓缓道:“我发觉他那么笑起来还真是好看。” “……” [第九章] 次日清晨有人报案,说是在京郊外发现了一具尸体,整张面皮都被撕了去,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京兆府尹连忙派人赶了过去,根据体态特征几经查验,最终确认那竟是当今状元宋衡。紧接着有一男子出来认罪自首,自称是落榜后心生妒忌,一时冲动才下此毒手。其他试子前来指认,说正是此人送了豪宅给宋衡,原本还以为是什么仗义之士,孰料心肠如此歹毒。 起因罪证一应俱全,判做收押牢狱秋后问斩,案子便顺利地结了。结果呈报御前,虽说堂堂状元遭此谋害,但到底不过是同乡间的私人仇恨,无关家国社稷,换得皇帝朝臣叹息,赏识他才学之人的痛惜,如此罢了。如一粒细石落入湖中,仅仅泛起微澜而已。 世事陡转,连茶楼里的闲话也是隔几日就换些新鲜的,宋衡一个儒生,人脉寥落,没来得及上任更不用谈政绩,案子了结,就如同风间尘埃,落定便歇。 在意的,恐怕只有那两人。 金殿听奏时苏世誉与楚明允对视一眼,各怀心思,恰都没提那晚地牢的事。他们自然明白,那晚宴请众臣的宋衡显然是贴上他脸的人顶替的,然后对方一见不妙,急急地抛出这个案子将其掩盖过去,反正是死无对证。 下朝时楚明允叫住了苏世誉,明知故问,“苏大人怎么不向陛下禀报地牢的事?” “陛下年纪尚轻,心性未稳,何必现在拿猜测扰他。”苏世誉淡淡道,瞥了楚明允一眼,“楚大人不也没提,那么你从此事中读出了什么呢?” 楚明允勾起一丝笑,直看入苏世誉眼里,“难道苏大人和我想的不一样吗?” 苏世誉轻笑一声,移开视线望向远处碧瓦飞甍,“……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见微知著。这是野心勃勃者在棋局中落下的第一子。 出长安城外几十里的西郊多山,层峦耸翠,岭山逶迤,鸟兽穿梭于古木虬枝间,鸣叫相应,是个鲜有人家的地方。 一处山崖上有两个男子勒马而停,放眼前望。为首的男子墨蓝袍袖被风鼓起,衣襟袖口处层叠莲纹隐现,暗红如血,他回头问向身后的人:“确定是这里?” 秦昭道:“是,但具体位置确定不下来。” 楚明允转回头,抬手压了压被吹得几分凌乱的鸦色长发,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嫌弃,“荒郊野岭的。” 那日在地牢里楚明允就注意到,那般复杂的构造绝不是朝夕能成的,而空气里浮动的血腥味分明意味着前不久这里还关着人的,显然主人是为了捉住他和苏世誉才将笼子腾空。可是他们往里去时却见了巡卫,依之前他们在牢里乱转的情况看,巡卫是只在那处活动,所以楚明允猜是有什么人还关押在里面,没来得及转移出去。 当晚他离开时不动神色,暗中却吩咐影卫去盯着,果然有几辆运货似的马车在破晓前悄悄地出了府。影卫一路尾随得虽然悄无声息,但对方警觉极高,一进了西郊行踪愈发诡谲,此处崇山峻岭地势本就复杂,暗夜里树冠遮天更是一丝光亮也无,最终影卫也只是确定了他们在山中的大致位置。 秦昭道:“这种地方探查本就艰难,要不让对方察觉,恐怕要更小心。” “意思是,我要多派人手来,而且还得多等上十天半个月的?”楚明允道。 “是。” “太麻烦了。”楚明允摇摇头,看着对面的山上绿林莽莽,“耗费精力,还拖累得影卫不能自由调度。” “师哥是要放任不管?”秦昭问。 楚明允轻笑了声,“就这么便宜了他们,那我心里多不开心。” “那要如何是好?” “秦昭,”楚明允微眯起眼抬头,日光稀薄,苍穹上重云积叠出苍白颜色,“连日都是这么个天气,恐怕不久后要有暴雨呢。” “什么?”秦昭反应不及。 “山洪。”楚明允淡淡道,“既然找不到,不如动手炸了山头,正巧有天公作美,到时雨水裹着泥沙巨石奔流而下,哪个也逃不掉。他们爱缩在这里,那就索性埋了他们。” “可是……”秦昭迟疑道,“他们关押的人应该也在这里。” “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反问道,收回视线看向秦昭,“谁知道被关押的是什么人,再者说,依宋衡之事可见,即使查到他们的窝点人质也会被抢先杀了,照样救不出来。” 秦昭沉默不语。 楚明允转开视线,继续道:“兵部虽然听从我的,不过火药量过大总会引起怀疑。我记得谭敬利用他工部尚书的职务在做些官船私贩的勾当,不如去跟他谈笔生意。” “是。”秦昭道。 楚明允睨他一眼,笑了,“冰块脸,对我有意见了?” “不是。”秦昭摇摇头。 楚明允唇边笑意淡了下去,他自然知道自己师弟的心性,便调转马头往回走,换了个话题,“对了,我交代的苏世誉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秦昭连忙打马跟上,缀在楚明允身后答道:“查不到。” “嗯?”楚明允微蹙眉。 秦昭组织了下言语,说的清楚了,“兵部籍册没有苏世誉的名字,问了相关的人,也没人听说过他上过战场。” “查仔细了吗?”楚明允道,“苏世誉与我同岁,他十五岁时那就应该是十二年前匈奴攻打大夏的时候,而且他是跟着苏诀去的,不入籍册也说得通。” “查过了,当时的将军的确是苏诀,可是大小战役都没有苏世誉的痕迹。大将军的独子,总不能是当了个杂兵走卒。” 楚明允沉吟道:“依苏世誉的口气,当时约莫是发生了什么。以苏诀的权力,篡改典册删去了苏世誉也不是不可能的。” “即便如此,当时跟从苏世誉的队伍也该是有记载的,可是这些都完全没有。” “籍册没有,外人不知,那你就没去问问杜越?” “问过。但杜越那时才八岁,而且金陵跟长安离得那么远,他怎么可能知道当年的事。看他的样子,家里也是从没提起过的。”秦昭道,“师哥,苏世誉所说,可能是假的。” 楚明允沉默,苏世誉当时的神情他还清楚记得,像是千般思绪落水无声,融成了一点浅淡缥缈的笑意。他缓缓摇了摇头,语气无端笃定:“那不是假话。” “你怎么知道?”秦昭问。 楚明允想了想,缓声道:“若是假的,苏世誉这个谎撒的也实在太容易被戳穿。倒不如说是他清楚我们会一无所获,才会毫不在意地将回答了我那问题。” 几句话下掩的全是弯弯绕绕的心思算计,放在旁人身上多半要琢磨揣测个半天才能清楚。秦昭一时不知该怎么评价这两人,只得平淡道:“哦。” “虽然不明白这样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 长安城的高墙已经隐隐约约地显在远方,旌旗飒飒,苍黄楼墙遮不住一城喧嚣繁华。此处是读书人的寒窗深梦,是逐利人的金玉之都,更是掌权者无声厮杀的疆场。 楚明允唇角勾起,上扬的尾音里有些许期待之意,“我和他,来日方长。” [第十章] 长安城一夜之间又热闹了几分。 大夏的年轻帝王李延贞登基已有八年,匈奴之乱早已平息,邦国之间互不干扰,前些年的灾荒苦熬了过去,这天下仿佛也终于如雍和的年号一般,逐渐显出了太平无事的气象。天下的事关怀的差不多了,李延贞便想关怀关怀自己了。 先帝子嗣单薄,英年早薨,李延贞未及冠就登基了。当时匈奴时常犯乱,局势动荡,入宫侍奉的妃嫔是贵戚家匆忙选出的几个端正女子,安静规矩,无趣至极。而李延贞生性风雅,喜好诗词舞乐,可他闲来赋下的词句连个能陪着欣赏的人都没有,文臣里词赋绝伦者倒是有,但他稍一提起,朝臣和后宫的回答就达到了空前的一致:“陛下,国事为重。” 多么心痛。 这日金殿上待诸事回报完毕,李延贞环顾一周,目光特意地落在苏世誉的身上,委婉地提出了采选之事,想择些伶俐女子以伴风雅。 苏世誉垂眸淡笑,答道:“此乃皇家宫闱之事,陛下何须询问臣等。” 楚明允侧目扫去一眼,他分明记得当年是谁轻皱着眉挡回了采选,言辞温和恳切,劝的李延贞果真多年没敢再开口。 总结下来便是:年纪尚轻,修身养性;国事为重,你再等等。 当时楚明允跟秦昭随口提起,摇头感叹:“自己不成家还要旁人跟着修身养性,他哪日若是辞了御史大夫之职,估计是要去归隐修道。” 秦昭瘫着脸没理他。 无论如何,采选是定下了,择天下良家女入京,供帝王之遴选。 仅仅几日,就有许多车队入城,在京的官家小姐紧张准备,远在封地的几路诸侯也送来美人众多。酒楼茶馆里闲话也尽是对采选女子的评头论足,其关注程度热烈得远胜过自己娶亲。 这气氛着实感染人,连秦昭都冷眼旁观不下去,去书房找楚明允主动提起了这事。 楚明允慢慢地抬眼看他,“你羡慕了?” “……”秦昭僵着脸道,“那么多官吏急着送人入宫,你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前朝后宫,自古都是相互影响的。 楚明允捻着一颗青翠欲滴的葡萄,“吃不吃?” “师哥,”秦昭忍不住道,“他登基时我们还没入朝就算了,现在这个机会你打算放掉?” 楚明允顶着秦昭的目光,慢条斯理地将果盘移到一旁,又拣出了几卷文书搁在书案上,这才抬眸看向他,“什么机会?” 他冷冷地笑了,“把女人作为棋子,送入宫去吹些耳旁风?没用的人才要依靠这种手段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秦昭无言以对。他并不认同这类手段,可楚明允向来身处风口浪尖,这机会他们看不上,难保别人不会拿来对付楚明允。以他师哥的傲气,自然丝毫不放在眼里,可他却难免担忧。 楚明允瞧着秦昭这副样子,忽然道:“你若是有兴趣倒也不是不可以……” 秦昭诧异地看着他。 楚明允慢悠悠地道:“仔细想想,虽然我手下没什么女子可差遣,不过杜越倒是挺讨人喜欢的,不如把他送宫里去?你舍得不舍得?” “师哥……” “哎你们说我什么呢?”杜越推门而入。 秦昭:“……” 楚明允:“打算给你准备点嫁妆,秦昭要娶……” “扯淡,”杜越大大咧咧地找了椅子坐下,“就你整天缺德,秦昭才不搞什么嫁妆。” 楚明允最后那个字音被杜越清亮的嗓音全然压了过去,可秦昭仍是紧张地看了楚明允一眼,嘴唇紧抿成了一线。 楚明允偏头嗤笑了声,戏谑地长叹了口气,拿着那摞文书就站起身顾自往书房外走去。 杜越在身后叫他:“喂你上哪儿去?我才刚来!” 楚明允人已走出老远,声音还清晰地悠悠传来,“这屋里傻气太重,我出去透透气。” “这混蛋,”杜越拧着眉,“信不信给你下毒啊。” 其实他也就是仗着楚明允听不见了才敢这么说说。 “……杜越。”秦昭忽然叫他。 “干嘛?”杜越看向他。 秦昭一对上杜越那双澄亮的眼就张口结舌起来,楚明允方才那个字音清楚地砸在了他的心头,让他慌得近乎不知所措,但好在他生了一张表露不出情绪的脸,杜越又不是个细致的人,看不出什么不对来。 秦昭词穷了半晌,干巴巴地道:“你吃葡萄吗?” 杜越随之看向书案上那碟还沾着晶莹水珠的葡萄,头一点,“吃!” 那边秦昭和杜越对坐着认真吃起了葡萄,这边楚明允则是带着文书进了宫。 太尉与御史大夫每月向皇帝回报所掌事务,这是惯例。 楚明允由宫娥引着进入御书房时苏世誉已经到了,他手里同样握着几册文书,打量着书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主位上李延贞手握着一把刻刀,低头正打磨得专心,他身旁竟立着足有一人高的木料,淡淡地透着香气,能看得出材质上乘,大概是哪里进贡来的稀有木材。 当今陛下除了政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精通,尤擅雕刻作画。 楚明允向李延贞行礼,李延贞敷衍地应了声,连个目光也分不出来,口中道:“文书就搁在桌上吧。” 书案上早已搁着好几幅展开一半的采选女子画像,卷轴上还散乱着好几把刻刀。楚明允便明白苏世誉是在打量什么了,他是在找能放下文书的地方。楚明允上前直接把文书压在了画像上,苏世誉看了他一眼,跟着放下了东西。 苏世誉理了理袍袖,看着依旧沉浸在刻刀上的李延贞,轻咳了一声。苏家自太子时便扶持他,苏世誉又比他年长,李延贞对他是存着敬意的,闻声连忙抬起了头,笑道:“朕听着的,你们回报便是。” 楚明允和苏世誉实在是习以为常了,任由李延贞看着木料一心二用地听完了回报,末了收回目光看着他们笑着叹道:“朕得两位爱卿相助,天下安泰,海晏河清,可谓幸矣。” 楚明允与苏世誉笑着应答,其中心思各异。 李延贞沉吟了一会儿,道:“还有件事,朕想询问一下两位爱卿。” “陛下但说无妨。” “这块木料实属上乘,朕以为唯有雕刻成绝世美人方可不负天赐,爱卿可有能推荐的人吗?” “……” 沉默了片刻,苏世誉开口道:“正值采选,天下美人云集,陛下自其中挑拣便是。” 李延贞摇了摇头,“朕自然是找来些看过的,那么多秀女容色尚抵不过苏爱卿,朕看不上。” “臣一男子怎能与之相提并论,”苏世誉笑道,“再者说,若是真论容貌,楚大人才称得上是绝色。” 一直沉默的楚明允侧目过去挑眉道:“我也是男子。” 苏世誉迎上他的目光,微微笑道:“我何时说过不是,楚大人急着强调什么?” “……”楚明允全当没听到,转回脸来正撞上李延贞落在他面上的审视目光,他不禁一愣,未来得及开口却见李延贞神色苦恼地摇了摇头,“楚爱卿虽也漂亮,但眉眼太妖冶艳丽,不是朕喜欢的那种。” 苏世誉陷入了沉默。 楚明允眉心跳了跳,他冷笑一声,敷衍道:“臣相貌不合陛下心意,真是……羞愧难当。” 李延贞抬了抬手,“无妨”,他侧头看向苏世誉,“你刚才是不是笑了一声?” 苏世誉平静地抬起眼来,“并未。” “那苏爱卿会喜欢这样的吗?”话刚脱口问出李延贞自己却摇头笑了,“朕忘了,你从来不会喜欢上什么。” 这世上有美人无数,云集之地除了深宫豪门,自然还有花街柳巷。呢喃莺啼燕语,缭绕香风扑鼻,是人间的极乐地。 一顶软轿停在了红袖招的雕楼画阁前,门前迎客的鸨母一见着那男子便快步迎了上去,殷勤笑道:“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儿叫人说一声不就得了,这匆忙的……” 男子摆摆手打断她的话,“她呢?” “在房里歇息呢,我这就去叫她。” “不用。”男子抬步走上了楼。楼下的欢声笑语低了下去,婢女为他开了门,恭敬地行了一礼退到一旁。这屋内装饰素净温和,全无浮华媚态,令人觉得仿佛走入了全然不同的地方。纱帐层叠几重,随风轻曳,婷婷身影近了,一只柔胰撩开帐幔,女子对他轻轻一笑,眉眼柔和秀丽。 静姝对男子行了一礼,这才抬眼道:“您亲自前来,怎么不提早通知一声?” 男子坐下,笑道:“没什么事,想来看看你。” 静姝上前亲自为他斟满了茶,浅浅笑着,开口正欲说话,远方忽然隐隐传来一声闷响,连带着地面都微微颤了一颤,极是轻微,基本被楼下调笑声响盖过,若非内力不浅之人恐怕难以觉察。男子也望向了窗外,他们惊疑不定地对视了一眼,直觉不安。 慌乱的脚步声直奔向这里,小厮顾不得礼数推门探进头来,张口就喊:“少主!不好了,西郊那边出事了!” “怎么了?”男子猛然起身。 天边忽然炸起一声惊雷,静姝快步走到窗前,只见远处铅云上电光如蛇,雷鸣声如漫天锣鼓震响,隆隆滚来,重云骤然崩塌,暴雨倾盆而下。 [第十一章] 严烨跟着秦昭进了太尉府,一路穿过朱红曲廊向着书房而去。他一路上赞叹了府上气派,试探了几句问话,可那黑衣男子就只给了他个背影,和几声淡漠的“嗯”,真是莫可奈何,他悻悻地闭上嘴,随着秦昭停步,看着缓缓打开的书房门连忙整理好了表情。 楚明允正提笔在地图上勾画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一眼望见了严烨,“你过来做什么?” 严烨施了一礼,笑答道:“下官得知大人在打听陈老尚书的消息,碰巧了解些,这就赶忙来告诉大人了。” 楚明允搁下笔,后靠上椅背,“你知道陈玄文家人在哪儿?” “只是了解一些,”严烨道,“前些日子下官出使临安,同郡守小聚,他提起陈老尚书不知为何忽然找他帮忙,在临安城外置办了所宅邸,把家小都送了过去。陈老尚书不肯多说,他也不好过问,可是没过几日,那宅子居然半夜起了火,等他派人赶过去时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半夜起火?”楚明允眉梢微挑。 “是。这案子郡守哪敢怠慢,他派人去查了好几遍,没有人为纵火的痕迹,可能是宅内烛火之物出了事。” “呵,”楚明允冷笑,“纵火的人若是能让他给查出来,也就没脸面去杀陈玄文那一家了。” 查探中走过场的成分的确有许多,楚明允语气太过讽刺,严烨额角不禁微微渗出了冷汗,不敢看他,陪着笑道:“大人说的是。” “你的意思是,陈玄文一家全都让烧成了灰?” “这……恐怕不一定。”严烨犹犹豫豫地道。 “嗯?”楚明允看着他。 严烨忍不住抬袖拭去冷汗,忐忑道:“那、那郡守也是猜测,下官只是转达,也并不清楚。” 楚明允笑了,慢声道:“你这么怕我做什么?” “怎么会。”严烨笑笑,壮了胆子继续道:“有人说半夜里有见到车马在那边停下过,似乎是救出了个人,可能是陈老尚书的独孙,但夜色太深,看不大真切。” 楚明允眸色微敛,看向秦昭。秦昭对上他的视线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打算等严烨走了就吩咐人去临安一趟。 可严烨该说的说完了,并不打算就这么离去,反而笑着道:“大人对陈老尚书这么关心,可是有什么事?下官虽然无能,但说不定能为大人分忧一二呢。” 楚明允看了他一眼,自然明白他想趁机谄媚的心思,于是随口道:“也没什么事,只是听说陈玄文的孙子长得还不错。” “……”严烨想起来眼前这个男人是个恬不知耻地坦然好起男色的,原先准备的话一下子都噎了回去,只得讪讪干笑。 楚明允漫不经心地道:“对了,你就这么来我府上,不怕被苏世誉发现?” “大人放心,”严烨连忙道,“御史大夫这会儿并不在御史台,他前脚出去我后脚跟出来的。” “哦?”楚明允来了些兴致,“苏世誉去哪儿了?” “有人弹劾工部尚书谭敬官船私贩,运营火药。您应该知道,如今御史台的折子都要过苏大人的眼。这事严重,若是假的,给朝廷命官扣上这么大的污名是我们御史台办事不当;若是真的,又怕直接递折子到圣前会打草惊蛇,苏大人就把折子先扣下来了,依他的性子来看,下官估计他是要亲自去查了。” 楚明允脸色微冷,“弹劾谭敬运营火药?” 秦昭神色也有了变化,紧盯着严烨等他说下去。 “是,”严烨对他的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继续道:“说来也奇怪,这谭尚书官船私贩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原先还算收敛,咱们也都心照不宣地过去了。可他这回不知是怎么了,连运了几大船的火药进来。” 楚明允指尖轻点在书案上,眸光沉浮不定。 他跟谭敬的那笔火药生意早就结了,西郊那边炸过了,山洪也恰到好处地埋了个干净,事情本就完了,可谭敬如今又搞来这么些火药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京中还有人要动手脚? 他声色不动地道:“亲自查,苏世誉是要怎么个查法?” 严烨想了想道:“那弹劾的折子下官送过去时也看了一眼,似乎是有谭尚书的亲信口录,说是西市的仓库里放的有他和所有人往来的各项账目,苏大人可能是想去拿到那账目。” 楚明允覆手合上地图,起身理了理衣袍,开口道:“行了,你回去吧。” “什么?”严烨错愕地看着他。 楚明允自眼角斜去一眼,“还要等着我送你?” “不敢不敢。”严烨叠声道,“只是……大人这是怎么了?” “忽然有些想苏世誉了,我去见见他。”楚明允道。 “……啊?” 可是你们早朝时不刚见过吗? 楚明允不耐烦地瞥他一眼,严烨忙开口辞谢,识趣地自己走了。楚明允与秦昭对视一眼,出了府翻身上马,径直去往西市。 与谭敬交接火药是秦昭去的,自然认得地方,那仓库在长安西市边缘,远远望去荒草杂生,零落破败,像是长久废弃无人的,可他们知道,那其中是如何的戒备森严。 秦昭自然提出要进去,被楚明允一句“你应付得了苏世誉?”给堵了回去。楚明允问清楚了仓库内的布局和账房位置,吩咐秦昭带着影卫在四周隐匿起身形以免苏世誉先一步离去,而后足尖一点,闪身便翻入了墙内。 仓库里很是安静,只有不时走过的巡卫脚步声。楚明允身形灵巧地躲过几队巡卫,心中估量着地形,沿路潜入了账房。桐木抽屉上还完好地挂着小铜锁,楚明允打量了一番,干脆地捏断了黄铜横梁扔在了一旁,抽屉拉开,里面空空如也。 还是被苏世誉抢先了一步。 楚明允直起身子揉了揉眉心,出了账房,略一思索,转身向着库房走去。不过百步,他隐约察觉到人息,便低声笑了,跟了上去。 苏世誉推开库房门,脚步忽然顿住,旋即猛然回身。扬手间袖剑显出刃锋拉开一道寒芒,却在半途被人挡下握住了手腕,撞进视野里的脸勉强算是熟悉,在离剑锋不过半寸的距离下对着他露出笑来,“哟,苏大人。” 苏世誉微有意外,“……楚大人?”他抽回手,将剑压回掌中隐去锋芒,并没放下戒备,“方才跟在我身后的人,是你?” “除了我,你还想见谁?”楚明允笑得眉眼弯弯。 “楚大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苏世誉问道。 “还不是为了你?”楚明允瞧着他,故意叹了口气,慢悠悠道:“之前在街上不经意瞥见苏大人的身影,还未来得及打招呼你就没了踪影,便只好跟上来了。我找的这样辛苦,还想着能趁机跟你再多说几句话,没想到让你提防成这样。”他顿了顿,笑意更深,“方才若我慢了,只怕那一剑已经穿额而过了。” “你过谦了。楚大人是经历过战场杀伐之人,我这点自保的小伎俩你拦得波澜不惊,又何必再说什么如果。”苏世誉淡声笑道,将袖剑收回袖中,“不过,楚大人这么跟过来,只为了跟我说几句话吗?听上去可真不像是你的行事作风。” “我思慕你,找机会跟你亲近,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苏世誉皱了眉,不禁道:“楚大人……我一男子,你调戏着不觉别扭吗?” 楚明允眉梢微挑,语意带笑,“我觉得很好啊,再者我一片赤诚之心字字肺腑,这怎么能算调……” “是我失言。”苏世誉抬手打断他的话,无可奈何地转过身走进库房,只是听见身后随着一同响起的脚步声时,苏世誉动了动唇角终是忍不住无声叹出两字:“冤家。” “对了,”苏世誉忽然问道,“楚大人肩上的伤如何了?” “早就不碍事了。”楚明允将库房门关上,回身笑吟吟地看他,“你要不要过来摸摸看?” 苏世誉转头,目光扫过他肩头,又落在他脸上,忽然莞尔一笑,道:“不必了,看来皮肉上的伤于楚大人而言,的确是不算什么的。” 毕竟脸皮都能有这么厚。 楚明允神使鬼差地听懂了苏世誉的弦外之音。 [第十二章] 库房里阴阴冷冷的,墙上只开着扇小窗,光线有些晦暗,数十个大箱子靠着墙堆叠出了一片浓重阴影。 苏世誉走上前去认真打量了片刻,伸手将箱子慢慢打开,火硝味顿时扑鼻而来,满满一箱的黑.火.药。 楚明允蹙眉后撤了一步,挥了挥手将那刺鼻的味道散去,摇头感叹:“奇怪,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火药。哎,依你来看,这些加起来够不够把这半个长安城给炸了?” 苏世誉又打开了几个箱子,皆是填满了火药,闻言他笑了笑,道:“长安城怎样我不清楚,依我来看,将太尉府夷为平地倒是不成问题的。” “哦?”楚明允笑了,“是吗?我觉得还能再捎上个御史台。” 苏世誉回过头,与楚明允相视一笑,心思各异,不言而喻。 楚明允在后面抄着手打量着苏世誉,心思几转。眼看着苏世誉已经将一切复原,就要离去,他正欲说些什么拖住对方,耳中忽然捕捉到一丝动静,眸光一亮,他回首看一眼身后紧闭的铁门,压低声音对苏世誉道:“过来。” 苏世誉本就已转过了身,见状困惑地走了过来,“楚大人,怎……” 他猝不及防地被楚明允扯到了门后,腰上一紧整个人已被楚明允揽在了怀里,后背紧贴胸膛。苏世誉下意识地要挣开,楚明允另只手抢先环过他身前锁住了他的动作,又侧头将唇贴在了他耳畔,发出声极轻的气音:“嘘——” 温热气息扑满耳廓,耳际传来的柔软触感让苏世誉皱紧了眉,却克制着没有躲开。在楚明允出声的瞬间,他也听见了门外渐近了的脚步声。 私贩火药是件风险极大的事,比起要躲过官府的盘查,这些数目庞大的黑.火.药本身就是致命威胁,稍有不慎引爆了,不但血本无归,更是要搭上无数人命。因此谭敬在囤放火药的仓库里定下了严格的巡查制度防范火种的进入,这个时候,正是一队守卫巡查来了。 宽厚的铁门缓缓敞开,将他们两人的身形完全遮蔽,脚步声清晰地响在这一方空间。 楚明允感觉到怀中人的妥协配合,然后缓缓地勾起了唇角,放松了对苏世誉的压制,手掌却不但没有收回反而贴上了他的腰侧,一点点,缓慢地游移摸索。 苏世誉怔了一下,转而闭了闭眼竭力忽视他的行为,凝神静听守卫查看货箱的响动。 掌下的衣袍触感柔滑,手中的腰线柔韧窄瘦。如果不是眼下不适合开口,楚明允倒挺想夸一句苏世誉的身材再看看他的反应,想来有些遗憾。忽然,他的手顿住,指尖轻按,确定了自己所要找的东西。 扣住苏世誉的手臂紧了紧,楚明允的手缓缓上移,终至衣襟处,素白手指在襟口的暗色流纹上不紧不慢地划了个圈,刻意地摩挲几下,便毫无犹豫地探了进去。 苏世誉的身体僵硬至极,只隔了一层单薄里衣的皮肤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手掌的温度,如蛇般紧贴着向下缓慢游移。 守卫们检查完毕依次向外走去,楚明允的手仍在向下。铁门合上的瞬间苏世誉侧头看向他,眸光锐利,是警告之意。楚明允对上他的视线,眼角微挑弯出艳丽笑意,张口正对着苏世誉的耳中轻轻吹出口气,笑意更深。 他已经摸到了那东西的一角,门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 苏世誉迅猛发力,抬肘直击楚明允的胸口,借势身形一动猛地挣脱开去,拉开几步距离。但这瞬息间直觉有什么东西随着楚明允抽手而一同离去,他抬眼看去,又是一怔。 “嘶——你怎么随身还带着书?”楚明允没漏过苏世誉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怒意,他忍下胸口钝痛,扬了扬手中的书本,在如愿看到苏世誉微变的脸色后便低眼翻了翻手中东西,“原来是账本。” “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还请楚大人物归原主。”苏世誉将情绪悉数敛去,理着有些松散的衣襟道。 “好啊。”楚明允笑着看他,手指点上自己的唇,“你亲我一下。” 苏世誉抬眼看他,平静地笑道:“这种无趣的玩笑开过一次就够了。” “你觉得是玩笑?”楚明允翻开账本,抬手便干脆地撕下两页,“那——现在呢?” 纸张破裂声响起的同时苏世誉的眸色一深,一言不发地笑着瞧他。 楚明允仍是笑意盈盈,稍偏头对上苏世誉的视线,信手翻过几页又撕下,“现在,还觉着我是在同你开玩笑吗?” “太尉大人,”苏世誉微微沉声,唇边笑意更深,盯着他道:“你手中拿的是案件的重要证据,哪怕你身份尊贵,如此扰乱公务也是要定罪的。” “是吗?”楚明允拎起账本又仔细看了看,转而将东西背在身后,微倾身看着苏世誉笑道,“是什么重要案子,居然要出动你亲自来取证?你说说看,我可以帮你的。” “还请恕苏某无可奉告,”苏世誉平淡道,“这点琐事怎么敢劳烦太尉大人。你现在把东西还回来,就已经算是帮了大忙了。” 楚明允淡淡挑了眉,收回目光将手中撕下的纸页随意叠了几下夹回账本中,走过去把它递还给苏世誉,“罢了,那就不闹你了。”他目光在苏世誉脸上转过一圈,耸耸肩折身向外走去,“看你现在的样子是不太想看见我了,那我还是先告辞吧。” 苏世誉沉默地看着楚明允就这么开门走出,身影转而消失,他捏了捏手中账本,皱紧了眉。 楚明允转过拐角时回望一眼,低声笑了,然后他看向前方,索性放慢了脚步,闲庭漫步般地往外走去。 这仓库过道里总是有些回音,遥遥地将赶来的人的脚步暴露无遗。 不出他所料,走过几个转折,就见有大批守卫将前路堵了个严实,最前方的人对着楚明允作揖一拜,“下官不知大人前来,未能及时相迎,还望楚大人不要见怪。” “嗯,”楚明允漫不经心地点头道,“现在迎过了,让开吧。” “下官职位卑微,平日里少有机会与大人……” “你带人来拦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的?”楚明允道。 谭敬顿了顿,直看着楚明允,再度开了口,“既然大人明白,下官也就单刀直入了。” “我那生意也是同大人有过来往的,如今这个时局,大人您忽然出现在了这里,我便忍不住想来见见大人。” 楚明允低笑一声,道:“你觉得,我是来销毁证据的?” “不敢,”谭敬道,“太尉大人怎么会是那种落井下石独善其身之人。” 楚明允笑意缓缓深了,他抬手从袖中取出两张叠在一起的纸,伸到一旁墙上的油灯上,火舌顷刻舔上纸张烧出一缕墨香,他手一松,便跌作了漫漫灰烬。 “可我就是这种人,”他眉目间的森冷显在暖色灯火之下,“所以别妄想拿这个来威胁我,无论是谁。” 谭敬一愣,身后守卫们都自觉握紧了兵器,蓄势待发。谭敬眼中狠厉毕现,扬手正要开口却又被楚明允抢先打断。 “不过我也没那么绝情,”楚明允吹去指上沾染的灰,“苏世誉方才还在你火药仓库里,这会儿也走不远。查你的是御史大夫,你该拦也是拦他。” “苏世誉?”谭敬怀疑地盯着他,“大人肯将他的行踪透露给我?” “苏世誉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楚明允抬眸看他一眼,“盼着他死的人,可多了去了。” 谭敬将这话在心头仔细体味了一番,随即了然笑道:“既然如此,还请大人放心,下官愿为大人效力。” 楚明允扯了扯唇角不以为意,抬手示意他让开。 苏世誉转出拐角,猛然止住了脚步。他扫视一周,末了视线落回谭敬身上,笑道:“谭大人这般阵仗,可不大像是来迎接我的。” “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愿冒犯大人。”谭敬道。他身后守卫皆已亮出兵刃,锋芒在晦暗的走道里有些刺眼。 “冒犯吗?我以为鱼死网破大概要更适合谭大人现下的心境。”苏世誉往他来路望去一眼,“说来,你从那边过来没碰见楚大人吗?” 谭敬看着苏世誉这副斯文模样,不自觉将这句简单问话曲解成了对自己的警告,他冷笑出声,道:“楚大人是不会回来救您的,御史大人要失望了。”顿了顿,又道:“实不相瞒,谭敬现在,可正是奉的那位大人的命令行事。” 苏世誉不禁奇怪地看他一眼,“……我究竟该是有多想不开,才会想要等他救?” 话至此也无须再多言,谭敬挥下手,守卫们一齐扑了上去。苏世誉立在原地未动,隔着重重人影望了过来,对着他微微笑了,指尖一丝寒芒直刺入他眼底。 [第十三章] “您这是何意?”他问。 “你不用知道。”男人站在窗前,望着曲江天水一色。 “运入那么多火药,只存在库中,不卖出也不转移,难道是要等着人来查我不成?”他微咬牙道,“您这是要将我当做弃子了?” 男人忽然笑了,转过身来看着他,“即便不这样做,你还能撑多久,你妻子又还能撑得了多久?” 谭敬猛然惊醒,他坐起身抬手抹去额上涔涔冷汗,只觉腕上沉重,随他的动作铁链当啷作响。身下是有些潮湿的茅草,谭敬看着自己身上的惨白囚衣,愣了愣,昏迷前的记忆迟缓地苏醒。 一切都快到他不及反应,模糊中只记得苏世誉对他一笑,转而就自己就失去了意识,只剩后颈至今还酸痛着。 眼下光景一眼便知,他垂下头,惨然苦笑了一声。 “你醒了?”一个温和嗓音响起。 谭敬心头悚然一跳,他抬头望去,有人长身玉立地靠在墙上,隔着铁栏牢门看着他。 “御史大人好身手,可真是深藏不露。”谭敬冷冷地道。 “过奖了。” “人赃俱获,御史大人不去结案,为何反而来这种晦气地方?”谭敬道。 “我来看看你。”苏世誉道。 谭敬冷笑出声,“我可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值得您探望的。” “我记得你当年入仕时也是满怀壮志,愿为黎民社稷死。”苏世誉看着阴暗牢房里面形容狼狈的人,“如今竟沦落成了这副模样。” “御史大人恐怕要失望了,”谭敬随意地坐在地上,坦然道:“从前是,现在是,哪怕临死的那刻也依旧是,我不后悔我做过的一切,包括为国入仕,也包括贩卖走私,杀人害命。” “听上去相当矛盾。”苏世誉平淡道。 “也简单的很。”谭敬垂下眼,道:“御史大人大概也知道,我妻子坠入过冰窟,救上来后高热不止,最终给烧成了痴傻。而自此她也患上一种顽疾,发病时疼得会砸东西,伤人,甚至控制不住地残伤自己。那病没得治,只有不断给她用药去镇痛缓解。” “这就是你官船私贩聚敛钱财的理由?” “我在京中身居要职,看上去光鲜无比,多少人羡慕,可是要供那药却实在是杯水车薪,可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疼死过去呢?”谭敬苦笑道,“我若是连她都守不住,哪里还管什么黎民生死?” “你妻子若知你为她如此,恐怕宁死也不愿让你走上歧路。”苏世誉道。 “她永远不会明白这些。”谭敬盯着手腕上的齿印伤疤,语气也不自觉温柔了些许,“我花了一年才让她重新认得我,又用两年教会她我的名字。后来一次发病时,我为了拦她被咬的手上鲜血淋漓,她清醒过后捧着我的手一直哭,又说不出什么话,只知道一边掉眼泪一边叫着阿敬,阿敬。”谭敬忽然顿住,压下喉中哽咽,抬头直视苏世誉,“换作是你,你会忍心让她受苦?” 苏世誉沉默一瞬,道:“既然是不治之症,你强留她在这世间才是受苦。” “苏世誉,”谭敬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之事一般,忽然放声笑了,“你难道没有心吗?” 苏世誉静静地看着他,“同我有什么关系。” “御史大人从来没爱上过谁吧?”谭敬摇头,嘲讽道:“先前听人私下里说你无心寡爱,我还以为是他们嫁不出女儿的抱怨,没想过果真如此。”他看入苏世誉眼底,讥讽至极,“真是可悲又可怜。” 苏世誉不为所动地看着他,等到谭敬讥笑低了下去,他才淡淡开口:“我所司是监察审断之职,即便如你所说是无心无情,也只能说是恰好。” 谭敬冷笑不语。 苏世誉缓步走到他面前停下,与他只隔了一扇牢门,“你言下之意皆是为了你的妻子,可是你记得不记得,依照你所犯之罪,她必定是要连坐问斩的。” 谭敬脸色陡然变了。 “你这桩案子由我全权掌管,你同我讲这些,究竟是为了激怒我,还是打算让我放过你妻子?”苏世誉静静地看着他道。 谭敬张了张口,发不出声,半晌哑然道:“御史大人来此,到底所为何事?” 苏世誉收回目光,抬手拂去袖上沾染的浮尘,“那批火药的主顾是谁?” “你去查一查那账目不就知道了?” 苏世誉看他一眼,轻声笑道:“账目上是真是假,我自然是有分寸的。” 谭敬低下头不去看他,心念急转不定。 记忆中靠窗而立的男人对他道,“你依照我说的做,我能保证你妻子无事。” 眼前的男人对他说:“我向来以为,你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 将心一下沉到了底,谭敬闭上眼,一字字地道:“淮南王。” 六月小暑,细柳荷风。青青树色傍锦衣,乳燕流莺相间飞。青年单手支颔漫不经心地瞅着摊开在石桌上的书,绿池中锦鲤簇跃岸沿,欲逐上他袍角红莲。 苏世誉随着婢女来时便见的这幕景色,婢女欠身退下,楚明允懒洋洋地抬起眼来,见着是他微微笑了:“哟,真是稀客啊,苏大人怎么想起来我这里了?” 苏世誉抬步走到他近前,淡淡笑道:“自然是有事才会来的。” 离开牢房后他就去核对了账本,与谭敬所言无差,墨字明明白白地写着是淮南王。苏世誉仍是觉得心中存疑,便往前翻阅过去,这才发觉缺失了两页的账目。那两页被撕的干净极了,只余下残纸几点,若不是他看得仔细,恐怕都没法发觉的。 “你若是说想我了,我可是会开心许多的。”楚明允含笑瞧着他,指了指桌上一碟樱桃,“吃吗?” “不必了,我问过事情就走。”苏世誉看着他道:“楚大人可还记得前两日你在仓库里拿到的那账本。” “记得呀。” “那账本里有两页被人撕毁了,楚大人可知道些什么?” “缺少两页?”楚明允手肘倚在石桌上,偏头笑着看向苏世誉,“那苏大人以为是我拿了,所以特地来找我索要的?” “说笑了,楚大人怎么会是使那种伎俩的卑劣之人。”苏世誉对上他的目光,笑意淡淡,意有所指,“只是想来询问一下线索,也方便我寻找。” 被含蓄骂了的楚明允面色不改,坦然道:“我没什么线索。” “楚大人翻开账本的时候,没有留意到有两页是缺失的吗?”苏世誉问。 “不知道。”楚明允干脆地答。 “既然如此,楚大人在仓库里可还见到了什么别的人?” “没有。” “楚大人不妨再仔细想想,不必急着回答,等候片刻的耐心我还是有的。”苏世誉笑道。 “苏大人不信的话,要不要亲自动手找?”楚明允冲他张开手臂,笑吟吟道:“只要苏大人说声要,我脱了让你摸回来仔细找也不在话下。” 苏世誉微敛了眸,声色未动,一时没有答话。 “不好意思开口吗?”楚明允轻眨了眨眼,眸似春水潋滟生光,抬手便握住自己衣襟,“那我自己来脱?” 话音未落他就扯下衣襟,一片白皙锁骨随即显露而出,苏世誉猛然偏过头移开视线,抬手制止了他,“……是我误会了。缺失部分我会再从别处找起,打扰楚大人了。” 他自然是清楚苏世誉无可奈何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无耻。且不说非礼勿视,他更明白苏世誉不愿与他牵扯过多的心思,不只是爱惜名声,更因为楚党与苏党相争多年,若是苏世誉与他走的太近,只怕皇帝也是会要对他起疑的。 他现在是真觉得自己这个对头有意思极了。 楚明允唇边笑意更深,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苏世誉的表情,“无碍,能多见苏大人一面我可开心的很,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必劳烦了。”苏世誉仍不看他,点头告辞后转身便走。 “啊对了,苏大人,”楚明允忽然叫住了他,边理好自己的衣衫便不紧不慢地笑道:“忘记说了。苏大人不但模样漂亮,没想到身材也那么好,连不高兴的样子也要比平时可爱许多呢。” “……”背对着他的苏世誉眼中闪过一丝阴翳,语气依旧淡然,“蒙你谬赞了,告辞。” 刚踏出太尉府苏白就迎了上来,“公子,事情怎么样了?” “一般。”苏世誉道,“那两页账目注定拿不回来,我这一趟也不过是探探他的态度。现在,已经能肯定拿两页上的人是谁了。” “可也没证据了啊,难不成就这么放过他?”苏白忽然灵光一闪,“对了公子,以蓄意毁坏证物给他定个罪名也不行吗?好歹给个教训啊!” 苏世誉长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地道:“我还没那兴致让人知道账本是怎么到他手里的。” 苏白呆了一下,“不……不是他硬抢去的吗?” 苏世誉深深地看苏白一眼,没有回答。 [第十四章] 最终奏折呈报上去时,苏世誉既没有提及楚明允,也没有着墨淮南王。 淮南王是各路诸侯中势力极大者,江南之地富饶,他在封国内的铺张排场直欲比拟皇室,为人跋扈嚣张,手下兵甲精良。且不说谭敬所言是真是假,哪怕确实如此,单凭谭敬的一面之词也无法将他扳倒,与其现在打草惊蛇,不如徐徐图之。 李延贞却在下朝时命人把苏世誉叫去了御书房。 他到时楚明允竟然也在,刚递上一卷地图,转回眸来看见他就笑了,苏世誉波澜不惊地与他对视一眼,颔首打了个招呼。 “奏折朕看过了,不过对于谭敬的处置是不是过重了?”李延贞道。 “依照律法除了处斩抄家外还应将亲眷连坐,九族贬谪为庶人,三代不得入朝为官。臣已经是酌情处理了。”苏世誉不徐不疾地应答。 “谭敬和他妻子的事情这几日朕也有耳闻,痴情如此,不如改为贬官流放,留下一命。”李延贞道。 “谭敬犯的是重罪,敷衍处理怎足以震慑后人?”苏世誉抬眼看向他。 “他终归也是个可怜人。”李延贞叹了口气。 “无辜死在谭敬手下的平民百姓,哪个不是可怜人?”苏世誉平静道,“再令人动容,也终究是错了。御史台审理犯人无数,各自都有苦情和理由。若都可怜了,那何来威慑,又如何安的了国?” “……苏爱卿还是这么固执啊。”李延贞无奈道。 “陛下,”苏世誉道,“您是在为朝廷重犯求情吗?” “……朕唯独受不了你这一点。”李延贞语塞地别过头不再看他,目光顺势落在了站在一旁始终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楚明允身上,“对了。楚爱卿,你有何看法?” 楚明允不紧不慢地行了一礼,不理会李延贞的眼神示意,顾自道:“臣以为苏大人所言极是。” 苏世誉意外地看向他。 楚明允轻描淡写地继续道:“法之尊严,在于执行。” 谭敬之案再无回转余地。次日便游街示众,西市问斩。 谭敬跪在刑场中,举目四望,流光正好,万物蓬勃。他一一扫过台下百姓愤怒的脸,心底意外地坦然平静,周遭那般嘈杂,咒骂声随风掠过他身侧,他却半丝声音也听不到。他在踏上不归路时,便已想到了这一天。 他垂下头,想起十年寒窗,想起官袍加身,想起与好友纵酒高谈阔论,想起踌躇满志的自己,想起……莲池边那女子的明眸善睐。 “阿绣,”他不自觉攥紧了拳,早已嘶哑的嗓音低声道:“……别怕。” 只留你一人独活,别怕。 你如今这般痴傻,一定不日便能忘了我。 别怕。 府邸里,婢女领着昏睡过去两日的谭敬夫人落座,玉食珍馐摆了满桌,婢女盛了碗汤放在她面前,“夫人,用饭吧。” 阿绣只盯着对面的空位,歪头看着婢女,“阿敬?” “不是已经告诉过您了吗,大人不回来了,夫人自己用饭吧。”婢女道。 “阿敬……”阿绣呆呆地盯着那个空位。 婢女将那碗汤往前推了推,看着她道:“夫人若是想见到大人,就把赶快把这个喝了吧。” 她没听到一般,喃喃地念着阿敬。 婢女向外望了眼天,心中估算了时辰,不禁有些焦灼,扭头看着那傻子固执地不肯动,干脆一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单手端起了碗。 “阿敬,阿敬……”那傻子回过脸看着她,忽然伸手攥住她的衣袖。婢女恍惚间看见她眼中有悲恸,愣住了。阿绣松开她,紧抓着自己胸口,急喘了两口气,再抬头时那清澈的眼里泛起水光,渐渐凝出泪珠,沿着面颊滑落,“阿敬……” “……阿敬,阿敬!”她话音被哽咽打碎,一遍又一遍叫着谭敬的名字,情绪越来越激动。 婢女心头微有不忍,咬了咬牙还是将声音放柔和:“夫人想见大人吗?” 阿绣身子禁不住地颤抖,她盯着婢女看,婢女将碗递到她手上,“喝吧,喝下去了,就能见到他了。” 阿绣迟缓地将目光移到手中捧着的碗上,吧嗒一声,眼泪落入汤里。 “午时已到!”监斩官厉喝一声,“行刑!” 挥手掷令,明晃晃的铡刀落了下来,尸体重重地倒在地上,赤红的血漫过褐色木板,滚落尘土。 苏世誉收回望向天际的视线,转头看着跑过来的杜越。 杜越在他跟前堪堪刹住脚步,气喘吁吁道:“表哥……你找我有事啊?” “嗯,”苏世誉道,撩开车帘上了马车,看杜越跟着钻了进来后继续道:“有个病人需要找你,今日你随我去谭敬府中先看一下状况,随后再来我府上为她问诊。” “谭敬?”杜越艰难地想了想,“那个今日被处死的?” “正是。” “表哥你连抄家都亲自去啊?”杜越敬佩地瞧着苏世誉,“怪不得秦昭说你整天都忙,不让我找你玩。” “今日恰好有些空闲罢了。”苏世誉想了想,又道,“平日里倒也不是特别繁忙,你随时想来都可以,不必听他的。” 马车不多时便行至了地方,官兵早已将这里围了起来。苏世誉甫一下车,负责抄家的刑部官员就慌忙地迎了上来。 “怎么了?” “这……”官员抹了把头上的汗,“谭敬的夫人死了。” 房中空无一人,女子俯在桌上,唇边渗出一抹殷红血色,尸体早已凉了。 苏世誉面色微凝,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房间,那官员在旁絮絮地撇清自己,道是来时就已成了这样。 杜越拧着眉转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到了阿绣手边的空碗上,他上前用指尖沾了一点残汤闻了闻,顿时恍然,他正欲叫苏世誉,目光不经意扫过阿绣的脸,骤然顿住了。杜越俯身凑近了些,仔细观察着。 她脸色青白枯槁,隐隐泛着些灰暗,搁在桌上的手消瘦得骨节嶙峋。 “表哥。”杜越凑了过去。 “她是被毒杀的?”苏世誉问道。 杜越点了点头,又道:“表哥,你能问问她平时吃的药都在哪里放着吗,我想去看看。” 府上的下人领他们找到了药柜,木柜里摆满了瓷瓶,却都是空的。杜越挨个打开看过来了个遍,终于在角落里的小瓶里倒出了一点黑色粉屑,他认真研究了片刻,脸色竟渐渐有了凝重之色。 “这药有问题吗?”苏世誉问道。 杜越满面纠结地瞅了他一眼,苏世誉回头命跟在身后的人悉数退下,这才继续道:“有话直说就好。” “这东西……也算是药,但如果瓶子里装的全都是这个的话,按分量看就是毒了。” “……”苏世誉尝试着理解他的话。 “哎其实就是罂粟,咱们这里特别少,我也就只在师傅那里见过几次,听说特别贵!”杜越道,“跟五石散有点像,服用多了会让人变得精神恍惚,而且会成瘾,不吃就会发疯失控的那种。你路上跟我提那几句这夫人发病的样子,估计不是有什么顽疾,而是因为这个。” 苏世誉眸色深敛,缓声道:“你的意思是,她并没有什么顽疾,而是有人借她痴傻不能表达,把毒说成是药,借此来控制谭敬?” “啊?”杜越挠了挠头,“我没想那么多,不过表哥你这么说,那肯定就是这样了。” “你所说的罂粟,在淮南那边能成活吗?”苏世誉问。 “南方多毒物,这东西基本上就是在那边吧。” 苏世誉闻言沉默了良久,想起牢狱中谭敬提及妻子时的模样,忽然低笑了声,轻若叹息: “愚不可及。” [第十五章] 临安那边传来消息时楚明允正在中庭曝书卷,古卷图册摊了满地,日光倾庭,暖风里墨香浮动。他手中正握着一卷兵书遮在额上,难得愣了愣,疑心自己听错了:“你刚才说……陈玄文的孙子如今在哪儿?” 秦昭隔着两丈书卷跟楚明允对望,面无表情地重复道:“就在京中的红袖招。” “呵,真有意思,”楚明允笑了,“他这是被人千里迢迢地带到青楼打算卖身了?” 秦昭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信手将兵书搁在地上,足尖轻风掀动书页,转眼便稳稳地落在了秦昭身旁,“也罢,我去瞧瞧看,你呆在府内等我消息。” “是,”秦昭道,看着铺了满地令人无从下脚的书,又道:“师哥,你这书……” “交给你了。”楚明允抬了抬手,头也不回。 秦昭:“……哦。” 红袖招里,花酒飘香,寻欢客推杯换盏,美艳女子巧笑连连,楼下厅中娇滴滴的女声唱着缱绻曲子,隔着楼板清晰地传入上方厢房中,衬得这房中格外清静。 苏世誉收回打量的目光,对着奉茶的婢女笑着颔首:“劳烦了。” “公子不必客气。”婢女红着脸退到一旁。 “让您久等了,”静姝将帐幔挂上银钩,侧头看向身后拉着她手的少年,“没事的,出来吧。” 那少年慢吞吞地走到了苏世誉的面前,他模样清清秀秀的,只是脸色带了些苍白,惴惴不安地看着苏世誉。 苏世誉仔细地看着他,放柔了声音问道:“你是叫陈思恒?” 少年点了点头。 苏世誉轻轻笑了笑,继续温和道:“你小时候应该是见过我的,还记得不记得?” 陈思恒犹疑地看了苏世誉一眼,埋首摇了摇头。 苏世誉沉吟片刻,目光移到了立在一旁的静姝身上,“竟忘了多谢姑娘。当时若非姑娘搭救,恐怕他也是要葬身火海的。” “我也不过是恰巧路过,举手之劳罢了。”静姝道。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苏世誉道,“姑娘一介弱质女流,是如何将他从火海中带出的?” 静姝笑着摇摇头,“我哪里有那个本事,是他自己误打误撞地跑了出来,跌在我车前昏迷了过去。这小小年纪的,我看着可怜,就把他先带了回来。如今有认得的人找了过来,我也放心了许多。” “原来如此。”苏世誉点了点头,看着只露给自己了个发顶的陈思恒,略一思索后轻声道:“我是你祖父的同僚,他和我家交情一向很好,所以我找了你很久。” 陈思恒不吱声。 苏世誉耐心甚好地继续道:“我是来帮你的,你不用怕我。” 这男人说话的嗓音温温柔柔的,他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微微放松了下来。 苏世誉见状,便慢慢地问道:“那日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陈思恒迟缓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静姝,又看向苏世誉,他一双眼空空茫茫的,像是还沉浸在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中没有醒来,他张了张口,似乎极为艰涩地道:“我……记不清,太乱了,……都是火……” 苏世誉正欲开口引导,陈思恒自己却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我只听见……父亲在跟谁说话,他叫对方……” “叫对方什么?”苏世誉看着他。 “叫……叫他,”陈思恒话音几顿,神色竟显出些痛苦,含含糊糊地道:“叫他太……” “哎哎这位爷!我们这位姑娘是不见客的!”猛然响起的尖锐女声惊得陈思恒一抖,话音陡然断了。 “实在不行您、您稍等,我去问问姑娘,哎您别——” 雕花木门吱呀打开,一柄檀木香扇撩开纱幔,露出一副冶丽眉眼,楚明允一眼望见坐在桌旁的苏世誉,勾唇便笑了,“我说怎么这般拦着我,原来是有贵客在啊。” 鸨母为难地跟在他旁边,畏惧地看了眼立在其中的女子,静姝触及她的视线,笑了笑,“这位公子既然已经来了,那也别惹得人家不高兴,你下去吧。” 鸨母如获大赦,连忙离去。静姝顿了顿,笑容婉约地问楚明允:“这位公子可是找我有事?” 楚明允笑瞥她一眼,并不答话却径直朝着苏世誉走了过去,“我早就说跟你是有缘的,你还不信我。” 苏世誉微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依律,朝廷官员不得出入**。如今朝中两位要员齐聚此间,可见这青楼不是要火,就是要拆。 “既然你在这里,那我自然是——”楚明允手臂搭上苏世誉肩头,微倾身凑近,咬着嘴角盈盈笑道:“来捉奸啊。” 苏世誉不自在地起身退开几步,淡淡笑道:“你说笑了。” 楚明允手臂落了个空,他悠然地理了理袖子,目光扫到一脸惊疑不定的少年身上,“这小鬼,就是陈思恒?” 他此话一出,又与苏世誉对视一眼,都思及早前护送陈玄文的人回报的消息,笑了一笑,彼此就心照不宣了。 静姝便也笑道:“看来这位公子也是来寻人的,既然是相识,那就也请坐下喝杯茶吧。” 他们俩落了座,苏世誉对陈思恒安抚道:“没事的,你继续刚才想说的,你父亲称呼对方什么?” “我……”陈思恒张口,静姝的手按在了他的肩上,他猛然一颤,惶然地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再也说不出话。 “怎么了,还是怕吗?”静姝俯下身轻揽住他,柔声道:“这两位公子是来帮你的,他们不会害你,你不用怕。” 陈思恒抓着她的衣袖,咬着牙再也不发一言。 静姝无奈地叹了口气,抬眼对他们道:“公子有所不知,那日后他的状况就不大好,容易受惊,恐怕方才是又吓着了。” 楚明允似笑非笑地瞧着她,“这么说,怪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哪里话,”静姝笑笑,“我能否先带他到后面静静,等他好些了公子再来问话?” 苏世誉笑道:“也好,那就麻烦姑娘了。” “还请两位公子见谅。”静姝欠身一礼,拉着陈思恒往内屋走去,身影被隔在丹青屏后。 苏世誉喝了口茶,目光落在了楚明允的身上,“没想到你这般关心陈玄文的事,居然亲自来了这种地方。” “彼此彼此,”楚明允慢悠悠地道,“我也是没想到你会在这里,还能这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真是佩服。” “本来就是正当之事,我这模样有何不可?” 楚明允偏头看着他,笑眯眯道:“这又不是什么正当地方,你这样子当然奇怪的很。” “那你有何高论?愿闻其详。”苏世誉道。 楚明允勾着唇角,将声线压低得有几分惑人,盯着他道:“你想知道?那咱们去找间空房,我教你啊。” 苏世誉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余光里见着立侍在一旁的婢女耳根都红透了才听懂,沉默了许久道:“陈玄文一介布衣,又已经辞世,你为何还如此关心他的事?” 真是好久都没见过转的如此生硬的话题了。 楚明允索然无趣地收回了目光,答道:“陈玄文毕竟于我有恩,没能护下他,自然是要看着点他的孙子。” 他的回答令苏世誉有些意外,但还不及再问些什么,静姝已经领着陈思恒又出来了。 “小鬼,你想明白了?”楚明允问。 陈思恒垂着眼,“我……想起来了。” “父亲他,他好像……是叫那人,王爷。”字字哽涩。 苏世誉眸色微沉,没有说话。 楚明允和苏世誉又问了些问题,陈思恒答得含含糊糊前后颠倒错乱,看来当时的确是混乱,他年纪小,所知不多。再问不出什么东西,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事儿,他们俩起身就打算离去,楚明允看一眼站在那里不动的陈思恒,挑眉道:“还不跟着走,你在这儿住的挺开心的?” 陈思恒往后退了退,站到了静姝的身后。静姝也诧异地看着他,柔声劝着想把他拉出来,他却固执地不肯挪动脚步,脸色苍白如纸,神态却是这几日里少有的倔强。 苏世誉轻轻笑了,道:“他很信赖姑娘,既然不愿走,我们也就不好强求。”他看向静姝,“看来是要再麻烦姑娘些时日了。” 静姝从诧异中缓过神来,忙笑了笑,“公子客气,既然如此……那就由我代为照看吧。” 楚明允意味深长地看了这两人一眼,冷笑一声,抬步便往外走去。 “楚大人,”出了红袖招不远,苏世誉便在身后叫住了他,“前方有座茶楼,不知楚大人可有时间与我去喝杯茶?” 楚明允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不是才喝过吗?” “……” “呵,”楚明允笑了,“走吧。” 他们俩上了茶楼,拣了个雅静位置坐下,楚明允撑着腮将茶盏推开一点,开门见山地道:“这会儿没旁人了,你有话直说,反正我是喝不下了。” 苏世誉淡淡笑了笑,也干脆了许多,“楚大人信他所言之事吗?” “陈思恒这个人是真的,不过话就不一定了。” “看来我们所想相同。另外那位静姝姑娘举止有些奇怪,让我忽然想到了件事,若是可能的话,还望能像当日地牢之时,与楚大人再度联手。” “哦——?”楚明允瞧着他,“你明知道那女子不对,还敢让陈思恒留在那里?” “那般固执的样子,难道楚大人真打算将他强行带走吗?”苏世誉道:“这毕竟是在京中,那静姝姑娘知道我们留意着,自然是不敢对他下手的,倒是不用太担心。” 楚明允不置可否地笑笑,道:“你想找我做什么?” 苏世誉指腹缓缓摩挲过茶盏,“楚大人心里自然明白,有人妄图搅动这京中风云,虽然你我关系谈不上和睦,但若是对待外敌,总还是能当个盟友的吧?” “我待你这般情深,你怎么还总觉得你我不和睦呢,可真是伤了我的心。”楚明允幽幽叹道。 “楚大人。”苏世誉看着他。 “……你说。” 苏世誉收回目光,不再绕圈子,“京兆府尹之前就在留意着一家地下赌坊,只是藏的极深,还未能查出些什么隐秘,但这几日我在寻陈思恒时意外发现,红袖招与那家赌坊是有所来往的。” 楚明允略一思索,笑意渐深,“青楼里消息来往,搜集情报,赌坊里金银交汇,敛聚钱财。若果真是一人在后操纵,那这算盘打的倒真是不错。” 苏世誉颔首,“楚大人可有意与我同去看看?” 楚明允低笑,“自然乐意。” [第十六章] 夕照残光被高峻峰崖吞下,夜色覆满人间,皓月倾华,映着长安郊外的一方竹林飒飒。竹影绰绰,幽静诡异的一个地方,隐隐有人声碎在风里。 “苏大人,我忽然觉得你不是来探查赌坊的。” “何出此言?” “瞧这四下无人的情形,怎么看都像是夜奔幽会那一类。你不妨坦诚一些,莫不是已经动心了,打算对我做些什么?” “……我能做些什么?” 楚明允拢了拢衣襟,已然将檀木扇握在了手中,似笑非笑地盯着苏世誉的背影道:“能做的自然多了去,不如我们好好商量商量。我可以教教你这身衣裳怎么脱比较快,你也可以告诉我你喜欢哪种……” “楚大人,”苏世誉忽然转过头,楚明允走近的步子一顿。 “实不相瞒,”苏世誉看着他,他微微一愣,应道:“嗯?” “苏某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能同你正常交流是什么时候了。” “……” 苏世誉转回头,又试探着前行几步,突然感觉到脚下踩到了什么硬物。他俯身,借着手中火折子的光仔细打量着绿竹根部,半晌,伸出手竟从没入土中的竹根中拉出了个细铁环,一阵嘶哑的摩擦声响起,一小片土地被随之掀了起来,尘土登时四落漫腾开来。 楚明允捂着口鼻退开一步,看到那块掀开的地皮落净了土,原来是块铁板,掩盖着下面的一条石阶小路。那条路极狭窄,漆黑无光,阴森森地往下通去,似乎要去往黄泉冥路一般。 “这就是赌坊的入口?”楚明允不掩嫌恶地道,“从这种鬼地方进去谁还能有兴致赌钱?” “显贵些的人自然会有别的路进入,可我们只收买到了几个赌徒,只好请楚大人委屈一下了。”苏世誉道,“也正是因此京兆府尹才迟迟没有查封这所赌坊,否则恐怕这边官府还没能进去,那边就已经逃了干净。” 楚明允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 苏世誉熄了火折子,正欲进入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这路上应该是极黑的,楚大人可会有所不适?” “不适能怎么,难不成你要拉着我走吗?” 楚明允本是随口一答,不料苏世誉真伸手过来,轻握住了他的手腕。月光下彻,竹影斑驳,苏世誉回眸冲他淡淡一笑,“那就走吧。” 他竟一时答不上话来。 他们跨进入口,沿着石阶慢慢走下,这路上果然一丝亮光也无,视野里尽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随着他们不断前行,周遭愈发阴冷起来,寒意贴着皮肤,像是要渗入肌理,楚明允只觉得全身似乎只有手腕那里还剩了一点温度,隔着袖传来的稀薄暖意,是人掌心的温热。 谁也没有开口,唯有脚步声声踩过石阶。 也不知究竟是走了多久,只是感觉到石阶由下转上,前路仿佛若有光,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此处似乎在谷中,眼前的楼阁高耸,画梁雕檐,灯火重重,明如白昼。 朱门前的小厮脸上都带着副面具,一见着楚明允和苏世誉走近便有人小跑着迎了上来,殷勤地递上两副白色面具,“哟,欢迎两位爷光临永乐坊,祝您两位玩的尽兴!” 楚明允低眼端详着手中做工精致的面具,“戴着这个做什么?” “来咱这儿的人可不都是想让人知道的,戴上面具,不论做什么,总归是自在的多。”小厮笑道。 面具齐额而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下颌。楚明允和苏世誉对视一眼,低声笑了笑,推门而入。 浓郁酒香混合着脂粉香气浮动在整个大厅里,钱银撞击的声响清脆,歌女的嗓音混杂于一片喊杀叫骂的喧嚣中。放眼望去,张张赌桌前都挤满了人,美艳赌妓穿梭其中,气氛正热烈。 “嗯?”楚明允看见苏世誉张口说了些什么,伸手把他拉近,凑到他耳畔:“你刚才说什么?” 苏世誉犹豫了一下,没有推开他,道:“在这场中是看不出什么的,我们要想办法见到赌坊主人才行。” “苏大人看上去似乎已经有主意了?” “此处之所以吸引人,除了百无禁忌无所不赌,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苏世誉道,“那些赌徒说这里有个规矩,场中赢钱最多的人可去楼上与主人赌一把,胜者可以随意提一个愿望,他们必然办到。” “随意提?”楚明允不无嘲讽地笑道。 这种狂妄之言,恐怕连当今圣上也是不会轻易开口的。 苏世誉点了点头,“所以我觉得此处古怪,并不像是单纯的敛财之地。”言罢看向了楚明允。 他们俩挨得有些过近,这一眼便直接四目相对地看入了眼底。楚明允眸光清亮,他微愣,不自觉退开一些,拉开了点距离。 楚明允触及他的目光,似乎明白了苏世誉为何说要请自己帮忙,便问道:“你不会赌钱?” “自然不通此道,”苏世誉笑笑,“若是押大押小尚可勉强一试,可这厅中挥掷最多的赌桌是牌九一类,我便无能为力了。” 楚明允笑了,“巧了,我也不会赌钱。” 苏世誉转头直看着楚明允,隔着面具都能清楚地感觉到他那深深的诧异。 “……”楚明允看着他,“我就那么像是不学无术骄奢淫逸的人?” 苏世誉默默地收回了视线,笑了笑,“怎么会。” 楚明允挑着眉梢凉凉地道:“我好歹也是从军之人,行伍里军纪严明,无论我为人如何,这方面总是要以身作则的。” “……失礼了。”苏世誉顿了顿,难得迟疑道,“既然如此,难道要回去再从长计议?” “走个什么,来都来了。”楚明允看向大厅中央最大的赌桌,那处人头攒动,隐约看得见桌上堆成小山的筹码,赌桌上的人物皆是衣着华贵,身后陪侍着一溜儿小厮端茶侍奉。其中一个紫衫青年尤为显眼,满身琳琅配饰讲究至极,手中摇一把金漆玉骨的名家画扇,掷出了两张黑色骨牌,隔着几丈远都能瞧出那举手投足间的轻浮做派,招摇得简直骚包。 楚明允仔细看了片刻,忽然道:“……那个纨绔怎么有些眼熟?” 苏世誉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回想了片刻道:“这一身……应该是楚党的兵部侍郎许寅的独子许桐。” 有些纨绔子弟的穿着总是比脸还要好认,毕竟面具也挡不住那股磅礴的败家之气。 不过楚明允在意的不是这个,“你为什么要特意说是楚党?” “只不过是为了方便楚大人记起此人。”苏世誉平淡地道。 楚明允不和他斤斤计较,盯着赌桌略一思索,随即笑了,“若是这赌坊真有古怪,那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一试,只是不知道苏大人肯不肯委屈着配合一下?” “但说无妨。” 楚明允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苏世誉眸光微动,转而淡淡笑了:“倒不是什么难事。” “可别后悔啊。” “那就劳烦楚大人费心了。”苏世誉扫了周围一眼,他们俩人站着交谈了许久,虽然位置不显眼,但也总是惹来了些探究的目光。他退开一步,微微提声道:“公子且放宽心,我自然是不会告诉旁人您来过这里的。” 楚明允带笑瞥了他一眼,“没白疼你。”抬步便往中央的赌桌走去。 这边许桐正巧胜了,身后的小厮忙将灿金筹码大把大把笼了过来,他得意洋洋,输了的那几人非但不恼反而跟着奉承: “许大少爷今日可真是好手气!” “岂止是今日,这些天来哪次不是连胜?要我看,要不了多久就能被请上去跟这主人赌上一局了。” “那还用你说?徐大少爷,你想好要提什么愿望了吗,若是升官发财,可千万别忘了咱们哥几个……” 许桐摆了摆手,“玩着高兴就行,有什么愿望好想的?升官发财有什么意思,就是如今皇帝的享乐用度我也见过几次,也不过就那样,哪里比得上咱们逍遥自在。” 楚明允没忍住冷笑出声。 这时刚巧还没人接上许桐的话,稍有些静,楚明允这声冷笑便显得格外清晰起来。 许桐眉头一皱,当即不悦地看了过来,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第十七章] 眼前的男人身姿卓然,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弯起,一双眸子里含着冷淡笑意,就侧身倚着赌桌任人打量,满不在意的模样。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个显贵之人,许桐按捺下心头情绪,问道:“你笑什么?” “呵,”楚明允悠然道,“我笑有人不知天高地厚,明明是坐井观天,还自以为潇洒得很。” “什么意思?” “只不过隔着老远看了几眼,就敢妄论天家威仪。小小赌坊里赢了几场,你还真就不晓得自己是谁了?” 许桐盯着他,冷声道:“我是谁我自然清楚,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什么天家威仪,说的似乎你就有多明白似的?” 楚明允凉凉地睨他一眼,“自然要比你明白得多,我当年同陛下一道……” “公子。”他身后的苏世誉出声道,打断得恰到好处。 楚明允回眸瞧了他一眼,笑道:“也罢,不是什么值得提的往事。” 这张赌桌上正砌牌的是掌管这楼下赌场的头领,闻言抬头看着楚明允,出声问道:“请问这位爷贵姓?” “我姓林。”楚明允随口道。 头领心思急转,怎么也回想不起来这京中有这么号人物,正欲再问些什么试探,却被许桐抢先道:“这么说这位林公子身份不凡啊,既然看不上这小小赌坊,那你来做什么?” 先前奉承的几人总算回过神来,朝中要员中并无什么姓林的人物,再听许桐强硬了许多的口气,便明白这男人只怕是个装腔作势的,连忙跟声道: “就是,一上来就找茬,莫不是自己手气太差,来逞口舌之快的?” 楚明允嗤笑一声,抬手随意地揽过苏世誉的腰,不徐不疾地笑道:“我家宝贝儿嫌这京中无聊,我便带他找个有趣的地方玩玩,没想到这里也不过如此,还有一帮自吹自擂的乌合之众。” “……”苏世誉默然无语地看了楚明允一眼,他并不记得楚明允提过自己竟会是这么个身份。 许桐一众被他的动作惊得一愣,楚明允却已直起了身,一手仍环着苏世誉,单手捏着他的下颌,凑近了柔声道:“你瞧也瞧过了,这里其实没意思得很,乖乖跟公子回去喝酒吧?” 这几次接触下来,楚明允自然发现了苏世誉是极为不愿与旁人有过多肢体接触的,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戏总是要做足,所幸御史大夫为了这正事极有气度,身形虽然有些僵硬,但当真忍着没有丝毫躲闪。 赌桌后的头领琢磨着他这话的口气像是从外地入京的人,再看他搂着的白衣青年,虽见不着脸,可那清雅出众的气质着实难以忽视。这样的人都能收作男宠,头领心中暗忖,难不成是哪家王爷的世子跑来了? 苏世誉略一迟疑,正要开口,头领连忙抢声道:“两位爷别急走啊,楼下没什么意思,可咱们这楼上的花样可多得是呢!” “哦——?”楚明允回头扫他一眼,又看向苏世誉,“宝贝儿,你说呢?” 他那声尾音拖得旖旎,唤得苏世誉头皮一麻,差点忍不住要将他推开,定了定神才道:“看看也好。” “行。”楚明允便转身,直接在庄家的位置上坐下,斜去一眼看着许桐道:“看傻了?还敢来吗?” “有什么不敢的?”许桐怒道,冲着小厮一瞪眼,筹码便压了上去,“拿本事说话!” 另几个纨绔也纷纷跟着下了注。 赌坊小厮拿了楚明允摸出的几张银票,忙不迭地换了筹码过来,才搁在桌上就引得许桐冷笑:“架子摆的挺大,就这么些钱还敢坐庄,小爷我跟你赌都嫌折了脸面!” 作为最大的赌桌,这里从来是一掷千金的,可毕竟寻常人谁出门也不会揣个千金万两在身上,正好给了许桐冷嘲热讽的机会。 楚明允懒得搭理他,身后的苏世誉却忽然出了声,“那再加上这个,如何?” 楚明允诧异地回过头去,只见苏世誉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玉佩,那白玉质地温润,雕工精美,在他掌中隐隐流光溢彩,看得出是价值不菲,伸手就要交给一旁的赌坊小厮,“拿去换筹码来吧。” 小厮瞪圆了眼盯着玉佩双手要接,楚明允一把握住苏世誉的手给按下了,“你较这个真做什么,就不怕我真把它给输了?” 苏世誉淡淡一笑,覆手将玉佩放入楚明允手中,玉石触手生温,他道:“公子开心便好。” 楚明允忍不住低声笑了笑,将玉佩压回了他手中,又顺手在他下巴上摸了一把,“你这么乖,公子哪里舍得用你的钱,这点筹码就够了,等会儿让你看看那边是怎么哭穷的。” 许桐也是对玉石有所研究的人,见着那玉佩眼睛差点直了,暗道难不成果真招惹上了贵人,心头乱跳之际猛听到这句话,脱口道:“你什么意思?” 楚明允笑吟吟道:“怎么,我方才听见你说没什么愿望想提,既然如此,我就当成人之美了。不过等会儿输了钱,你正好再潇洒一把,可别真哭啊,不然我可哄不了。” “放屁!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看清楚了!”许桐一把将筹码呼啦啦地全推了过去。这人再有来历他也想打死了。 这边吵闹引得不少人围了过来,旁边的纨绔忙打圆场,催着头领发牌。头领仔细观察着楚明允的举动,边摇骰掷点,边开口问道:“这位林爷,您这财色兼有,还有想提的愿望?” “有啊。”楚明允看着其他人的动作,心中揣摩着赌局的规矩。 “那不妨说与大家听听?小的也好看看能不能办到。” “你们这里不是号称什么都能做到的?” 头领将牌依次分发下去,笑道:“当然,但也是要分容易和难办的。您总得让咱们心里有个准备不是?” 楚明允依样将四张骨牌两两分组摆在眼前,想了想道:“我若是想跟那御史大夫苏世誉睡一宿呢?” 周遭一瞬间静了,苏世誉的手无声地按在了他的肩上。 头领愣了愣,不知这人是觉察到了自己的试探之意,还是果真为人如此轻浮。 楚明允面不改色,坚决不回头看苏世誉一眼,研究起了手中的牌。 身旁的许桐忽然爆出了声笑来,“你这样子居然还来说我,御史大夫也是你能肖想的?”他摇头讥笑道:“我说,凭你这副妖里妖气的样子,就算他们能把苏世誉找来,你觉得你能把他给压在下面?好男色也不知道怎么好。” 楚明允扫他一眼,诚心求教:“那你有何高见?” 许桐脱口道:“不是都说太尉楚明允喜欢男人吗?看他那样子,床上指不定有多浪荡,滋味必然是要**的多。” 他此言一出,周遭的人一时面红耳热,有些纨绔也曾远远见过那两位大人几眼,哪怕不爱男色,心思却不自觉地心猿意马了许多。 苏世誉按在楚明允肩上的手微用了力,大概是怕他动手。却不想楚明允反倒笑了,语气意外的还有些温和,“你有那兴趣?” 许桐有些纳闷他的反应,随即哼笑道:“等赢了你,这个倒也是能作为考虑的。” 楚明允笑着看他,道:“你可得记好这话。”随即收回了视线。 他眼底是冷的,许桐一愣,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无端地一股寒意渗入心头,回过神时发现赌桌上已经开始亮牌了。 楚明允不动声色地瞧着,觉着跟比大小也差不到哪儿去,两组牌比上两局,全胜全败为胜负,一胜一负为和局。另三人依次亮出牌,看热闹的啧啧叫着什么“杂七”“板凳”,他一概听不懂,也不想什么策略,直接地将手中那组点数大的牌摊开,头领当即叫道:“双梅!庄家通吃一道!” 许桐愣了愣,没料到他手气果真不错。楚明允瞥了眼过来,他猛然回神,叫道:“再来!”直接将手中骨牌翻了过来。他在这里厮混多日也不全是靠人奉承,手气还是多少有的。 楚明允默算了一下,暗笑自己手中剩的这对牌恐怕一个人也压不过了。他气定神闲地扫过赌桌上摊开的牌面,对周遭看热闹的催促置若罔闻,笑得愈发高深莫测。 “怎么着?输不起了?”有人不耐烦道,“快麻利点,别磨磨蹭蹭的!” 头领也看了过来,正对上楚明允的笑意深深的眼,他微怔,却见楚明允伸手将牌推到了他面前,慢声道:“你替我开,让他们仔细瞧瞧。” 头领掀牌看了一眼,表情几许复杂,看着楚明允一时主意不定。 楚明允一手闲闲地支着下巴,笑意盈盈道:“开呀。” 眸光淬冷,无形的威压随视线落在他身上,压得他心口一窒,那是常年手握生杀予夺的上位者才有的眼神,头领匆忙低下头,不再与他对视,指腹反复摩挲过骨牌,深吸了一口气,陡然提高了声音: “丁三配二四,猴王对,通吃,庄家胜!” 对牌霍然翻开,纯黑骨牌上红白点数鲜明,这是牌九中的绝配,最大的对牌。人群中陡然炸开了锅,许桐拍案而起,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副牌。 默然将一切纳入眼底的苏世誉淡淡笑了,明白了为何楚明允说这赌坊若是有古怪他就定然能胜。这里又不是果真要做生意赚钱,拉拢高官贵胄更能助他们侵蚀京城势力,即使运势再不佳,这里的人也自然会替他们出老千。 头领忙从桌后走出,弯腰恭敬道:“林爷,这边走。” [第十八章] 楚明允和苏世誉被请到了楼上。 屋子里装潢华贵,明珠作灯,珠帘生辉,娇艳的侍女奉上茶水点心,头领躬身道:“两位爷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去通知主人。”言罢便关门退下了。 楚明允顾自斟了杯茶,走到苏世誉身旁一齐望向窗外远山如黛的夜色,“怎么了?” 苏世誉回眸看了眼垂首站在不远处的侍女,侧头凑近了楚明允,压低声音道:“我认出这是哪里了。” 楚明允随手揽住他,再拉近一点,鸦色长发滑下肩头,轻扫过苏世誉的耳侧,远看去宛如耳鬓厮磨,“嗯?” 苏世誉微皱眉,继续道:“长安外荒丘乱坟而西几里。怪不得没人能发觉,这山谷中原来是乱葬岗。” 楚明允瞧着他的眉眼,抬手将茶盏杯口抵上他唇边,低语道:“正好这赌坊主人在,要通知刑部来人吗?” “你自己喝就好。”苏世誉挡回他的手,道:“听你的意思,是有办法通知过去?” 楚明允抬手饮尽杯中茶水,忽而笑出了声,“给你倒茶都不肯喝,还说是不记仇?”他无奈极了地叹道,“不都告诉你了那是玩笑话,你还真醋了?” 苏世誉默然地拉开他揽着自己的手,一时不知该从何接话。 楚明允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笑眯眯地盯着他道:“放心,哪怕有千个万个苏世誉,宝贝儿,我最疼的还是你呀。” 苏世誉怀揣着复杂的心情,语气平淡地配合道:“……是吗?” 楚明允装模作样地又长叹了口气,“你若是不信,那我给你写保证可好?”转头便对着目瞪口呆的侍女道,“这里可有笔墨?” 几个侍女忙回神点头,碎步跑出去拿了笔墨纸砚回来,在桌上铺展摆开,等着楚明允吩咐。 只听楚明允吩咐道:“他脸皮薄,你们都出去候着,若是头领和你家主人过来了,记得先通报一声。” 侍女们垂头应是,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年纪较轻,回身关门时不禁偷瞄了眼苏世誉,脸顷刻红了个透。 待到确认屋内再无他人,苏世誉才淡声笑道:“楚大人真是才智过人。” 楚明允替他裁下一截白宣,“我怎么觉着你并不是在夸我?” “自然,若是能有不让你我如此不自在的法子就更好了。” 楚明允抬眼看他,摊开手,偏头道:“来呀,随便摸。” 苏世誉转过身执笔沾墨,撩袖写起了信。 楚明允便轻笑了声,站在一旁瞅了片刻,然后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通体透碧的口哨放在唇边,吹而不响,不多时窗外乍起一声清啸鸟鸣,一团黑影飞入了屋中。黑羽鸟在他肩头稳稳落下,似是极欢喜地冲着楚明允叫了两声,又扭过圆脑袋啄了啄翅羽。 待信笺上的墨痕干透,楚明允将它卷起塞入鸟腿上的竹筒,他看着黑羽鸟翅膀轻抖,转眼就疾掠飞远,顺口叹道:“但愿陆仕那个老顽固别一见着秦昭是我的人,就将他给赶出去了。” “陆尚书在要事上还是有分寸的。”顿了顿,苏世誉问道:“你这传信的是……” 楚明允抬手打断苏世誉的话,叩门声忽响,那头领的声音在门外询问。 “我师傅留下的秘术。”他言罢转身提声道:“进来吧。” 雕花木门由外推开,头领跟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进入。对方冲他们笑了笑,自我介绍道:“在下姓慕,是这永乐坊的老板。林公子,幸会。” “幸会。”楚明允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道:“慕老板这么年轻就掌管了这般规模的赌坊,可真是厉害。” 慕老板客气了几声,看着他们道:“此处并无旁人,可否请二位摘下面具一谈?” 楚明允尚有犹疑,苏世誉却已将面具取下,直视着他微微笑了,开口道:“慕老板,能否容我询问一句?” 慕老板一见到苏世誉的面容就愣住了,待到楚明允也跟着取下面具,他目光在两人脸上徘徊片刻,垂眼忙笑道:“未料到两位公子有如此天人之姿……失礼了。” “无碍。”楚明允道。 “不必介怀,”苏世誉看着他,道:“敢问慕老板可曾是见过我的?” “从未见过。” “是吗,”苏世誉温和地笑笑,“那为何我却觉得你有些熟识?” 慕老板笑道:“天下近似者何其多,我姿容泛泛,也许是跟公子的哪位友人恰好相似吧。” 苏世誉收回目光,了然地道:“仔细想来,的确是和一个人很是相似。看来是我认错了,抱歉。” 楚明允扫过去一眼,问苏世誉道:“像谁?” 苏世誉敛眸,缓声笑道:“依年岁,那人应当叫我一声兄长,公子想必也是认得的。” 他话音落下,慕老板瞳孔猛一骤缩,面上表情仍维持着平淡无波,开口岔开了话题:“我看两位公子气度风雅,那咱们这楼上的赌局就不能像下面那般庸俗了,来换种赌法如何?” “什么赌法?”楚明允问。 慕老板笑笑,“公子稍候,我去安排一下。”言罢唤侍女都进来仔细侍奉,命头领随他离去。 才出了屋子,慕老板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低斥道:“你怎么搞的?居然会把这两个人给我请过来了?” 头领惶然道:“属下只是按着向来的规矩……” “规矩?”慕老板冷冷地看向他,“我何时定了连人都不看清楚的规矩?” 头领回想起自己还暗中助了楚明允,心下生寒,慌忙道:“那先命人拖住他们,楼里动作快点,应该赶得及撤走……” 慕老板手攥成拳砸上了廊柱,怒极反笑,“楚明允和苏世誉两个人都在,你还以为我们能全身而退?更何况苏世誉多半是已经认出我来了!” “怎、怎么可能……”头领偷瞥了眼慕老板脸上巧若天成的面具,“……属下倒觉得他像是故意唬您的。” “那家伙只要那么一笑,就意味着他心里全明白了,就是不想直白告诉你,从小到大他都这么个样子,还能有假?” “那少主您看……” 慕老板盯着虚空的眼神逐渐狠厉,咬牙道:“事已至此,只好搏一把看看。”他猛然转身,又道:“派人通知红袖招那边,其他谁都别管,让静姝赶快离开长安。” 在楚明允和苏世誉闲闲地快喝完了一盏茶时,慕老板带人回来了,顿时满屋香风缭绕。红色纱缦覆裹雪白肌肤,似隐若现,那些舞女在他身后并列一排,个个身姿妖娆,眉眼精致。 慕老板道:“请林公子将眼蒙上,让她们围绕你舞上一曲,这其中有一人手里拿有东西,你若是猜出是谁,便是胜了,怎么样?” 楚明允随手搭上苏世誉的肩头,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那些女子,笑了,“慕老板,我才跟我家宝贝儿立了保证,你就让我享这艳福,恐怕是要害得我几日不能上床了啊。” 苏世誉没躲开,只是默然饮茶,无意参与这谈话。 “林公子若是不方便,也可先回去,待我这边想些有趣的再赌。” “没什么不方便的,慕老板怎么还急着撵人了呢?”楚明允笑道,“来吧。” 得了慕老板的眼神示意,有个舞女便捧着条赤红丝带走近,苏世誉抬手拦了一拦,礼貌地笑道:“劳烦姑娘了,交给我便好。”他接过丝带粗略地摸过,柔软细腻,的确是条寻常丝带,随即看向了楚明允。 楚明允正偏头眼带笑意瞧着苏世誉,见他看过来便从容地闭上了眼,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赤练在眼前缠过,系在脑后,触及的力道温柔,隐约有一点淡淡香气随人衣袖划过颊侧,楚明允忙里偷闲地想,这被御史大夫伺候的感觉可真是不错。 苏世誉拉着楚明允在屋中站定,这才退回原位,不动声色地旁观。 慕老板不禁回头看了苏世誉一眼,却不想正与他目光相撞,仓促一笑,忙转回脸拍了拍手道:“开始吧。” 旖旎乐声随之响起,曲调辗转缠绵,舞女的身姿柔软地舒展,轻盈若凌波,夭矫若惊鸿,红纱随舞步扬起朦朦胧胧的赤色交错,仅有一点墨蓝闲立,像是被着温柔乡远远隔在其中,似近似远地看不大真切了。 的确是只是舞蹈,并无杀机,苏世誉暗中莫名,不自觉微皱起眉。 乐音渐至高.潮,舞女身影交错地愈发快了,不时有纤纤素手触及楚明允衣袍,一掠而过,几乎辨认不清。弥满视野的是红纱雪肤,光影交错,恍若入了妖魅的洞府,勾引无知者与她们欢梦一场。 一个舞女猛然向后跌退几步,狠狠地撞在了墙上。欢梦乍破,乐声骤哑。 方才还紧贴着楚明允的舞女们陡然弹开一丈远,皆是训练有素的身手。那靠着墙的舞女不能置信地低头,看到一柄檀香扇插入了她的腹中,才一张口就有血喷出,血色漫上赤裙,更添几分艳色,她手上的短刀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楚明允抬手将覆眼的带子勾下一半,只露出了一眸,回头看了过来。他眼角狭长,被赤练映的如有胭脂晕染,流露出浓烈笑意: “我猜中了,可是赢了?” [第十九章] 一切只不过是在瞬息间,慕老板率先回神,爆喝一声:“还不快进来!” 随着话音落下,一群黑衣人破门而入,红衣舞女也都反应过来,旋身竟从一旁的琴瑟中抽出软剑,逼近楚明允身旁。 苏世誉脚步几错拉开了距离,抬手便将手中茶盏掷出。 滚烫的茶水迎面泼来,为首的黑衣人下意识要侧身躲开,而眼前光影一晃,蓝衣男人已然闪身到了身旁,腕上一痛,长剑直接被他夺了去,紧接着瓷杯携劲力击上膝骨,他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将身后人阻得脚步顿时错乱。 楚明允覆手持剑挥出,斩碎空中水珠,直取慕老板咽喉。 慕老板反应也快,顺手一把捞起桌子甩了过去,得空疾退几步。楚明允躲也不躲,手中长剑厉风不减,直接劈开了厚重桌案,一声沉闷爆响,圆桌四分五裂炸开,木屑飞溅,迫得周遭连连后退。 黑衣人大多向着楚明允冲去,苏世誉在另一旁身形灵活地错开交织在周身的刀锋,信手扯过一人直接推去,白刃自那人后透胸而出,撞得一阵混乱。他一时得空,转头看向了楚明允那边,微微一愣。 不过几招慕老板便显出了劣势,靠着围杀楚明允的手下才留有喘息余地。楚明允并未对他人的袭击分神过多,不过偶有几招横扫震开阻碍,早已扯下丝带一双眼紧盯着慕老板,步步紧逼,气势迫人。 苏世誉忽而从未有过地清晰认识到,眼前此人本就是位将军,似乎可遥想到在那塞外疆场之上,他于千万人中策马驰骋,破阵杀敌,斩将夺帅的身姿。 楚明允眉目本就生的艳丽,平日里又常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总是会显出些妖冶之色,因此朝中骨气刚硬的老臣对他多有轻蔑不屑。而此刻他脸上却再无半点笑意,眼神锐利,连微抿的唇线都显得冷硬,满身戾气再不掩藏,分毫毕现。 这世间原来果真有所谓杀伐之美,举手投足间皆染上血气,却这般令人惊心动魄。 ——“苏家四代,不缺你一个将军。” 苏世誉心头一凛,陡然回神。这一恍惚间正巧有刀从侧里偷袭过来,他忙侧头微后仰了身,那锋刃堪堪擦着他鼻尖而过,他伸手握住对方手腕,直起身反手将刀猛力还入,血光四溅。 那边慕老板终于气力不支,兵器脱手摔出几尺远,楚明允的长剑已然追至,迎面刺来,他急喘口气,情急之下硬是双臂架起,生生拿血骨抗下一击,顿时痛吟出声。 楚明允索性放开了剑,出手如电地直袭他心口,黑衣人的兵刃纷纷落下,楚明允身形一错闪开,手上也跟着偏移些许,手下身体猛地剧颤,肋骨不知断了几根。慕老板咳出一口血,狼狈地退到窗口,他望了外面一眼,看着已然逼近的楚明允,一咬牙纵身从窗口跃下。 楚明允猛然拦上,抓住他襟口又被他猛力挣脱,错乱中似乎从慕老板怀中扯出什么,不及细看便见对方已然急坠而下,身影眨眼就隐没于楼外的莽莽林中。 楚明允回身,眼风凌厉地扫过身后。黑衣人与舞女已伤残过半,主人又脱身而去,一时不禁退了一步,警惕地盯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窗外忽然远远地传来马蹄踏叶的滚滚声响,楚明允回眸一瞥,只见有一线火色河流自远而近地穿过山岭茂林,涌向了这边。他眉宇终于有些微松动,有了笑意,对苏世誉道:“哎宝贝儿——” 身边已然收拾利落,一丝血色都未染上白衫的苏世誉扫他一眼。 “咳——苏大人,”楚明允改了口,“刑部的人赶来了,倒还挺是时候的。” 手持火把纵马而来的官兵们近了,屋中人自窗外都能清楚地看见。苏世誉收回目光,对着还立在屋中的人微微笑道:“顽抗无益,你们毫无胜算。” 众人对视一眼,犹豫着,终究是放下了兵器。 官兵不多时便将永乐坊围了个水泄不通,挨层搜查上去,将楼中所有人押送去刑部待审。楚明允看了一会儿,自觉无事,便对着灯光研究起握在手中的物件。 这是个铜符,轮廓深浅分明,铸成了什么瑞兽的模样。楚明允在手中把玩许久,一时猜不出是作何使用的。 身后有脚步声近了,苏世誉的声音响起:“林中已经搜查过了,有几处血迹,但寻不到那位慕老板。” 楚明允将铜符收入怀中,转过身漫不经心地道:“寻不到也无碍,他被我重伤,不死也差不多了,先审问审问那些下人看看。” 苏世誉颔首,“今晚真是麻烦楚大人了,我替陆尚书向你道声谢。” 楚明允随意摆了摆手,道:“道谢就免了,让他别总是要生吞活剥一样地瞪着我就行了。” 苏世誉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对了,”楚明允忽然道:“你不是已经认出那个慕老板了?” 苏世誉轻轻摇头,笑道:“我若是真认出是谁了,也就不必再陪你做戏,更不必让人去林中搜寻了。” “哦?”楚明允奇道:“这么说,你那话都是假的?” “也不全是,”苏世誉道,“的确是隐约感觉有几分熟悉,但想不出究竟是谁。后来的话不过是想诈他一诈,看他会不会自乱阵脚。” “那苏大人是怎么确信他是要叫你兄长的人?” 苏世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楚大人难道看不出他要比你我小上一些吗?” “……看出来了。” 显出破晓之色的夜空里忽然响起一声鸟唳,黑羽鸟自半空俯冲下,落在楚明允抬起的手臂上,及时挽救了这走向尴尬的场面。 楚明允拆下信笺,唇边慢慢勾起了笑意,侧头对苏世誉道:“看来,这夜可还没完呢。” “有人偷偷溜出了长安城,似乎是往这边来了。苏大人,你我现在往回走,说不定刚巧能碰见呢。” 晓色苍苍,山岚薄雾,一辆马车疾驰出了长安,拐下官道,径直入了林中。 静姝面色凝然,倚着车壁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陈思恒挨着她坐在车里,悄悄将车帘撩开望了一眼飞速闪过的林木深深,复又收回视线,半晌终究忍不住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细声细气地叫道:“……静姝姐姐。” 陈思恒一连唤了好几声,静姝才迟缓地回过神,冲他勉强一笑,问道:“怎么了?” 陈思恒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为什么我们要连夜出城,是出什么事了吗?” “对,”静姝想了想,哄道:“不过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有点小变故。你记不记得之前常来找我的那个哥哥,我们去看看他。” 陈思恒却低下头去,手上不自觉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袖,低声道:“可是我……觉得很害怕……” 静姝讶然,只听陈思恒慢慢地说了下去:“那个晚上……好像也是这样的,大家都告诉我没事,然后、然后没了……什么都没了……”他话音微微哽咽,偏又埋着头不让人看见,只是那身躯实在消瘦单薄,似乎再也撑不住什么重压了。 这孩子是依赖信任极了她,静姝哪怕心肠再硬,此刻也不免动容。她沉吟片刻,将藏在袖中的匕首塞给了他,柔声道:“你不用怕。” 陈思恒慢慢地抬头看着她,果真红了眼眶。 静姝粲然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有了刀,就有了力量。再害怕的时候,就可以保护自己了。” 陈思恒张了张口,还欲说些什么。外面猛然响起了声尖厉马嘶,车陡然刹住,静姝连忙揽住陈思恒控制着没有摔出去,待身形稍稳放开他,边撩帘边提声问道:“发生什么了?” 车夫竟已然逃窜,浓夜渐薄,她一眼就望见了不远处下马的两个人,白衣青年一转头也看见了她,笑道:“又见面了,静姝姑娘。” 静姝心神一震,面上却带上了笑,拉着陈思恒走下车,“真是巧了,两位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刚解决完了桩案子,正要回城。”苏世誉道,“姑娘又为何这个时辰出现在了这里?” “我……” “你们俩这么绕圈子不觉着累吗?”楚明允凉凉地插话进来,走近了一步直接将那铜符冲静姝亮了亮,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静姝脸色顿时变了,“它……怎么会在你手上?” 楚明允收回手瞥了眼东西,冲她弯眸一笑,“你觉着呢?” “你……” “自然是他主人死了,我从他身上拿出来的呀。” 静姝身形一晃,喃喃道:“死了?……死了?” 她脑中顿时空白一片,似乎极为茫然困惑地四下看了看,最终目光艰难地落回了楚明允身上。她眼神骤然变得怨毒,一把推开身旁的陈思恒,迅猛如电地冲向他。 “我杀了你——!”声音尖锐凄厉,不复温婉。 “哟,”楚明允挑眉笑了,微侧身掠至她身前,抬手截下招式,死死扣住她的手腕,“身手倒是不错,可惜——慢了点。”他反手一把将静姝甩了出去,直跌得撞上了几丈远处的古树。 静姝挣扎撑起身子,咳了一声,只觉浑身骨头散架般的发疼,一时竟再站不起来。 楚明允慢悠悠地道:“站不起来就乖乖躺着,回答我的问题,”他抬了抬手中铜符,“这是做什么用的?” 静姝盯着他,轻哼了一声,猛然摸出什么塞进了口中。她抬手的瞬间苏世誉就上前去拦,一把拉下了她的手臂,但终究晚了一步,静姝极为挑衅地跟苏世誉对视着,白皙的喉微动,将东西咽了下去。 苏世誉轻叹了口气,松开她站起了身,“姑娘何必如此决绝,我们对你并没有杀意。” 静姝双手撑着地,忽然慢慢地笑出了声,那笑声渐渐大了起来,竟显得有些畅快之意,“少主……”她望着远处,“静姝无能,你……你且等我。” 她身体忽然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一丝血色自唇边渗出,瞳孔已然有些涣散,近乎呆滞地痴痴呢喃着。 苏世誉微皱眉,俯下身去。只听她断断续续地道: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少主,属下身份卑贱,不配有名,只依次序称十七。” “哪有这么叫姑娘家的。我想想——静女其姝,既然你是父亲派来辅佐我的,那听我的,改唤为静姝如何?” “静女……其……”静姝猛然咳出一口血来,失力后仰过去,再无了声息。 那殷红的血涌在空中,撞进陈思恒呆愣愣的视野里,将他拉回了那个火与血交辉的夜里,他悚然一惊,仿佛终于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苏世誉直起身,“看样子,她是抱了必死之心来的。” 楚明允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将铜符收回。 苏世誉又叹了声气,转回头看向他,脸色忽然微变,“当心身后!” 一直傻站在一旁的陈思恒忽然不要命似地扑向了楚明允,手里攥着一把匕首,神情褪去了一切懦弱,狠厉得像只小狼。 [第二十章] 陈思恒那气势中竟带着丝同归于尽的意味,他手中匕首折出锐利的光,狠狠地朝着楚明允落下。 楚明允回头,压着他的手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甩开。陈思恒重重地跌在地上,匕首脱手摔出老远,他看也不看,一起身又猛地扑了上来,一双手毫无章法地胡乱挥打,竟是硬生生将楚明允的发带扯断,鸦色长发顷刻散了满肩。 “啧。”楚明允耐性告罄,一把将他掀翻在地,抬脚就踩上还要挣扎着爬起还要再冲的陈思恒的肩头,他再动弹不得。 “小鬼,搞什么?”楚明允端详着他。 陈思恒通红着眼,发出的声音近似嘶吼:“你杀了她!你杀了她!” “呵,”楚明允嗤笑,“人还没长大,就已经被漂亮女人迷了心窍了?” “她救了我!只有她!”陈思恒已然泪流满面,“你们说自己是祖父的同僚,说为我做主,可我家破人亡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只有她!把我从火海里救出来的只有她!” “她若不害的你家破人亡,你哪里轮得到她去救?”楚明允冷冷道。 “你胡说!”陈思恒瞪着他,“我才不信你们的话!” 苏世誉走了过来,低头看着他道:“你方才说,是静姝姑娘把你从火海里救出来的?” “是!” “那你记得不记得,在红袖招里你们是如何告诉我的?”苏世誉道。 陈思恒顿时哑然。 苏世誉便慢慢地道:“她说,你是自己从宅子里逃出,然后昏倒在了她的车前。”他垂眸看着陈思恒,继续道:“静姝姑娘有问题,你心里分明清楚,不是吗?” 陈思恒不做声。 “你刻意忽视,回避这些,是因为怕一旦点破,你就会变得无所依托了吗?” 这个男人说话的嗓音温温柔柔的,一字字,敲碎他借以喘息的自欺欺人。陈思恒闭上眼,失了满身力气般地躺在地上,清泪滑落苍白的脸颊,滚落在地上。 楚明允低眼瞧着他,忽然开口道:“还有一点,我们何时说过要替你做主了?” 陈思恒睁开眼,怔怔地看着他。 “小鬼,你多大了?”楚明允问道。 “十五。” “十五……?”楚明允微俯下身,与陈思恒对视,散开的发倾下遮去了他的表情,苏世誉只看得到他的眼,在黎明的天色中极清极亮,他声音平缓到无起伏,不带情绪地道:“十五又如何,从家破人亡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再想着去依赖谁,你只有自己站起来。家族的血仇,你不去洗刷,还想等着谁来替你?” “……可是我能做什么?”陈思恒低声哽咽道,“我什么都不懂,谁都能轻而易举的杀了我,我能去怎么报仇?” “谦虚什么,”楚明允抬手将发撩到身后,凉凉道:“你方才想杀我的傻气不还是有的吗?” “……楚大人。”苏世誉忍不住出声道。 楚明允偏头对苏世誉笑了笑,又扫了脚下的陈思恒一眼,道:“行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要给谁看?我替陈玄文养着你,不过别的我就不管了,要学什么要找谁报仇,你自己看着办。”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你若是再凭那一脑子热血往我身上捅,就打断你的腿,行不行?” 少年的一点反叛心理终于被楚明允给激了出来,陈思恒戒备地盯着他,“你说静姝姐姐救我是要害我,那我凭什么信你?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也要利用我?” 楚明允不紧不慢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你觉得你有哪儿能让我利用的?” 陈思恒不理他的话,只咬着牙坚持地问:“我凭什么信你?” 楚明允终于不耐烦了,“爱信便信,不信你就躺在这儿等着狼来叼你。”言罢抬脚,转身就走。 陈思恒一时反应不过来。 苏世誉不禁轻轻笑了,抬手拉住楚明允的手臂拦下了他,侧头对着还躺在地上的陈思恒道:“你认不认得他是谁?” 陈思恒困惑地摇头。 “那你知不知道击退匈奴的楚将军?” 陈思恒困惑地点头,点了一半,他顿时僵住,似乎明白了什么,震惊地盯着楚明允的身影。 苏世誉淡淡笑道:“即便他收养你是要利用你,可你能利用他的不是更多?你如今不会武功,难道就不打算学吗?” 陈思恒爬起来,犹疑地看着他们俩,“可他明明说不管……” 苏世誉笑意渐深,“我猜你若是能把他缠烦了,多半会有转机的。” “苏大人……”楚明允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可是他……” “他这会儿不是没有打断你的腿吗?”苏世誉笑道,“还不跟过来?” 陈思恒踌躇着不敢上前。 苏世誉望了眼天色,轻叹道:“过会儿我和他还有早朝要上,你再耽搁,可就真的没机会了。” 陈思恒忙跟了过来,不安地看着楚明允的侧脸道,“楚……” 楚明允爱答不理地瞥了他一眼,又扫过笑意深深的苏世誉,抬脚就走。 最终楚明允还是将陈思恒安置到了城外的一所幽静宅子里,他自己匆忙地束发更衣,便入了宫。 御炉浮香,莺啭未央。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永乐坊已被查封,可并未发现楚明允和苏世誉所怀疑的第三方势力的痕迹,陈思恒之事知情者也不过他们俩,因而金殿上刑部尚书陆仕视为对地下赌坊的处理回报给了圣上,此案唯一的疑点就是那楼中分明富贵繁华,居然没有储钱的金库。 李延贞听罢,依惯例慰劳夸奖了一番,道是再慢慢查探便可。 如何看都不过是件普通案子,其下暗潮汹涌又有几人清楚。 下朝后楚明允方步出金殿,许寅就急急地跟了上来,恭敬道:“楚大人。” “嗯。”楚明允看他一眼,“有事?” “这……”许寅讪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犬子一向是胡闹惯了,下官也不曾想他这次竟去了那种地方,还被牵扯着下了狱……” 楚明允静静地等着他说完。 “虽然要不了几日就能放出来,可下官就这么一个独子,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再加之老母疼爱孙子,昨晚听闻此事一宿都没能合眼……”许寅说了半晌,看着楚明允漠然的神情,终于入了正题,“听闻永乐坊一案楚大人也出力不少,下官便想求大人帮着通融通融,看能不能提早将我那不孝子给放出来。” 楚明允忽然笑了,道:“你儿子说他想睡我,你晓得这事吗?” 许寅脸色骤变,惶恐地不敢看他,张口结舌道:“这……这实在是,改日下官定当严厉教训他,还望大人海涵。” 楚明允嗤笑出声,冷冷道:“你不用怕成这样,我没打算为一句话就要他的命。”他语气微顿,缓缓深了笑意道:“不过书上不也说了,养不教,父之过。” 许寅忙道:“是,大人说的是,下官教养无方……” “我不是指这个,”楚明允缓声道,上前一步直盯着他:“你们私下里如何议论我,我虽向来不在意,可到底还是规矩点为好,毕竟我这人喜怒无常得很,你说是吧?”他尾音微扬,浅浅地带着笑意。许寅冷汗顷刻湿透了背,不敢应声。 楚明允便收回视线,抬步走了。他这谈话间苏世誉已从一旁走出了几丈远,楚明允边跟上去边道,“苏大人。” “苏大人?”他微提声,连唤了两声,苏世誉仍是顾自前行。 楚明允微挑了眉,拉长了语调道:“宝贝儿——” 苏世誉转过身,几许无奈地看着他道:“楚大人有事?” “我都没同你计较陈思恒的事,你怎么还对我这般不冷不热的?”楚明允跟上他并肩往外走,“按说过了昨夜之事,你我总归算是有些交情了吧?” 一起逛过窑子砸过场子,何止是有些交情。 苏世誉淡淡笑了,“楚大人想说什么?” “不如你我就此好好聊聊,谈谈往事,互诉衷肠。”楚明允略一思索,“苏大人不觉得你我很是般配吗?” “……”苏世誉道,“昨夜一宿都未合眼,楚大人还是回府休息为好。” [第二十一章] 清月夜,苏府。 兽炉中添上了几勺香,青烟丝丝缕缕地缓慢升腾逸散。苏世誉将桐木琴的丝弦紧了紧,信手拨出几个音节,如泉流轻响。他在菱案前静立片刻,轻声叹道:“夜深露重,阁下不请自来,可是有事?” 屋外忽然有了窸窣声响,雕窗便慢慢地由外推开了,一道带笑的嗓音道:“若是说来采花,你当如何?” 月色斜斜地擦过来人的鬓角落在屋里,他素白的手指勾着窗棂,倚着窗沿眉眼带笑地瞧过来。 苏世誉走到窗边,沉默地与他对视了良久:“……怎么是你。” “不能是我吗?”楚明允道。 “楚大人深夜来访,怎么不叫人通报?”苏世誉问道。 “打算给你个惊喜呀。” “……”苏世誉道,“医馆在西三里外。” “我这是相思病,你不亲自来给我治吗?”楚明允抬手随意地勾过苏世誉散在肩头的一缕墨发,发觉还微带着些湿润水泽,复又抬眼看向苏世誉,他披着外袍,月色细细碎碎地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形,又在颈侧锁骨上落下阴影。楚明允低笑道:“看来的确来的不是时候,我若再早些,是不是恰好能遇着你沐浴?” 苏世誉将发从他手中抽回,淡然道:“进屋说话。”顿了一瞬,按住了直接就要进来的楚明允,无奈至极,“……门在旁边。” 楚明允嫌麻烦似地瞥了他一眼,收回手绕到一旁,边推门进屋边悠悠叹道:“幽会哪里有正经走门的,苏大人可真是没情趣极了。” 苏世誉已然将外袍穿好,边斟茶边道:“翻窗若算是情趣,那窃贼之流在楚大人眼里难不成都是绝代佳人了?” “我眼里不是只有你吗?”楚明允笑吟吟道。 苏世誉将茶盏递到他面前,道:“玩笑之语就此为止吧,楚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楚明允接过茶捧在手里,漫不经心地道:“想了你啊。” “……容我直言,楚大人还是改掉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习惯为好。” “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吗?”楚明允反问。 “若是如此,”苏世誉顿了顿,起身便往外走,“依照先父训诫,我府中夜里不见私客。虽然失礼,但楚大人也已经是见过我了,我去遣人送你回府。” “喂——” 苏世誉驻足,回首笑道:“楚大人想起来所为何事了?” 这种人,难怪至今都未曾娶亲,楚明允暗叹一声,便直截了当地开口道:“你可还记得宋衡的那所宅子?” 苏世誉在他对面坐下,“自然记得,怎么了?” “我研究那铜符好些日子也没能看出些什么,忽然想到那宅子里机关众多,说不定会有些线索。”楚明允道,“苏大人肯不肯去跟陆仕交代一声,把那宅子从刑部划到我手下?” “那宅邸一直空置无用,此事应当不成问题。不过,”苏世誉看着他,笑道,“这也不是什么急事,楚大人为何不等明日再谈,偏要夜里来我府上?我还当是有心怀不轨之人闯了进来。” 心怀不轨的楚明允喝了口茶,面不改色道:“不都说了我是来幽会的吗?” 趁夜而来,他当然是有所图的。手下的人查了苏世誉那么久都没个进展,楚明允索性借机亲自来一趟。早在苏世誉留意到他在窗外时,他就已经避开了侍卫将苏府转了个遍,府上普通至极,毫无机关痕迹,更没有什么如他那般安置暗卫杀手的地方,意料之内的结果,又令人更为困惑。 不过以调戏的法子应对苏世誉还真是屡试不爽。 苏世誉盯着楚明允的神情看了片刻,垂下眼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话题,“宅邸划归给太尉府后,无论刑部和御史台都不好再插手干涉。那若是有了线索,楚大人打算如何告知与我?” 楚明允指尖轻点在瓷杯上,不在意地道:“你若是不信我,大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 “哪里话,”苏世誉轻轻地笑了笑,抬眸看着他,“我自然是信得过楚大人的。” “师哥?” “……嗯?”楚明允回过神来,看了眼秦昭,撩帘向外望去,才发觉已经到宋衡的宅邸前了。 苏世誉行事素来利落,不过一日便让两方交接完毕。事情虽然顺利,可楚明允一回想到苏世誉说信他的神情,心里隐隐约约地总是觉得有些发毛。若是说他之前还做了厚颜无耻地告诉苏世誉什么都没发现的打算,那现在就多少要有所顾忌了。 楚明允和秦昭下车入宅,一路直往书房而去,影卫们无声地在后面缀着。 依当晚谭敬所言,那个假宋衡接到计谋失败的消息不是直接离去反而去往书房,既然不是封了书房的出口将他和苏世誉堵死在地牢里,那显然意味着还有其它要紧的东西在。 书房内摆设如旧,只是许久无人积了些薄尘。 楚明允正端详着地牢出口的书架,身后四处搜寻的影卫忽然出了声:“主上。” “嗯?”楚明允转身走过去。 影卫恭敬退开,他便看到了掩在古卷后的木架上有一处凹陷,轮廓有些熟悉。楚明允将铜符嵌入,严丝合缝,只听寂静里忽然‘咔哒’一声脆响,机括运动声缓缓而起,面前的书架将两侧拉开,那里面非但不是漆黑一片,流泻而出的灿光还差点晃了人眼。 金块烁亮,条条堆砌着足占满了半个石室。 饶是楚明允也不禁微眯起眸子感叹,“原来赌坊的金库是在这里,还真是要比我有钱许多。这么比较来看,其实我这些年也并没有敛财多少,你觉着呢?”他稍偏头问秦昭。 秦昭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石室的另一边摆着一排书架,上面摞了不少册子。楚明允随手拣了本册子翻了翻,微微讶然,又拿过了其它几本翻看,随即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册子上记载着京畿几郡官员的履历,每册一人,从生平经历,到家眷妻小,事无巨细一一在列,可见搜罗之用心。 从陈玄文之死,到宋衡之事,再到永乐坊一案,如今已然可以肯定同出一源,而且对方果真是筹谋许久,来势汹汹。 “行了,”楚明允开口,对影卫吩咐道:“这些册子运到府中,那边的金块你们各取所需,动作快些,等我告诉了苏世誉后,这可就都要拿给李延贞挥霍了。” 影卫称是,一致地上前来搬册子。 楚明允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手中的册子上,“右扶风郑琬……” 深夜里忽然有叩门声响起。 “大人,”门外的人道,“属下有急事禀报。” 郑琬闻声放下公文,起身开了门:“何事要……” 庭中已尸横二三,站在门前的人黑衣蒙面,缓缓地抬起脸来。 一道白光乍现,胸口冰冷刺痛,郑琬反应不能地低下头,只见白刃没入胸腔,疾呼未及出口黑衣人便已抽刀后退,足尖轻点,转眼消失。郑琬晃了一晃,猛然喷出一口血来,仰面倒在了地上。 天际冷月无声。 [第二十二章] 白露过,鸿雁南飞,气候转凉,秋意充盈宇内,天地一片肃杀之气。连日来天色灰郁,笼在人头顶,更压在人心头。 长安城内外皆是人心惶惶。 自右扶风郑琬于家中被杀后,不过月余,京畿几郡又有四位官员横死,朝野震动。现场几经探查比较,发现这五次犯案手法类似,而地点相距较远,基本可确信是场有组织的谋杀。此结论一出,李延贞坐不住了。 杀害官吏,本就是蔑视天威之举,而这接连几次还都是在京城周遭郡县出事,根本就是堂而皇之地威胁长安,挑衅皇权。 长安城进出关卡更为严格,城内巡防营加紧巡查,茶楼里流言蜚语议论得热闹,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被恶意揣测了个遍,更有好事者偷偷下注,猜测下一个丧命的会是谁。 案子经刑部移交上了御史台,皇帝李延贞下令,由御史大夫亲自查办此案,各方皆要协助配合,不得有误。 御史台一时灯火彻夜不灭,疑犯与证物不断从地方押送过来,台中大小官吏忙得不可开交,几日后终于有了眉目,连忙呈报给了御史大夫。 身负皇命的苏世誉粗略地看过后,却对他们温和地笑笑,道:“这些日子诸位都辛苦了。查案不能急于一时,明日恰好休沐,还请诸位回府好好歇息吧。” 诸位御史登时傻眼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上到朝臣贵戚,下到平民布衣,如今各方都在盯着御史台,这事明明就是十万火急刻不容缓,更别说有圣命在上,谁敢走? 然后发现他们的御史大夫真的走了。 苏世誉在书房里与自己对弈,他闲敲棋子,凝神正盯着黑白纵横的棋局。 “公子!”苏白急匆匆地推门进来。 苏世誉分神扫了他一眼,道:“你又忘了敲门。” “嘿嘿,我这次记得问了,我爹不在。”苏白走上近前道,“公子您今日真不去御史台了?这才没一会儿,都好几位大人派人过来了。” “派人来说了什么?” “大概都是问您在不在,然后说那案子紧急,就算休沐日您不过去,好歹给个意思,不然诸位御史没有查的头绪。” 苏世誉的目光仍落在棋局上,指间夹着一枚莹润白子,顾自沉思着不出声。 “……公子?”苏白试探地提高了声音。 “听到了。”苏世誉终于开口,落子后仍不抬眼,又取过枚黑子打量着棋局,“他们的汇报和证物我都看过了,现有的线索都指向那位太尉大人,想查的话不过是两三天的问题。他们并非毫无头绪,而是没有我的许可不敢轻举妄动,为何要着急?” “那公子还不快下令啊!”苏白一兴奋不自觉上前了两步,“难得那个楚太尉露出了这么大的马脚!” “不是他。”苏世誉平淡道。 “啊?”苏白愣了愣。 “你小声些,吵得我忘记方才下在哪里了。”苏世誉抬头瞥了眼苏白。 苏白立刻闭上嘴,伸手在棋盘上指了指。 苏世誉将黑子也落下,才继续道:“你也知道,我们大夏自先帝时期以来,重文轻武风气盛行。先后经历了两番匈奴作乱,兵力本就折损,陛下登基后又多有灾荒,百姓流离,武艺出众者少有,何况是楚太尉这样罕见的将才。当初那位陈玄文尚书便对他极为赏识推崇,而父亲离世后,放眼朝中再无武将能与他相提并论,这三年来他地位日益稳固,如今官居太尉,正是风云得意之时,京畿官员多欲攀附于他,情势正好,他何必要费心杀人?制造恐慌不说,还容易引火烧身,实在是动机缺乏,更无得益。” “这样明目张胆的大开杀戒,显然是想引得朝廷重视,而指认楚太尉的证物线索又太过明显,不是他会犯的错,倒像是有人在刻意引导。”他顿了顿,“更何况,我与他相识多年,还从未见他措辞如作为证物的书信上的那般正常过。” “公子的意思是有幕后黑手栽赃陷害?”苏白话一出口又忍不住困惑道,“不对啊,如今京中局势两分,又不是我们,难不成还能是楚党内乱?” “京中只有两党,可长安外虎视眈眈的饿狼多的是,你怎么知道不是有人已经插手进来了?”苏世誉抬起脸,笑着看了苏白一眼,复又收回视线道,“只是我还想不明白对方怎么会突然针对上了楚太尉。” “说不定是因为楚太尉性格实在太差了。”苏白揣测道。 苏世誉停了落棋的手,轻声道:“救人危难、知恩图报,倒也不算是太差。” 苏白没能听清:“公子您说什么?” 苏世誉却接上了前话,道:“此案疑点颇多,所以我打算亲自从头查起。毕竟楚太尉统率军队多年,不知有多少将士已经分不清自己姓李还是姓楚了,如果贸然顺势处死他,恐怕会令军心动荡。何况朝中除了他也不剩几人有行军之才,一旦边境借此……”他话音骤顿,唇边忽然浮现一丝笑意,了然地重复体味着那个词,“……边境。” 苏白还茫然着,只见苏世誉起身正对着他,吩咐道:“将现有一切证物扣压御史台,没我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动。告诉御史中丞,他们一切照旧即可,关于这桩案子暂且不必再做什么。” “是,”苏白连连点头,“还有呢?” “备车。”苏世誉将棋盘移到一旁,理了理袍袖往外走去,“我去太尉府一趟。虽然不怎么喜欢那个人,但比起边境的那些家伙,我还是宁愿他留下。” 苏世誉的忽然到访让楚明允微有诧异,等接过了对方递来的书信后,他神色反而波澜不惊了起来。 苏世誉待他将信中内容看过,开口问道:“楚大人有什么想说的吗?” 楚明允仔细端详道:“这字徒效形态,未得其神,远不如我本人写的好看。” “……没别的想法了吗?” “你若不信,我写封聘书送你看看?”楚明允认真道。 “……依我来看,楚大人是打算写纸状书呈与我欣赏了。”苏世誉道,“你不打算解释些什么吗?” “何必多此一举,”楚明允笑笑,将信搁在书案上,“苏大人既然都将证物拿给我看了,还需要我再费力为自己开脱?” 苏世誉笑了笑:“楚大人果然是聪明人。这些命案既然不是你所为,御史台也自然不能令国之栋梁蒙冤……” “苏大人,”楚明允凉凉地插话道,“把我称作国之栋梁,你不觉着有些心虚吗?” 苏世誉扫了自我认知如此真实的楚明允一眼,神色不变地继续道:“我的打算是你同我一起去案发之地仔细调查,看看是否还有遗漏之处,也好助你洗清嫌疑。楚大人若是无异议,稍后我会入宫向陛下请示。” “你安排就行。”楚明允无所谓道,“只是苏大人这般为我用心,可让我如何报答是好?”他顿了顿,笑意盈盈地瞧着苏世誉,“要不要我以身相许啊?” “愧不敢当。”苏世誉淡然一笑,顿了一瞬又道,“不过楚大人若真感激,往后还请少些戏谑之语吧。” “哦——?”楚明允眉梢微挑,虚心求教道,“我怎么不记得有什么戏谑之语,你说给我听听?” “……楚大人。” “我在。” “告辞。” “我送你啊。”楚明允笑眯眯地起身跟了上去。 两人自回廊往外走,朱廊外梧桐叶落无声,他们亦无言良久。楚明允脸上笑意渐渐淡下,眸光兀自几番浮沉,忽然侧目瞧着苏世誉道:“虽说是重大命案,但其实你不必亲自过去也可详尽掌握情况的吧?” “的确,但终归还是想亲自确认一番。”苏世誉道。 “我听闻事必躬亲的人实则是因为无法全然信任旁人,”楚明允笑道,“苏大人防心重成这样,莫非是有什么惨痛过往?” 苏世誉神情毫无波澜,平静道:“楚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楚明允偏头瞧他:“随口问问,若是勾出什么伤心往事,我不是正好能趁虚而入讨你欢心了?” 苏世誉淡笑了声:“劳你关心,”他垂眸,“我好得很。” 送走了苏世誉,回书房时一眼就见到秦昭正认真研究着那封证物,楚明允便抄着手倚在书架上,问:“看出什么了没?” “有人陷害你,”秦昭抬头看过来,“又是那股势力?” 楚明允反手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册子,边一册一册地扔到桌上边念道:“右扶风郑琬、杜阳县令陈牧、河东郡守江正……” 册子杂乱地摊开在桌上,被杀害的五位官吏尽在其上。 楚明允冷笑道:“若方才苏世誉是来搜查的,恐怕我现在就已经下狱了,而这些就是证物。” “所以这些是故意留给我们的?”秦昭问。 “铜符是我夺下来的,他哪有本事预料这个。”楚明允嗤笑,“也不知是那慕老板命大没死,还是他背后另有其人。与其说早有预料,不如说是事发后不想情报被我们利用,干脆抢先杀了干净,顺便借此嫁祸给我,把劣势扭转反将我一军。可惜啊——”他悠然喟叹,倾身抓过册子,一撕两半,“这次可是连苏世誉都来助我。” 不过苏世誉想必是有他的打算,伸张正义保全忠良清白之言不适合他们两人,更何况楚明允哪里算得上什么忠良之士,听了一笑而过即可。虽不知苏世誉为何没有借机除掉自己,但情况终归是利于他的,楚明允便懒得深究。 只是有人不能不深究。 宣室殿中,李延贞听罢苏世誉的回报,复杂地看了他许久,诚实道:“朕不明白。” “陛下大可安心,臣虽认为此案非楚太尉所为,但他终究有嫌疑在身。臣此次请他一并前往查探,只为以防万一,并无他心。” “爱卿多虑了,朕并非怀疑你,只是实在不解。苏爱卿分明多次提醒过朕要留心楚爱卿,说他心思不纯,可能对朕的天下有所威胁。可现在这大好机会,苏爱卿为何放过?” “臣的确曾有此言,”苏世誉道,“然而鹬蚌相争,使渔翁得利,实在是不明智。” 李延贞更为困惑:“爱卿所言边境动荡之事朕明白,可若依此来看,楚爱卿是动不得的,那又该如何对付他?” “如今我大夏强将甚少,楚太尉不可或缺,只能暂且打压牵制,唯有待国中培养出有能将领之日,将他速而除之。” “话虽如此,可这些年楚爱卿的势力是有目共睹地日渐坐大……” ……能等得到那日吗?李延贞犹豫再三,把这个疑问咽了回去。 太尉一职掌管军务,但要调军仍需请示皇帝,自身并无兵权。可楚明允入朝六年,不但兵部已经对他唯命是从,将士们更是忠心耿耿。李延贞偶尔抛开满心的雕刻书画分神细想,发觉自己都搞不清如今的兵权究竟算是落在谁手中。 苏世誉沉吟片刻,开口道:“其实陛下不必过于担忧。”他眸色深敛,缓声道,“依臣来看,楚太尉的傲气和不矜名节的性格才是他的要害,如今他能因此少了许多顾虑青云直上,可待他果真身处巅峰时,也定会因此跌入万丈深渊。” [第二十三章] 既然是要查案,首要调查的自然是最先受害的右扶风郑琬。 长安城与扶风郡相距不远。楚明允和苏世誉并非喜好铺张之人,又没有繁重行李要带,因此将朝中事务简单交代给属官后,便换上常服,一人一马轻便地出了城。他们脚程极快,路过汤汤河水,行经寂寂荒山,夜幕垂下时见着了间客栈的影子,约莫明日便可进入扶风郡。 仲秋之际,正值羁旅游子归乡之时。客栈里灯火通明,人声交谈得热闹,小二穿梭于桌间忙的不亦乐乎,见到进店的两人忙迎了上来。听到是要住店后,小二拿搭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额头,有些为难道:“两位客官,您也看到了,今天住店的人多,咱这里就剩一间上房了……”他目光在楚明允和苏世誉之间徘徊,询问道:“那间房还挺大的,既然二位客官都是男子,不介意的话……可以挤一挤吗?” 出门在外,自当做好客栈空房不足的心理准备。既然露宿也是要整夜地对着那张脸,那他们还有的选吗? 客房中的布置一应俱全,楚明允和苏世誉盯着那张床榻半晌,最终还是楚明允出声打破了沉默,“罢了,晚上我睡在地上就行了。” 苏世誉微皱了眉,“你没必要将对待姑娘的方式用在我身上,你我身份相当,让你睡在地上成何体统?” 楚明允坐在桌旁顾自添了杯茶,自眼角斜去一眼,似笑非笑道:“御史大夫监察百官,但也没听说过要监察到床上去的。我不对旁人说,又有谁会知道这种琐事?” 苏世誉侧身看向他,“礼法如此,即便无人知晓,也不可逾越践踏。” “……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一向对礼法不以为意的楚明允反问道。 “是吗?” “是。” “……”苏世誉扫了他一眼,淡淡笑道:“楚大人多心了。”顿了顿又道,“且不论礼数如何,楚大人如今毕竟有嫌疑在身,今晚若再不幸出了命案,少了我从旁作证,只怕你会难办。” 指尖轻点着木桌,楚明允支着下颔缓声笑道,“哦?原来是在担心我半夜跑了吗?”他话音微顿,盯着苏世誉的眸色渐深,压低了音色缓声道:“那你——就不担心我半夜对你做些什么吗?” “如果楚大人果真以为我会任人宰割的话。”苏世誉笑道。 楚明允便收回目光,摊开手语气顿转得几分无辜,“我不是自觉声誉不佳,怕连累了苏大人吗?难得我这般为你着想,你居然还不领情。” 苏世誉闻言居然似是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又抬头望了一眼房梁,笑的温和,“既然楚大人用心良苦,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恐怕还要麻烦楚大人睡在上面了,免得我夜里起来喝茶时会不慎踩到你。” “……苏大人有半夜起来喝茶的习惯?” 苏世誉笑看他一眼,“以往没有,今晚就说不定了。” “……”楚明允刷一声地展开扇子遮住了脸,一手握着衣襟,幽幽叹道:“没想到苏大人这么坚持要同我睡一宿,那我还是从了你吧。” “……”苏世誉道,“下楼用饭吧。” 楼下的客人比他们来时稀少了些,不再那么吵闹,小二上全了饭菜打着哈欠走了,客栈里一时只剩杯著之声。 楚明允忽然想到什么,咽了口茶,道:“对了,补任右扶风的苏行,跟你什么关系来着?” “是我叔父。”苏世誉道。 “亲叔父?” “是,”苏世誉道,“我父亲年纪最长,其次是叔父,阿越的母亲最小。” “可我怎么记得,当年不由分说把苏行贬谪出京是你父亲苏诀的主意?”楚明允问道。 “的确如此,”苏世誉沉吟道,“但究竟为何,我至今也不大清楚,只知道父亲和叔父后来生出了些矛盾。那之后叔父就远在镇江,这些年鲜少来往,当初我双亲因病辞世,他也未能前来,只是托姑母捎了封祭文。” 别人家事,楚明允不好置评,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夜色渐深,客栈里彻底安静了,楚明允和苏世誉也安静地站在床边许久,无人动作。 同床合睡一事虽然下了决定也做好了准备,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不免生出了不自在。默默无言良久,最终楚明允再次先开了口,他指了指床榻,“苏大人觉得……该怎么分配?” 苏世誉收回了目光,尽量平淡道:“以往怎样和旁人挤一张床,现下也那样便可,何必在意太多。” “可我以往只跟女人睡过,”楚明允笑了声,“她们一般都钻我怀里,那苏大人你也……?”他话不说完,眉梢微挑,盯着苏世誉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 “……”苏世誉深深地看他一眼,又转过视线叹了声气,抬手凭空划下一条线来,“我醒的向来早,你睡在里面吧。” 楚明允应了一声,并无异议。 想他们当了多年的对头,多年来话都不曾多说过几句,如今居然会同处一室,取冠散发宽衣解带,可见世事果真变幻无常妙不可言。 但脱去了外袍的手,却怎么都难以进行下一步了。楚明允和苏世誉无声地对视一眼,吹熄了灯,和衣躺下。难以言喻的尴尬笼罩着整间屋子。 楚明允是向来都难以安稳入睡的,更何况现在身旁还多了个人,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神思却仍是一派清明。躺的几欲烦躁,楚明允正想不惊动苏世誉悄悄起身,方有动作却忽然嗅见了淡淡香气。 一点点清淡温和的气息萦绕在鼻端,像夜色下无声绽放的花,他凝神辨别了片刻,是安神香。楚明允稍倾身往苏世誉的方向凑近一点,果然闻到了更清晰的味道,宁神静气,抚和心绪,在这如水凉夜里仍有温润暖意,缓缓地浸入夜里。 楚明允躺了回去,侧身枕着自己的手臂,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苏世誉的脸上。 月上重楼,光漏入绮户,在床沿落了一层银白霜华。苏世誉阖目躺在他身旁,呼吸平缓,眼睫微染月光,在脸上落下一小片阴影,眉眼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平和。 他直直地盯着苏世誉出神,忽然悄无声息地抬起手,弯指成一个狠厉的弧度往苏世誉的脖颈处缓慢探去。 绝好的一个机会,让这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去,不会被任何人发觉,只要让人以为他如同那五人一样被暗杀就没关系的。没关系,反正他如今就躺在这里,毫无防备的…… ——毫无防备? 楚明允的动作顿住,只差分寸便能扼住苏世誉的脖子。 苏世誉的呼吸依旧平稳,没有丝毫反应变化。楚明允微微眯起了眼,随即轻扯了唇角,放松手指转而落在他光洁的额上,将几缕乱发拂到他脸侧。楚明允收回手打量片刻,然后翻了身闭眼睡去。 直到他那边再无动静,苏世誉才睁开了眼。他抬手按上自己的额头,侧目困惑地看了一眼楚明允。 次日醒来时身旁果然已经空了,楚明允发了会儿呆,意外地发觉昨夜睡得还算不错,也不知是不是托了身旁安神香的福。他慢慢悠悠地起了床,下楼同等着的苏世誉一起用过饭,便一刻不停地上了路。 这几日算得上秋高气爽,苍穹放眼一碧,只是有些冷了。他们终于赶在晌午前到了扶风郡,右扶风苏行接到入城的消息后就带人在府衙前迎接了,远远地见着苏世誉便眉开眼笑地快步走了过去。 苏世誉下马,转身正对着苏行一礼,笑道:“叔父。” “哎哎,好。”苏行拍了拍他的肩,眉头忽又皱起,“誉儿,这些年不见,怎么清减了这么多?” “大概是偶尔忙了些,我自己倒是没怎么觉得。”苏世誉侧身示意道,“那位是太尉楚明允,这次来同我一起查案,叔父应该曾见过几面的。” 苏行看过去,中规中矩地见了礼。 早有人将他们的马牵下,衙役在前引着他们去内院的住处。苏行拉着苏世誉稍落后两步,接上了之前话题:“自己不懂照顾自己就罢了,叔父在镇江可是都一直听人说,你身边都没有过能照顾你的人。” 长安亲友逢相问,都说我还没成亲。 苏世誉笑了笑道:“劳烦叔父为我操心了,我……” “别来这一套,”苏行打断他,“你这条件若是想找,满长安的姑娘都能任你挑。你就跟我实话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苏世誉叹了口气,道:“朝中局势未稳,侄儿无心分神于此,况且如此倒能免得有家室拖累,一人行事总归……” “胡说八道!” “……”苏世誉沉默了。 “成了家才叫安稳,”苏行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誉儿啊,你年岁要长于那些同辈子弟,可现在别人孩子都三四个了,而你就空有个职位。” 苏世誉默然片刻,望着前方楚明允的背影,试图开解道:“叔父何必太过介怀,京中何止我一人如此。楚太尉同样身居高职,至今也是未有子嗣。” 楚明允是如何人物苏行早有耳闻,闻言不免不屑地瞥去一眼,道:“就他那品性,断子绝孙都是应该的。” “……”走在前面的楚明允表示自己什么都听见了,便顿了步,不紧不慢地回过身去,眉眼含笑地瞧着苏世誉,柔声道:“怎么走的这么慢,是我昨晚把你折腾的累着了吗?要不要我过去抱你啊?” 除他两人外,在场所有人顿时都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苏世誉笑意深深地盯着他,“楚大人。” 楚明允冲他一笑,转回身心安理得地继续前行。 苏世誉转过脸对着震惊的苏行,无奈道:“玩笑之语,还请叔父切莫当真。” “你……他……”苏行的手颤抖地指着,说不出话来。 苏世誉对上苏行的目光,平淡道:“叔父觉得是该信我,还是信他?” “……哦。”苏行艰难地缓过神,一时忘记之前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几次口,才道:“算了,我也不啰嗦你了,你留心点吧。我这次来赴任,路过金陵时见着了你姑母,她说你的服丧期都快过去一年了,既然杜越也在长安,你再拖下去,她就亲自来给你操办,顺便还能看看儿子。” 苏世誉微愣,“姑母果真如此说的?” 苏行笑着看他一眼,“字字都是你姑母原话,自己好好掂量着吧。” 苏世誉点了点头,眸色深敛。 [第二十四章] 稍作歇息,楚明允和苏世誉就动身去了最先遇害的郑琬家中。 前任右扶风郑琬已死去月余,尸首早就入土为安,而他家中还是一片素缟,挽幛未去,香烛烟火缭绕宅院。婢女扶着位孝衣妇人出来迎接,白簪花斜斜地戴在微乱的鬓发上,她面色憔悴,全身上下苍白得只剩一双目哭的通红。 劝慰过几句,他们直接被领到了出事的院中。官府先前来查看过,又已经办了场丧事,这里物件大多都没了事发时的样子,唯有庭院的石板上留有洗不下的淡淡血渍,无声记着曾发生过的一切。 苏世誉站在书案前打量了许久后,拿起几份文书凝神思索着什么,楚明允将目光收回,又实在觉得这庭院中看不出什么,转身向郑夫人走去。 郑琬死不瞑目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这处别院就成了郑夫人心上的伤,她不愿再踏足,就一直候在院外等着他们。 “郑夫人,”楚明允问,“既然说你夫君是深夜被杀害的,那他大半夜不回房睡觉待在这里做什么?” “府衙里还有些公文,夫君就带回来在书房里批阅了。”郑夫人慢慢地答道。 “郑琬时常如此?” “倒也不是时常,”她想了想,道,“有些刚送至的紧要公文的话,夫君是习惯带回家里慢慢看的。” “所以凶手若不是你府上的侍从,便是右扶风的熟识之人。”一道温和嗓音自身后响起,苏世誉稳步走来。 楚明允看向他,略笑道:“苏大人看出什么来了?” “原本是并未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苏世誉道,“不过楚大人方才的问话倒是提醒了我。” “……御史大人,为何这样说?”郑夫人看着苏世誉,眸光闪动。 苏世誉淡淡一笑,“只是我的猜测,不过也应当差不了。此院中还有护卫的尸体,就意味着凶手的身手并没有好到不惊动任何人,可府内其它院落都无人知晓出了事,就连夫人你也是在次日清晨才发觉了郑大人遇害,因此来看,凶手是直接进了这里的。” 郑夫人紧蹙了眉,不解地看着他,“大人所言这些,跟方才所说凶手的身份有何关系?” 楚明允早已懂了,“他的意思是,对方肯定是知道郑琬有在这里批公文的习惯,而且了解你府中布局,直接就能找来,不会是毫不相识的人。”他顿了顿,转头对着苏世誉道:“还得是知道郑琬那夜有紧要公文的人。” 苏世誉颔首,才欲开口,便听郑夫人声线颤抖地道:“怎么可能……” 他们微诧异地看着她。 “怎么……可能……”郑夫人手指紧紧绞着袖角,难以接受,“我夫君为人和善,府上下人从来不曾被亏待过,而且他们个个都是多年侍奉着的,出事后没人离开,连反而账房家的小丫头都跑来想安慰我,……他们怎么会是凶手!” “郑夫人……” “若是熟识之人……”她眼中泪光已现,身形微颤,身旁的婢女赶忙扶上,垂着头也是悲悯之态。郑夫人深吸了口气,直直地盯着他们,困惑至极,近乎诘问,“既是熟识,又为何要下此毒手?” 楚明允和苏世誉无话可答。 郑夫人便别过头去,捂着脸无声饮泣。 他们回府后不久,苏行就过来关怀探查的情况,苏世誉笑着只道还没什么结果,见苏行的神色似是还有什么话要说,便问道:“叔父还有何事?” 苏行往后看了一眼,主簿心领神会地上前道:“回禀两位大人,今日在出城的人中逮到了个行为鬼祟的人,方才拷问下来,他自认是杀害了郑大人的人……” 楚明允忍不住嗤笑道:“那么久都没查个头绪,这会儿居然能一下子就让你们给抓了?” “兴许是知道两位大人来了,做贼心虚撑不住了。”主簿面上讪讪,道,“总之,两位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苏世誉看了他片刻,轻声笑笑,“也好。” 牢里烧着油灯,狱卒们向他们几个行了礼,站到了一旁去。牢房里的中年男人正在打瞌睡,散乱头发下隐约可见微微鼓起的太阳穴,搁在身侧的手掌粗大,看得出身手不浅,也不知是怎么被抓住的。 男人被声音惊动,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见着来人顿时惊醒,脸上竟显出惊恐之色。还不待人反应,只见男人猛然跪下,扯动着一阵铁链巨响,他恐惧万分地对着楚明允道:“大人……大人饶命啊!” 楚明允莫名其妙地瞧着他,“你是在同我说话?” “属……属下办事不利……可……”男人抬头飞快地看了楚明允一眼,抖如筛糠,“求大人高抬贵手!” 狱卒们顿时都抽了口冷气,不约而同地盯着楚明允。 苏世誉若有所思地旁观着,也不开口。 楚明允歪头打量了他片刻,忽然摇头笑了,“想拖我下水也不弄个清楚,我手下可没你这么难看的人。” 男人顿时噎住。 苏行表情微妙地看了眼楚明允,转头对苏世誉道:“誉儿,你不问些什么?” 苏世誉淡淡笑道:“既然他是跟楚大人求情的,那便由楚大人做主审问吧。” 男人闻言忙看向苏世誉,连声哀求:“御史大人!草民犯下重罪,自知当死……可、可我那妻小毕竟无辜,还求大人能救出他们。” 这话含义颇深,苏世誉敛眸看他,但笑不语。 楚明允扫了眼苏世誉,复又对那男人道:“行了,别喊了。我问你,郑琬被杀都过去了那么久,你不早些逃出扶风郡,怎么反而今天出现了?” 男人直直地看着楚明允,面容有些扭曲,道:“我不过按命令行事,大人这话既然是要撇清自己,我怎么能解释的了。” “呵,”楚明允冷冷道,“你说你是我属下,按我命令行事,那你现在一口咬定我究竟算是怎么回事儿?” 男人避开他的目光,低了下头,“就像大人所说的,我不过是随手都能丢弃的棋子,哪里算得上您的下属。事到如此,不过是搏一把,看看能不能让我那妻小侥幸活下来。” “你妻小怎么了?”他好笑道。 “这一点,恐怕大人心里要比我清楚……” 楚明允微眯起眼眸,正欲上前却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臂,他转头看去,苏世誉对他微微笑道:“看他情绪不稳,大概问不出什么来。审问不必急于一时,楚大人今日也劳累了,不如先回去休息?” 楚明允蹙眉端详着苏世誉的神色,然后偏过头去敷衍地应了一声。 这事态发展委实精彩,待他们一行出了牢房,狱卒们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凑到一起七嘴八舌,谈论得十分畅快。牢房外,随从跟来的主簿几人表情也都相当奇妙。 苏行忍不住又拉着苏世誉低语道:“誉儿,你看刚才那个情形……” 苏世誉却少有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仍旧温和平淡,“以片面之词攀诬权贵之事并不少见,况且现下还没证据肯定就是那人行凶犯案,叔父也切勿过早下定论。” 楚明允独自走在前面听得清楚,心里更是明白,那男人的话说的即便再能迷惑人,也无法令苏世誉对他起疑,倒不是说苏世誉有多信任他,而是苏世誉从来都笃信着自己的判断,不会轻易受到外界的干扰动摇。 楚明允回眸瞥了他一眼,不带情绪地轻笑了声。 而那牢狱中的男人在他们走后便又靠在墙角睡了去,不知又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之际忽听到脚步声,一抬眼竟望见了白衫青年去而复返,对狱卒们做了个手势,狱卒们忙点头全退下了,牢中只剩了他们两个。 苏世誉这才转回头来,看向他,“打扰了。” “御史大人……” “此处只有你我两人,不用担心会被谁听到。你若是真有心让我为你做主,就该坦白实情才是。” 男人隐在乱发里的眼神微微闪动,口中仍是道:“草民说的话,句句全都是实话,不敢欺瞒大人!” 苏世誉点了点头,“看你这模样身手应当不差,怎么会轻易就被拘捕入狱了?” 男人心中一松,脱口便答:“大人明察,就像刚才所说,草民所做的一切都因为妻小拿捏在别人手中,不敢不从。”他张口就将犯案的经过到这些天在城中收到的命令,再到出城被捕时的情形一一讲明了,毫无漏洞。 苏世誉安静地听他讲完,沉吟片刻,忽然开口道:“我听你言语间多次提及自己妻儿,想必的确是十分关切他们的。” 男人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顿了片刻才低声道:“是,只要他们能平平安安的,我是死是活都不重要。” “你让我想到了一个人。”苏世誉轻声笑了笑,“你知道前任的工部尚书谭敬吗?” 男人摇头。 “他与你很像,一心只想护好妻子,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而且在我询问时也对我说了假话。”苏世誉好似没看到男人陡变的脸色,继续道,“我猜想可能是别人允诺了他什么,思来想去,能用来牵制他的恐怕也就是他的妻子了。可最后谭敬被依法处斩,他府邸里无辜的妻子紧跟着也惨遭了毒手,他最终还是没能护下他妻子。” 男人身形一震,低着头避开苏世誉的视线,“御史大人您这话,我听不懂,我跟他怎么就像了呢?草民已经把案情和盘托出了,什么时候对您说过假话?您实在高估我了,我哪有这个胆子……” “我有一点很困惑。”苏世誉静静地看着他,“既然都已经扣押了你妻儿来做威胁,你为何还会认为在自己死后,对方会替你好好安置他们呢?” 男人浑身僵住,猛地抬头看他,“御史大人……” “但愿你的运气会比他好一些。”苏世誉对他淡淡一笑,转身往外走去。 “大人!大人!”男人骤然恐慌起来,想拦下他似地向前扑去,扯得铁链当啷一阵乱响,声音几乎变了调,“大人留步!求求您、求求您别走!” 苏世誉停下脚步,侧身看了过去,男人跌跪在地上,满脸颓丧。 楚明允隐隐地有些烦躁,在牢里被那个男人一通攀扯咬定后便更明显了起来,毕竟他素来脾气不好,跟苏世誉耍点心机胡搅蛮缠就罢了,对别人他着实是没什么耐心。 也不知苏世誉是不是觉察到了他心情不佳,此后两日,苏世誉出乎意料地既没有去牢房审问,也没有再去郑琬家中,而是拉着楚明允将扶风郡因郑琬之死而堆积的公文给帮忙批了大半,于是楚明允就更烦躁了。 当夜里苏世誉拿着几本书叩响他房门时,楚明允一手撑在门框上,忍无可忍地道:“苏大人,你若不是来陪.睡的,就请回吧。” 苏世誉将书在他眼前亮了亮,不是公文而是兵书,“不必睡了,今晚恐怕要有变故,你我且在你房里等着。” 楚明允微微挑眉,收回手放他进屋,“什么变故?” “具体会如何我不清楚。”苏世誉将东西在桌上搁下,“不过我已经告知叔父要离开扶风郡去别处查看,今夜再不动手,他们就没机会了。” “他们?”楚明允在他对面坐下,“你知道什么了?” “只是猜测,”苏世誉笑笑,“有组织的作案总是要有人调度,这两日我对比了前后五次官吏遇害的时间地点,发觉若是主谋身处此地,时间便恰好都能对上了。” “所以你就打算拿我们两个以身作饵了?” 苏世誉抬眸看他,烛火映得他眼瞳如墨,竟带了些戏谑道:“楚大人难不成是怕了?”温和的嗓音在末尾微微挑起,似有若无地藏着笑意,煞是好听。 他这样子令楚明允微愣了愣,转而勾唇笑道,“难道不是你怕了才跑来我房里来的?” 苏世誉摇头轻笑,“我前来不过是为方便行事,楚大人多心了。” “你何必非要解释,”楚明允笑意盈盈地道,“脸皮这么薄,直说想要我保护就那么难吗?” 苏世誉无言地看了他片刻,忽然道:“对了,早先我就想问你一句。” “嗯?” “楚大人脸皮如此厚,就不会觉得热吗?”苏世誉一本正经地问道。 “……”楚明允一本正经地答道,“你来摸摸看?” 苏世誉默然地拿起一本兵书递了过去,终止了对话。 楚明允低眼瞥了瞥书名,“看过了,换一本。” [第二十五章] 将近三更时分,屋檐上忽然响起飞掠踏过的脚步声,在寂静秋夜里格外清晰,却是毫无停留地向着别处去了。 楚明允与苏世誉对视一眼,推开门便纵身追上。 不过几步便听见一处别院里有些响动,他们落下环顾,发觉是苏行的住处。院中的护卫不知哪儿去了,透过窗能隐约望见屋里狼藉一片,似是有打斗痕迹。 楚明允拍了拍苏世誉,“那边。” 果然有人影在转角倏然闪过,向着府衙内偏僻之处去了。他们一路追上,沉沉夜色中一处半开的铁门显在视野里,这是府衙里的水牢。前任右扶风郑琬心善,多年来弃而不用地锁着,而今水牢的铁锁链断垂在地上,阴冷的风自漆黑门内细细吹来,迎面生寒。 他们脚步不禁一顿,这瞬息间里面模模糊糊地传来了苏行的声音。苏世誉微皱了眉,拉住了楚明允的手腕,走入门内沿石阶而下。 楚明允诧异地看着苏世誉的手,好一会儿才迟缓地想起在永乐坊的入口处自己随口说的话,只是没想到苏世誉到现在还记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便无声地笑了笑。那人的掌心依然是暖的。 苏世誉对这水牢似乎颇为熟悉,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居然也能毫无阻碍地循声前行。 激烈的缠斗声被走道的回音荡得几分空灵诡异,似是近了,黑暗中不断有金石相击的火星隐现。 “叔父?”苏世誉微提声。 远处应声响起剧烈的刀锋磋磨声,有人嘶声怒骂了什么,来不及听真切便破碎,兵器重重坠地的声音荡了过来,旋即牢中一片死寂。 片刻后水牢里忽然亮起了火光,油灯灯焰渐稳,照亮了这方空间。苏行喘息不定地倚着墙,他脚边不远处躺着个黑衣蒙面人,已经没了气息却仍目眦欲裂地瞪着苏行。 楚明允走近蹲下,一把扯去了他的蒙面,那张脸这几日他们见过不少次,正是主簿。他大张着嘴,竭尽全力地想是要说什么,可惜喉管已被切开,发不出丝毫的声音,只是将自己的脸又徒添几分狰狞。 苏行身上错落地负了伤,费力地咳了两声,骂道:“这畜生,难怪忽然说捉到了凶手,原来是他自己杀的人,现在还想对我下手!” 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接他的话,站起身正欲走过去却忽然被苏世誉抬手拦住。楚明允疑惑地看了过去,只见苏世誉定定地望着苏行,神情平静得有些异样。 苏行纳闷地向他招了招手,“誉儿,你来,过来扶叔父一把。” 苏世誉站在原地未动,“叔父,”静默了片刻,他忽然道,“你那日问我时我没有告诉你,其实郑琬的夫人说了句话。” “什么?” “既是熟识,又为何要下此毒手。” 苏行笑了笑,看着躺在地上的主簿道:“可不是,谁能想到他跟了郑琬那么久,居然还会狠下杀手。” 苏世誉仍是看着他,重复道:“既是熟识,又为何要下此毒手。”他声音温柔,字字清晰。 苏行愣了愣,面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苏世誉淡淡道:“郑琬与你相识多年,主簿在你手下听候差遣,叔父,何必下此毒手。” 楚明允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徘徊,抄着手自觉靠在一旁墙上冷眼旁观。 苏行表情彻底难看了起来,“誉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怀疑我?!” “之前听了供词后还只是怀疑,”他眸色深敛,“今夜已然确定了。” “确定什么?!确定人是我杀的?”苏行不能置信,“我可是你的亲叔父,我和你是血亲!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带你出去踏青,你不记得了?” 苏世誉极轻极低地笑了声,“侄儿自然记得。不止如此,我还记得叔父当年担任右扶风时督建了这座水牢,那时您带我来过这里,告诉过我您藏的机关,”他抬眸,看着苏行,“……忘了的人,只怕是您吧。” 苏行瞳孔骤缩,紧接着震怒似地浑身颤抖,“有机关又怎么?难道你觉得我会害你不成?” 苏世誉垂眸,沉默了良久又道:“叔父在我来时,曾转述的姑母的话,可还记得吗?” ——我这次来赴任,路过金陵时见着了你姑母,她说你的服丧期都快过去一年了,既然杜越也在长安,你再拖下去,她就亲自来给你操办,顺便还能看看儿子。 ——她说你的服丧期都快过去一年了。 “我双亲是在七月辞世的,八月时郑琬遭到刺杀,然后命您补任右扶风一职。姑母性格严谨,绝不会将忌日记错,更不像一时口误。……那么您在七月前就已经往长安而来,又一直未曾露面,所为何事?” 来到长安,隐于扶风郡,暗中制造这一系列命案,在他们到来后安排假的凶手咬定楚明允不放,两日之内就利用旁观的狱卒们将太尉密谋杀人的流言散布出去,然后将替其做事的主簿杀死,便再无人能指认,同时也将他们引入水牢,只要利用机关杀死了他们,最终的结果自然就是太尉借机对御史大夫下手而不得,两相俱败。反正死无对证,与他才上任的右扶风能有何干系? 这计划缜密,本该是分毫不差。 而苏世誉清楚地看在眼里,猜的也是分毫不差。 苏行愣怔许久,低下头去,肩头缓缓地颤动,他竟是在笑,那笑声渐渐大了起来,空落落地砸在水牢四壁,再抬头时已然冷了脸色,直盯着苏世誉,“你居然从那时候就开始怀疑我?” 苏世誉淡声道:“我奉命前来,本就是为了查案。” “呵,苏世誉!”苏行冷笑道,“可真是苏诀教出的好儿子,跟你爹一模一样。……不,你爹可远不如你!” “叔父当年难道也是因此被放逐出京?” “我当年可什么都没干,苏诀居然拿一句我志虑不纯就把我给外放了!把他的亲兄弟硬生生给逐出了京城,外放了千里!” 脸皮既然已经撕破,苏行倒是无所顾忌了,“志虑不纯又怎样,李延贞那个毛头小子也能算得上是君主?我可没你们那哄孩子的兴致。” “……所以叔父如今是另择木而栖了吗?” “难不成要像你们父子一样?满脑子君臣纲常,也不知道睁开眼去看着天下成什么样了!动乱几年,天灾不断,说到底不还是**,这一时半会儿的安宁你们还就真以为开始太平了?清醒点吧,李延贞那昏庸无能的人注定是扶不起来的!” “叔父慎言。”苏世誉微皱了眉。 “别叫什么叔父了,”苏行冷笑,“我算是明白了,是,怪我忘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了,当初你爹要一剑杀你时我就不该拦着,也能免了现在后悔!我早听人说御史大夫如何如何,现在想来说的可真对,”他抬手直指着苏世誉,“无心无欲,无血无泪!你就这样下去吧,就该是一辈子的孤身寡绝!” 本是血亲,要如何才能怨毒至此。 这一通骂的实在淋漓尽致,楚明允不禁向苏世誉那里看去一眼。苏世誉面容淡淡,是一贯的毫无波澜,只是不知斯人是否果真表里如一,心冷硬若此,竟毫无动容。 直到苏行气喘吁吁地止了话,苏世誉才平静地开口道:“侄儿闻教。只是叔父声称心怀天下,另择明主,可犯下的却是残害朝廷忠良的命案。”他看着苏行,“郑扶风勤廉爱民,于天下何罪之有,何以落得如此下场?” 苏行顿时哑然,没有答话。 苏世誉长叹了声气,“还请叔父伏罪。” “伏罪?”苏行笑了,“待在牢里等着你拷问再处死刑?” 他脚步不稳地往前走了一步,“用不着你动手!”他猛然拍上身侧的墙,机关“咔”地一声凹陷,一壁覆顶石墙轰然坠下,如惊雷般砸落在苏世誉面前几尺,震耳惊心。 苏世誉身形丝毫未动,一时寂静。 “苏大人?”楚明允试探地唤了声。 苏世誉沉默地低着眼,看到血水从石墙缝下缓缓漫出,蜿蜒流淌,洇上了他的靴沿。 “……苏大人?”楚明允直起身子,走近了几步。 苏世誉转过了身,“走吧,去命人来将这里收敛了,然后尽快将他的同犯也搜捕归案。” 楚明允跟上他,想了想道:“苏大人和令尊……听起来似乎关系紧张?”他难得措辞委婉了些。 “不必多想,父亲只是性格有些严厉。”风轻云淡的语气。 “喂——我说,”楚明允瞧着他的背影,“这边有的酒楼夜里是不打烊的,你若是心里不痛快,我可以去陪你喝两杯。” 苏世誉似乎是轻笑了声,“命案得破,你我总算不负圣命,我心里为何会不痛快?” “行啊,那咱们去喝两杯来庆祝我洗脱嫌疑?”脱口而出后话音不禁一顿,楚明允十分少有地自己都觉得有点欠抽了。 不料苏世誉却顿了步,回眸看他,莞尔道:“楚大人有意庆祝?” “……还行。” “那走吧。” 话虽答应得随意了些,但楚明允眼看着苏世誉将搜捕事宜迅速吩咐了下去,然后就真和他一起出来了。 扶风郡毕竟是繁华之地,虽是深夜,酒楼里依旧灯火盏盏,有闲客二三。 他们在楼上寻了个僻静位置相对坐下,杯中酒温,香气醇厚。楚明允不急着喝,捧着瓷杯慢慢暖着手,仔细端详着苏世誉的神情。 苏世誉浅浅抿了一口酒,不抬眼地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楚明允认真地道:“有朵花啊。” “……”苏世誉抬眼看了看他,笑道,“没想到楚大人这么快就醉了。” 楚明允低声笑了笑,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既然苏行是主谋,之前永乐坊里的慕老板你说应唤你兄长,那他应该就是苏行的儿子了?” 苏世誉轻轻摇头,“叔父没有儿子,膝下仅有两女,我在姑母那里也曾见过她们几次,长女已经嫁与商贾,幼女尚小,跟那位慕老板无关。而且依叔父的性子来看,他所做之事,家中应当毫不知情。” “那该唤你这声兄长的到底是谁?” “坦白而言,我也没什么头绪。”苏世誉道,“苏家几代仕宦,朝野中人大多都与我家有些交往,而同辈子弟里数我年长,该称我为兄长的人数不胜数。” 楚明允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我记得我是不是比你大几个月?” 苏世誉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没有接话。 果然楚明允接着道:“那你也叫我一声哥哥呗?” 苏世誉垂眸打量着手中瓷杯,恍若未闻。 楚明允伸手过来按住他的酒杯,指尖擦过他手腕,稍倾身眉眼带笑地道:“你叫我声哥哥,我再请你几壶好酒,如何?” “……” “啧,”楚明允微蹙了眉,“你怎么不理我。” ……原来你也是能看出别人不想理你的啊。 苏世誉不禁轻声笑了笑,将他的手拉下,“依律,两千石以上官员不得私下擅自攀亲结拜。” 身为御史大夫就是倍具优势,处处都能寻到这么些个好理由。 楚明允索然无趣地喝了口酒,随口道:“你说苏行家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今他这么死了,那他妻儿岂不是要恨死你了?” 苏世誉的指尖微顿,缓缓捏紧了杯子,复又放松,“或许吧,”他又道,“不过叔父所犯乃重罪,依律当株连九族,她们有没有机会来恨还尚未可知。” 楚明允微愣,“你打算如实报上去?” 苏世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何不可?” “你知不知道你也在九族之内?” “我自然清楚。”苏世誉淡淡道。 楚明允表情复杂地瞧着他,“那苏大人这算是……亲手把自己给抄斩了?” “律法如此,自当遵循。”苏世誉将两人酒杯添满,道,“不过现下一切还未了结,要待搜查过叔父的住处,才好下定论。” “搜查过后,苏行的罪名恐怕是只增不减吧。” 苏世誉轻轻一笑,没有答话。 楚明允饮尽杯中酒,单手托腮瞧着苏世誉持杯的手修长,那银绣滚边的袖口微微滑下,显出一截清瘦的腕,眼帘微垂遮去了眸中墨瞳,风雅至极。他忽然忍不住脱口道:“你若就这么死了,说不定我还真会挺伤心的。” 苏世誉认真思索了一下,还是没听出这话里究竟色彩如何,但看楚明允的神色全无玩笑之意,又不似嘲讽,便只好理解做了安慰。他淡声笑了,“多谢你关怀了。”顺着转了话题,“不过楚大人这般的人果然是世间少有。” “怎么说?” “说话作风如你这般的,十个中有九个怕是要被人打,便只剩下个身手不凡的,自然是世间少有。”苏世誉笑道。 身手不凡的楚明允面不改色地笑,“彼此彼此。” 苏世誉没再接话,又为自己斟满一杯,入口后忽觉酒已微冷,沿喉而下转瞬就成浸了肺腑的凉。 良久无声,一声极轻的叹息,一只手忽然落在他眉心,苏世誉诧异地抬头看去,只见楚明允含笑看着他,神情似是微醺,双眸却是清亮,仿佛映入了天光云影。 “都说了请你喝酒来庆祝,你怎么还是一直皱着眉?” 苏世誉难得愣怔地看着他,忘了开口。楚明允的指腹就贴在他眉心,描眉般地缓慢细致,极为认真地沿着他眉骨弧度一点点抚平,终停在眉梢。 他指腹温热略染酒香,檀香绕袖,苏世誉清晰可感。所触及的皮肤微痒,隐有骚动,陌生而异样的情绪倏然涌上心头,稍纵即逝,来不及体味真切。 楚明允就这样打量着他,忽然偏头笑了,“苏大人……”他肩头忍不住微颤,“你这个表情我好想捏你的脸啊。” “……”苏世誉默然地扯下了他的手,顿了一瞬,看着笑得眉眼弯弯的楚明允,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脸侧忽然落了一丝凉意,转而雨声潺潺响起,苏世誉顺着楚明允的目光望向窗外。窗外有一帘秋雨,惊醒了万家灯火。 [第二十六章] 而在那边官府里,狱卒接到命令后将牢房里那男人放了出来,男人立即带着官兵找到了城中一处隐蔽宅邸,救下被扣押的妻儿的同时还揪出了其他几个不及逃脱的涉案者。将那几人押回牢里分别审问,一直耗到了次日,才终于撬开了他们的口。 随即从苏行的住处里也搜出了一摞书信和几枚作用不详的铁符印章,他与各方联络的书信一一核对下来,与那几个同犯交代的案情全然吻合。信笺中剩下一封时日最久的,其中字里行间明明白白地表明了苏行已向他方称臣,那信的落款是淮南王的印章,如何都做不得假的印信。 苏世誉将信细读了几遍发觉也是毫无破绽,反倒是更添困惑。 这次的命案与之前几件事会有牵扯是在预料之中的,如今甚至人证物证俱在,可以说是确凿无疑,能肯定就是淮南王在背后主导一切了。可结论若真是如此,难不成他之前的怀疑都只是多心了,谭敬所言并不假,一切的事实其实早已堂而皇之地摆在了他面前? “誉儿。”一道熟悉的嗓音突然响起。 苏世誉回过神,一瞬犹豫,还是慢慢地转过了身。 一位端庄妇人站在几步开外,手边牵着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姑娘,她直直地看着苏世誉,而后拉着小姑娘,一步步地穿过满庭来往搜查的官兵,径直向他走来。 苏世誉微敛眸,面上带了淡淡笑意,恭敬道:“婶婶。” 妇人停在他面前,没有做声,而后猛然扬起手狠狠地就要将巴掌落下,苏世誉垂着眼未动。 却在触到苏世誉前硬生生被人握住了手腕,她恼怒地瞪着忽然出现的蓝衣男人,“放手!” 楚明允凉凉地笑道:“苏夫人,你可得想清楚侮辱朝廷命官的下场。” 妇人的眼一下红了,气的浑身发抖,“你给我放手!放开!” 跟在身旁的小姑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被这场面吓到了,小小的个子手忙脚乱地想扯住她未果,转头边要护住苏世誉般地往他身上扑去,边糯糯地叫着,“娘,别打!不要打哥哥!” 苏世誉忙矮下身要接住她,妇人却猛然抓挠般地强挣开楚明允的手,一把将她扯了回来,苏世誉伸出的手便落了个空。 “哥哥好,别打哥哥啊娘!”她慌张地抓住妇人的袖口,几乎带了哭腔。 妇人眼底泛起了泪意,蹲下身抱紧了她,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苏世誉,话是对着怀里女儿说的,“颖儿,你看清楚他了吗?你看看他还有哪点像是你哥哥!” 颖儿茫然地看了过去,“是啊,世誉哥哥……” “他不是,”妇人咬牙切齿地道,“他是杀了你爹的仇人,狼心狗肺!”她陡然提声,凄厉得让满院的人听了清楚,“苏世誉!六亲不认,你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吗!你连自己亲叔父都能杀,那你干脆把我们俩也杀了啊!反正我们一家都是罪犯,你怕什么,你动手啊!” 苏世誉一言不发,良久良久,极轻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往屋内走去。 妇人跟着起身便要追上,被官兵眼疾手快地拦住,她挣脱不开,叫骂了几句后滑跪在地,抱着女儿哀哀痛哭。 楚明允跟了进来,看着苏世誉的背影慢慢踱步到他近前,笑道:“要我抱抱你吗?” 苏世誉侧头看了他一眼,“楚大人午睡还未醒吗?” 楚明允笑了笑,又低眼看了看手背上被抓出的几道血痕,悠悠地叹道:“苏大人这又是何苦呢,你要是不过来查,直接把罪名归到我头上不就简单多了,既能除了对手,还能保全血亲,也不至于被骂成这样。” “楚大人此言差矣,”苏世誉停下整理书信的手,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血亲又如何,错了就是错了。” 楚明允饶有趣味地瞧着他,半晌摇头笑笑,“你还真是块石头。” 案子了结,楚明允和苏世誉回京复命。 此事皆大欢喜,官员们不用再整日担惊受怕,满朝文武纷纷道贺,只是看向苏世誉的目光不由地变得复杂了。连茶楼闲话里也啧啧感叹,说这御史大夫可真是秉公到冷血无情了。 而苏世誉不为所动,按部就班地处理了案子,带着拟好的罪名判论入宫,呈与李延贞过目。 李延贞将奏折读罢,无奈地看着他,“苏爱卿果真一如既往地公事公办,竟真打算把自己也株连了。” “理当如此。”苏世誉淡淡道。 “那朕可是痛失臂膀了,”李延贞搁下奏折,“苏行既畏罪自杀,何必连坐亲属,况且不知者无罪,他家中寡妻孤女,好好安置便罢了。” “陛下……” “你就别再像上次那样跟朕争执了,”李延贞摆了摆手,“爱卿之忠心日月可鉴,苏行之罪是他一人之事,朕绝不会怀疑你。” 苏世誉垂眸不答。 李延贞便长叹了口气,“就当是回报你苏家几代尽忠了。命案已经死了多少人,这秋天血气已经够重了,何必再添杀戮。” 苏世誉露出了个淡而无味的笑,也就不再多言,俯身跪谢。他正欲再说些什么,心中却无端想起了苏行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陛下对这份奏折可有疑问?” “苏爱卿行事朕一向放心,没什么疑问的。” 苏世誉抬首望着李延贞清秀的脸,“那陛下对淮南王可有什么看法吗?” 李延贞为难地思索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朝政上的事,还是要多辛苦爱卿你了,这些朕实在是难以决断。”他又翻了翻奏折,不由纳闷,“你上面怎么对淮南王只字未提?” 苏世誉眸色微敛,站起了身,一如往常地从袖中摸出另一份奏折递上,“臣正要说到此事。” “太祖建夏时分封诸侯,为的是拱卫王室,稳固四方,保新朝安定。可如今百年已过,时过境迁,以淮南王为首的诸侯王势力日益膨胀,据千里之地,骄奢淫逸,阻众抗命,已然构成威胁,是以削藩之事势在必行。” 李延贞看着手中奏折,“推恩令?” “正是,准令诸侯推私恩分封子弟,嫡长子承袭王位,其余子弟分割部分土地为列侯,侯国同县,归与各郡管辖。名义上称作施恩惠,实为削弱其势力。” “可是祖训中有规定,后世子孙不得对祖制有任何更改……”李延贞迟疑着。 “臣自然明白,所以也并非是要彻底废除藩王制,只是将他们的势力分化,尽可能地减少威胁。” “可这也毕竟是改制,还要折损他们的利益,真的不会激起反抗吗?” 苏世誉颔首道:“因此臣现下才不将此命案与淮南王的关系公布。” “……爱卿所言,朕听不懂。” “这系列的命案虽于朝廷而言损失惨重,但也未尝不是个机会,只是要看如何利用。若此时直接将牵扯淮南王的罪证公之于众,对于一方独霸的诸侯而言,恐怕作用微薄,只能是打草惊蛇。而时节又已入冬,出行车马不便,朝中事务繁重,于我们不利,况且苏行案才结,对方恐怕正有戒备。不如待年后,那时淮南王戒心应消,而臣身为御史大夫本就应代天子巡狩诸侯。出使封国,诸侯理当至边境相迎。那时趁机将淮南王捉拿,押回长安再将他罪行公布,陛下也就能借此为由,施行削藩了。” 李延贞犹豫半晌,又看了看苏世誉,“那便依爱卿所言吧。” 诸事已毕,苏世誉行礼告退。他步出御书房,抬眼正望见有人迎面而来,粉黛略施,步摇轻响,依稀印象里是前阵子选秀入了宫,如今正受宠的姜昭仪。相逢一礼,随即离去。 而在苏世誉身后,姜媛却驻了足,回眸望着他的背影,神情晦暗不明,直到宫娥轻声提醒,她才低声一笑,转身进入了御书房。 那边苏世誉刚踏入府里,一道青色人影便扑了上来。 “表哥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跟你说你别伤心啊,你……哎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苏世誉回头确认了一下没进错地方,又看向杜越,“你怎么突然来了?” “苏行舅舅的事……我也听说了。”杜越坚定地道,“但是你放心,我绝对不怪你,是舅舅自己的错,表哥你也是不得已的。” 苏世誉轻声笑了笑,和他一起往府内走去,“几年过去,阿越懂事了不少。” “我明明一直都很懂事。”杜越被夸的心花怒放,顿了顿,想起自己是干嘛来的,忙正色道,“表哥,你怎么看起来都没有不开心啊?” “没什么开心不开心的,事情过去了便罢了。”苏世誉笑看他一眼,“难不成你来时是想看我哭的?” 杜越想了想苏世誉哭的样子,发觉想不出来,“表哥你这么一说是有点想看……” 苏世誉看了他一眼,杜越迅速改口,“啊不是,我不是担心你嘛,就跟秦昭和姓楚的说了声,过来陪你住些日子。” 苏世誉微诧异,“秦昭答应了?” 杜越的脸瞬间没了刚才的神采,“没啊,不知道怎么搞的,死活都不同意。”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和他吵起来了呗,”杜越挠了挠头,“其实也不算是吵,他都不吭声的,就是固执的要命。我就直接跑出来了,我收拾的衣服都没拿表哥你这边有闲的吗,苏白的也行。” 苏世誉看着他飘忽的目光,无奈地笑了笑,不再追问了。 杜越也沉默地不说话了,垂着头半晌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就是不明白理所应当的一件事秦昭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不过这会儿冷静下来发觉自己也有些过分,可现在跑回去也不是事儿啊,那、那等几天回去后找机会道歉吧,毕竟最后的话实在说的重了…… ——“秦昭你怎么回事儿啊?!我娘都没这么管着我,我他娘的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得着吗?” 楚明允随手招来一个婢女,边瞧着站在庭中一动不动的秦昭,边问:“他在这儿站多久了?” 婢女恭敬道:“杜药师走了后就一直没动过,大概有两个时辰了。” 楚明允点了点头,走了过去,瞧着垂目不语的秦昭许久,想了想道:“师弟,晚饭你若是不吃我可就不等你了。” 秦昭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歪头打量着他,“冰块脸,你站这儿是怎么,要等着杜越跑回来?” 秦昭唇线紧绷,攥成拳的手又紧了紧。 “呵,”楚明允低声嗤笑,脸上笑意隐去,冷声道,“你自己说不逼他,那你怎么不能放开他?只要他不明白你心思如何,那这就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秦昭眸色暗沉,声音涩哑,“师……” 楚明允转身就走,“我饿了。” “……” 秦昭又望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府门外,终于抬步跟上了楚明允。 [第二十七章] 木叶凋零,朔风北来。 足有月余过后,青衣婢女才来厅中通报说杜药师回来了。秦昭闻言猛然起身,神色一黯,又硬是把自己压回了座位。楚明允瞥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笑,继续剥着手里金橘。 不多时,杜越果然磨磨蹭蹭地走到了门口。他心中忐忑,看到秦昭避开了目光后便愈发不安了,嗫嚅半晌,干巴巴道:“我回来了。” 秦昭稍偏着头看不清脸色,一言不发。 楚明允大发善心地搭理了他,“哟,居然还记着回来呢?不在你表哥那里多住几天?” “我也想啊,”杜越厚着脸皮走进来坐下,“不过我在那边儿好像有点碍事,苏白连跑腿都要比我快。” 有的人,如杜越,你是真不知道他是脑子不好使还是心眼太实在。 楚明允吃着橘子,欣赏着秦昭阴郁了一月多后变得更难看的脸色。 杜越跟着看了秦昭好几眼,总算鼓起勇气道:“秦昭,我……我回来了。” 楚明允那日的话还刺在他心里,秦昭本就不善表达,如今更是如鲠在喉,许久才干涩地开了口:“嗯。”想了想,补充道,“回来就好。” 杜越讪讪,也不知再说什么好,转头看见楚明允擦净了手,起身就要出去,一身菱纹紫袍便显了出来。他忽然奇了,“哎,我出来时见我表哥也是这身。” “嗯。”楚明允理了理衣襟,“今日是冬至,文武之首礼服相同。” “啊?”杜越愣了愣,“长安吃个饺子都这么隆重?” 楚明允手上一顿,强忍着嫌弃看了杜越一眼,“……祭天大典。” 冬至祭天,祈风调雨顺,愿山河景秀。 未央宫中礼乐悠扬,旌旗当空猎猎作响,百官分列而立,以楚明允与苏世誉为首,俯身叩拜。 夏尚水德崇黑,李延贞着纯黑帝服,登坛升陛,奠玉帛,唱一曲有来雍雍,至止肃肃,坛下八佾献舞祈福。 楚明允微狭眼眸望去,看这一派肃穆庄严,无端想起苏行所言,不知这太平繁华,是否果真如水月镜花,不堪一击。 祭典毕,大宴群臣。殿宇恢弘,乐姬舞姬踩过绣毯鱼贯而入,笙歌起,曼舞翩翩,李延贞于上位挥手道是今日尽欢,殿中群臣觥筹交错起来,气氛顿时就热烈了。 楚明允单手撑腮,漫不经心地品着酒,他独坐左首,因那一贯的戾气,都没几人敢上前劝酒,比之对面连连被人缠上的苏世誉,倒是乐的清净不少。 只是宴至一半有人便来扰他清净了。宫娥躬身一礼,低声道:“我家娘娘邀约,还望大人赏面一去。” 楚明允微挑眉梢,“我若说不去呢?” “这……”对方没料到这样的回答,只得道,“大人若是不去,奴婢便没法回话了,还望大人赏面。” 楚明允无所谓地笑了笑,就起身不惊动任何人地跟她出了殿。 一路走转,横枝掩映后是太液池,漫漫池水旁立着绯衣女子,见他走来,倩然一笑,“妾身还以为大人不来了。” 引路宫娥早自觉退下,此时人大多聚在宫宴处,太液池周遭便只剩了他们两人。楚明允行了一礼,道,“昭仪娘娘有请,臣怎敢不来,只是不知娘娘有何事?” 姜媛看着他,道:“算不得有事,不过是今日难得有机会能一见大人,有些情不自禁罢了。” “娘娘有话直说。” 姜媛转过脸去,望着太液池里隐约浮面的几尾锦鲤,慢慢道,“大人是朝中大将,威名远播,是多少女子闺中悄想的良人,妾身自然不例外……只可惜如今入宫,今生恐怕与大人无缘了。” 楚明允低笑,“你这招旧了些。”剖白心意这伎俩,半年前他就对苏世誉用过了。 “什么?”姜媛错愕回头,未听清楚。 “没什么,”楚明允道,“既然无缘,娘娘何必要找臣前来?” 她上前几步到楚明允的面前,“所以说是……情不自禁。” 楚明允低眼瞧着她,四下无人索性舍了敬称,“你难道没听说我如今喜好男色?” 姜媛微低下头,“自然是听说了的,只是仰慕之情怎是轻易可消的。” 楚明允笑了声,捏起姜媛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压低了声音问,“那你是想同我欢好不成?” 他没漏过姜媛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她指甲陷入掌中,强迫自己镇定地对上那双眼,“大人……” “我之前府里的确有些美姬,不过她们跟你不一样。”楚明允打断了她的话,松开了手。 姜媛忙低下头,定了定神才问道,“哪里不同?” “她们——”楚明允扫了她一眼,“都有胸。” “……”姜媛愣住了,然后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好歹冷静下来。 楚明允一脸坦然地行了个礼,“微臣告辞。” 姜媛闻言一惊,再顾不得许多,忙拉住了他,“大人留步!” 楚明允侧转过身来看着她,姜媛松开了手,从袖中摸出一个绣工精巧的香囊,塞入了他手中,“今日次来,实则只为将这香囊赠与大人。” “能不要吗?”楚明允问。 楚明允身后的远处,枯枝交错中有道紫色身影,对方停步片刻,显然是望见了这里,转而无声离去。姜媛心下松了口气,“妾身一片心意,还望大人收好。”至此不再多言,对着楚明允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楚明允捏了捏那香囊,竟有几分重量,便直接拆了开,香料掩盖中果然看到一角铜色。他伸手抽出,是一把不知何用的钥匙,略一思量,又将钥匙塞了回去,信手将香囊扔到了池里。 只听‘咚’的一声,那香囊便沉了底。 楚明允回到殿中时,一众臣子已经酒酣耳热醉意醺醺了,姜媛也陪侍在了李延贞身旁。他随意扫过一眼,见到苏世誉身旁的人已散去,脚下一转,走过去坐下了,“苏大人,可还能再陪我喝几杯?” 苏世誉转过脸看着他,半点醉意都没有,只是那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 苏世誉压低了声音,“你……” 侍卫长忽然进了大殿,疾步穿过众臣在殿中跪下,“陛下,天禄阁失窃了!” 臣子们顿时清醒了许多,而李延贞撑着额头,尚有些反应不能地问:“怎么了?” “天禄阁失窃了!看守的侍卫发现时已经昏迷了,阁中两把钥匙不知所踪,所封存籍册都被人打开了!” 臣子们一时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天禄阁就在未央宫中,是历来封存重要文书籍册的地方,皇帝的诏书也多会在那里备存,虽称得上是重要,可到底是个谁也放不上心的地方,如今无端地失窃了都猜不出偷它何用。 李延贞显然也明白这些,问道:“都丢失了什么?” “这……”侍卫长为难道,“阁中卷帙浩繁,还未能查出。” 李延贞醉意未消地揉着额角,一时未言。姜媛看了他一眼,深吸了口气方开口道:“陛下,请容臣妾多言一问,”她从袖中摸出一把黄铜钥匙,望向殿中的侍卫长,“丢失的钥匙,可是这样的?” 侍卫长一惊,忙应道:“正是这个!……只是娘娘为何会有?” 姜媛对上李延贞疑惑的眼神,慢慢地道:“方才臣妾出去透气,碰巧看见了位大人,在地上捡到了这钥匙,本打算等筵席散了托人还给他的。”她边说着,视线边落到了右席上。 右席是御史大夫苏世誉的位置,不过此时楚明允也正坐在此处,他对上了姜媛的视线,忽而勾起唇角,笑容隐隐有几分危险意味。 众人的目光也跟着落了过去,李延贞问道:“爱妃所见的是谁?” “陛下还用得着再问吗,”刑部尚书陆仕直接开了口,“这筵席上不就只有一位大人出去了那么久?” 楚明允不耐烦地瞥去一眼,虽然知道这个老顽固向来看不惯他,但没想到会看不惯到宴会上还要多看他几眼的程度。 姜媛正欲开口,却被苏世誉抢了先,“陆大人,我方才也是出了殿的。” “我绝不是指的您!”陆仕连忙解释。 苏世誉淡淡一笑,目光转到姜媛身上,语调温和,“说来也巧,臣就在殿外见到了楚大人,聊了些之前的案情,一直都未走远,不知您所见的是谁?” 姜媛表情陡然一僵,颇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苏世誉。 楚明允叹为观止地瞧着苏世誉睁眼说瞎话。 姜媛垂下睫羽,“御史大人既然如此说了,那便是我看错了吧。” 殿中不禁有些哗然,楚党自然不满,而苏党大多如陆仕,乐意见楚明允有事,可偏又有苏世誉发话,纷纷纠结不已。 “怎会,”苏世誉轻声笑道,“娘娘若是看错了,那是如何来的钥匙?” 姜媛语塞不答,楚明允便凉凉地接了话,“也不必这么为难,不是说有两把钥匙吗,是真是假,搜身一看便知,”他顿了顿,笑意加深,“不过若是没有找到剩下的那把,臣可实在是冤枉了。” 一只手忽然覆上紧攥着衣袖的手,姜媛惊诧地看去,李延贞对她笑了笑,而后终于开了口:“罢了,今日设宴本是乐事,何必闹的不欢而散。” “陛下……” “几本籍册罢了,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你退下吧。”李延贞抬手,侍卫长应声离去,“继续奏乐!” 舞乐再起,添酒满杯,不快之事如烟云过眼,一杯倾尽便抛到脑后。 苏世誉面不改色地浅饮一口,问盯着自己的楚明允道,“看出什么来了?” “苏大人,我觉得其实你脸皮也并不比我的薄到哪里去,不如借我摸摸看?” 苏世誉敛眸轻笑,扫过他一眼,低声道:“我方才的确是见到你了。” “嗯?” “有宫人说有人要见我,结果引着我去了太液池边后就没了踪影,然后我就看见了你和那位姜昭仪。” “她说喜欢我,你都不吃个醋?”楚明允笑吟吟地瞧着他。 苏世誉没接话,顾自下了结论,“这位娘娘恐怕有些问题,不过陛下正宠爱她,你我身为外臣也不好过问后宫,只能留意着些。” 楚明允倒是不在意这个,“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苏世誉想了想,“就当是还你一个人情。”顿了顿,解释道,“宋衡的地牢里你替我挡那的一箭。” 楚明允看了他片刻,忽然忍不住低笑出声,“你还真是……” 真是如何,他却忽然想不出形容了。 直到筵席散去,回了寝宫,姜媛仍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受命掩护天禄阁那边,本就抱了必死之心,只求借苏世誉将楚明允的力量折损,可那苏世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已经是第二次将送上门的好机会给拒绝了。他开口维护楚明允的那一刻,姜媛已经握住了袖中的毒/药,可偏偏,偏偏被李延贞碰巧拉住了手,这个不通权术的年轻皇帝三言两语打发了人,居然真的毫不追究了。 “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李延贞任宫娥脱下外袍,回头看着她。 姜媛忙定了心神,摇了摇头。 李延贞走了过来,笑道,“还想着天禄阁失窃的事?”见姜媛不语,他便握住了她的手,“虽然朕也不太明白是怎么个情况,不过你不用再想了,朕信你便可。” 姜媛愣住了,百感交集到反而不知是何心情,她低头看着李延贞的手,那只手颇显秀气,拿过奏折,握过画笔刻刀,却从不曾染过一丝血气,跟这个男人的心性一样,太过柔和,不像是帝王该有的。 她心中暗叹,可真是个傻小子。 [第二十八章] 北国多雪,随着时岁一日日近了除夕,下得便愈发肆意起来,纷纷扬扬地落满天地,再被大风吹卷而起,漫漫飞扬。长安城里早高挂起了灯笼,白雪映衬着火红,落在眼里一派喜气,仿佛将人身上寒意也驱散了不少。 朝中事务渐稀,大小官员也都盼着年假到来,好在家享个安闲。 未央宫里银装素裹,殿外风雪摧刮,殿内暖意熏染。 李延贞听罢汇报,忽然道:“说起来,苏爱卿和楚爱卿最近似乎走得近了不少?” 楚明允挑了眉梢,低笑一声刚要答话,就被苏世誉给抢了先,“臣与楚大人连日里有不少的政务往来,接触难免也就多了些。再者,我们两人同朝多年,关系向来和睦,怎么谈得上是突然走得近了。” 楚明允完全不记得自己和苏世誉是向来和睦的。 “也是。”李延贞点了点头,对着苏世誉笑道,“年尾将至,御史台诸事妥当,元月复朝前你可有的清闲了?” “是,”苏世誉道,“虽偶有作乱枉法之辈,但吏治总体还是规整,也是陛下的清闲。” “朕不是听你说这个的,”李延贞摆摆手,看着他道,“既然无事,除夕那日休朝后你就别回府了,留在宫里陪朕守岁如何?” 被忽视一旁的楚明允目光扫过两人,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也不出声打搅。 苏世誉明显一愣,确认了自己并未听错后才答道:“蒙陛下抬爱,但恕臣难以从命。” “为何不可?”李延贞问。 “年尾陛下应与嫔妃聚宴共度,外臣混杂其中,实在闻所未闻。” “那不召她们,只有朕与你不就行了?” 苏世誉看他一眼,无奈道:“那就更违背宗法礼制了,恐怕要遭人诟病。” “朕乃九五之尊,谁敢妄议?你只管说答不答应。” “臣职责正是监察官吏,又怎能以身乱法?”苏世誉单膝跪下,“陛下好意,臣心领了。” “苏爱卿,”李延贞不满道,“当年朕为东宫之时你也不是没有陪在宫中过,如今为何这般不情愿?何况如今你父母皆已亡故,叔父出了案子,亲人也不能见了,没了阖家团圆,你独自回府又有什么意思?” 苏世誉垂首,无人可见之处眸光陡然一黯,一时没有出声。 片刻的安静让李延贞迟缓地意识到说错话了,可自己本就是一片好意,也不便收回前话,只能微有不安地盯着那个身影。 只是须臾苏世誉便站起身来,轻叹了口气,抬眼时毫无波澜,“彼时臣是陛下伴读,陪侍在旁并无不妥,可今时不同往日。”他顿了顿,“另外,既然陛下还记得,也就应当记得那年除夕为何臣不得回府,与您一同被禁足东宫。”语气微沉下几分,“陛下,谨言慎行。” 李延贞怔住,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目光落到一旁楚明允身上复又收回,闭口不言了。 楚明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神情,忽然轻咳了声,带着笑开口:“其实陛下也不必担忧苏大人。他表弟如今正在臣府上住着,苏大人若是嫌独自在府中寂寞,想必也是会过来的,臣一定替陛下用心招待。” 这话里挑拨的意味实在太明显,苏世誉微皱了眉看他,竟没反驳。李延贞直直地盯了楚明允一会儿,末了一言不发地别开了头。 他们两人走出殿时正落着雪,远目而去尽是皑皑雪色。苏世誉忽然驻步,望着头顶铅灰重云,沉默许久,冷风割过喉咙,他看着已经走出了好几步远的楚明允忽然开口:“楚大人。” 声音被吹得零落破碎,楚明允停了步,侧身看他,“嗯?” 苏世誉抬步走近,积雪在脚下踩出细小的咯吱声响,他站在他面前,缓缓地露出一个笑来,“除夕封篆后,待我回府换上常服便会前往,劳烦你了。” “前往?”楚明允诧异道,“苏大人要来我府上?” “是,”苏世誉道,呼出的白气弥散,他望向远处惨淡日头,语气温和,“这个冬日的确是太冷了些。” 楚明允没能读懂他的意思,“……苏大人府上……炭火不够?” “倒不至于那般贫寒。”苏世誉淡笑了声,“怎么了,方才不是说要用心招待,现下就不欢迎我了?” “怎么会,”楚明允笑了笑,“随时恭候。” 雪地上两对脚印很快就被覆盖无痕,他们并肩渐行渐远,融入茫茫雪景。 其实李延贞所言不错,回到府里也是伶仃一人,总对着牌位空坐一宿终归寂寥。何况这个冬日,……太冷了些。 除夕那天尚算得上晴朗,只是近暮时忽然又下起了雪。苍穹积云,庭院堆雪,寒风吹得窗棂震响。 秦昭将窗子关紧,转过脸来看向倚在软塌上的人。楚明允早换下了官袍,捧着只手炉,半张脸都埋在白狐裘中,他闭着眼似是睡熟,眼睫卷长,眉目安静。 秦昭的脚步声才响,楚明允便出了声,也不睁眼,“他过来了?” “时间还早。”秦昭道,“不过既然苏世誉要来,府上不布置一下吗?”他目光扫过一如往昔的陈设,“全长安,怕是咱们这里最没年味了。” “你嫌不够喜庆?”楚明允慢慢掀起眼帘,似笑非笑道,“那剪些喜字帖上门窗,再摆上红烛瓜果,我和苏世誉坐在堂上,你同杜越换上新服把堂给拜了如何?” “师哥。”秦昭瘫着脸看他。 那日后秦昭和杜越虽说和解,面上看起来无事,可相对而处时却变得沉闷起来。秦昭心里藏着事自然无言,而杜越瞧他沉默的时候愈多,难得识相地跟着闭嘴,这日渐地彼此连对话都少了起来。 楚明允笑了声,不再戳他伤口,坐起身来,随手把散开的长发拨到身后,“没什么好布置的。若是苏世誉来了不满意,转头便走了才是真合我心。” “他怎么会想来这里?”秦昭问,“因为杜越在这儿?” “你当苏世誉跟你一样?杜越于他,可没那么大吸引力。”楚明允瞥了他一眼,复又低眼打量着描金手炉,“不知道他是在筹谋什么,我方才想了许久也没能琢磨清楚。而且,”他顿了顿,微蹙眉道,“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苏世誉对我的态度似乎比之前好了不少。” 秦昭想了想,“也许是你们接触多了,他将你视之为友了。” “呵,”楚明允冷笑了声,不无嘲讽地道,“你没留意过吗?苏世誉身边较亲近的都是杜越那种不带脑子就出门的,显然他不喜与心机过重的人交往过深。而我为人如何,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那你是意思是?” “让府中严戒,盯紧苏世誉带来的人。” 又在内室里闲呆了片刻,他们估摸着时辰将近,便起身去了正厅。 厅中轩敞,两两相对地摆开了四张小几,旁边各放有小炉,炭火烧得通红,整厅暖意融融,冷风卷着雪沫吹入,在红廊下化开点点水渍。 杜越蹲在角落里,背对着他们不知在鼓捣什么。 “干嘛呢?”楚明允道。 杜越回头,轻哼了声,满眼得意,“不告诉你。” 楚明允瞄着他挡在身前的一堆烟火,“你个子太矮了,遮不全。” 杜越猛地起身,“你……” 秦昭站在楚明允身后看着他,黑眸沉静。他心头一跳,匆忙地避开视线,想起秦昭恐怕还生着气,这时再招惹楚明允指不定对方会不会再护着自己,只好颇识时务地嘀咕,“老子还小着呢,再过几年肯定就比你高。” 楚明允听得真切,懒得理他。 身后脚步声忽起,青衣婢女匆忙赶来通报,楚明允漫不经心地应声,转过身去,一抬眼,微愣。 庭中红梅怒放,满眼风雪中显出一人身影。黑发如墨,雪衣如华,苏世誉独自踩过积雪稳步而来,撑一把紫竹骨伞,风盈满袖,仿佛一瞬间寒梅冷香于他行走间无声绽放,随飞雪染上他肩头,如一卷风骨清韵的写意画作。 “我表哥真他娘的好看啊!”杜越凑上前来感叹。 楚明允扫了他一眼,指尖微动,忍住了当着苏世誉和秦昭的面揍他的冲动。 苏世誉已走入廊下,收伞的动作一顿,看向杜越,“阿越,好好说话。” “表哥!你真好看!”杜越眉开眼笑地凑上去。 苏世誉轻笑了声,又转而对着楚明允微颔首:“楚大人,久等了。” “还好。”楚明允看向外面,“苏大人,居然是独自前来吗?” “原本便是我自己要来,带些旁人做什么?”苏世誉看着他笑道。 楚明允微挑了眉,笑道:“随口问问。” 他们随苏世誉一齐在席上落了座,茶水菜品依次上来,热气蒸腾诱人。楚明允悄无声息地离了席,转到廊外阴影里,问道:“怎么样?” 影卫道:“主上,府内与周围都已清查完毕,没有任何可疑人物。” “……”楚明允困惑地望向厅中正与杜越交谈的苏世誉,缓缓地蹙了眉,“……居然真是一个人。” 苏世誉忽然似有所感般地偏头看了过来,正撞上了楚明允的目光。四目相对,他不及反应,苏世誉却淡淡一笑,转而收回了视线。 清冽的冷风夹着梅香悠转入廊下,他静默片刻,继而低声吩咐道,“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 用罢晚饭,婢女们收拾了碗筷,上了温酒金橘,便悉数退下,留他们四人继续守岁。 偌大的正厅顿时有些空阔,杜越抱着杯盏蹭到苏世誉身旁坐下,嘿嘿一笑,“表哥我陪着你啊!” 楚明允往一旁瞥去一眼,秦昭面无表情地垂着眼,一点也不愿看向那边。他低声一笑,也挪席过去挨着苏世誉,“他自然是由我陪着,轮得到你?” 在场三人都微诧地看着他,而楚明允不紧不慢地给苏世誉倒下盏酒,斜眸看向秦昭,“你还坐那么远干嘛?” 秦昭心领神会,犹豫了一瞬,跟着坐了过来。四人这么围炉而坐,厅中就空的更厉害了,苏世誉浅抿着酒,目光扫过杜越别扭地偷瞟着秦昭的样子,但笑不语。 杜越偷偷地将目光收回,暗叹一声,注意力随之落在了杯盏之上,当即不满地叫出了声:“怎么只有我的是茶?” 楚明允慢悠悠地道:“酒喝多了不长个,你还小着呢。” 杜越颤抖地指着他,“我操……”苏世誉看了他一眼,他硬生生改口,“……操劳这么久,大过年的你还压榨我。” 苏世誉收回视线,笑道:“你不是向来一杯就倒的吗,喝茶也好。” “那多没意思啊,”杜越皱着脸,“而且表哥这都多少年了,我现在不一样了,早就不是一杯倒了,不信你让我喝一个试试?” 苏世誉笑笑,“我信就是了。” 杜越一下噎住,偏正对着楚明允笑眯眯的模样,顿觉不爽至极。他喝尽了茶水,而后猛地伸手抓过了酒壶倒了满杯,仰头灌了下去,动作迅猛一气呵成,得意洋洋地对上了秦昭担忧的视线,亮了亮杯底,“我就说没事吧。” 秦昭看着他满脸通红,但眼里的确是清明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杜越便乐呵呵地又满上一杯,看着楚明允和苏世誉,饮下一口,“我就说……”他话音一顿,手上不觉松了力气,一歪头倒在了身旁的秦昭身上。 秦昭眼疾手快地一手揽住杜越,一手捞住杯子放还桌上。 楚明允随手搭在苏世誉肩上,啧啧感叹:“苏大人,你这表弟还是真没说假话,也不知多少年来是怎么只长了一口酒量的。” 苏世誉没有接话,默然地拉下了他的手。 秦昭低头看着怀里昏昏沉沉的杜越,犹疑片刻,小心翼翼地抱起了他,“我送他回屋。”也不待那两人回答,直接就起身走出。 药庐里有淡淡草药苦香,灯影寂寂。秦昭躬身将杜越放在榻上,杜越忽然反手拽住了他衣襟,边睁眼边迷迷糊糊地念叨,“还……还能喝……” “嗯。”秦昭将衣襟解救下来,“睡吧。” “咦?”杜越猛地睁开眼,呆愣愣地瞧了他一会儿,“秦昭?……你终于理我了。” “没有,”秦昭道,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怎么会不理你。” 他记得那年依稀也是这样的冬季。 连年大旱后举家逃荒,途径苍梧山时只是睡了一夜,醒来便被独自抛下了。他明白,兄长能作劳力,小弟尚在襁褓,只有他应该被抛弃,他都明白。 那时雪压重山,霜冻林寒,他一张脸冷僵到连医圣都束手无策,自此再也牵动不起任何细微表情。 又冷又饿,却无端地拼命想活下去,所以在山间遇见师哥时会发了狠地扑了上去,结果自然是被一把掀翻踩在了地上。楚明允少年时的眉眼还总是阴郁,直直地细看了他半晌才松了脚,“……原来是个人。” 他挣扎地想爬起身却没力气,抬眼望见楚明允身后有小孩急急地追上,“姓楚的,你再不等我我就跟你师父告状!” 楚明允漠然,“随你。” 然后那小孩就看到了他,眼眸亮了一亮,笨手笨脚地把他拉了起来,“你也是上山拜师的吗?我是不是马上要有师弟了啊?”后半句是问楚明允的,对方冷眼不语。 而他在长久的冷冬之际,终于触及了温度。 从未料到会有人一袭青衫也能暖如阳。 思绪回落,秦昭低声又重复道,“……我怎么会不理你。” 可他忘了杜越是醉着的,全然不听他说什么,顾自扯着他的衣袖颠三倒四地念叨。秦昭凑近细听,微微愣住。 杜越声音极轻极小,却是极认真地道:“……对不起,秦昭,对不起,我……我不应该那么骂你,可是之前你都不理我。我知道我错了,秦昭,我不敢跟你道歉,秦昭,别生气了……你别生我气了……”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睁开一线的眼又闭上,彻底睡了过去。 心头酸涩,喉间哽涩,秦昭静静地看着他,良久良久,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终于低哑地开口道:“……你能不能,别总看着他。我……” 我喜欢你。 [第二十九章] 厅中一下就只剩了楚明允和苏世誉两人,炭火烧出毕剥轻响,厅外朔风低吼,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满庭积雪在沉沉深夜里映着皎白月光,整个太尉府中竟静得连一丝人声也无。 “我原以为我府上已经足够冷清了,没想到你这里也这般寥落。”苏世誉忽然出声。 “我是向来不过什么佳节的。”楚明允低笑了声,随意道:“用不上人伺候,就让下人都散了。我自己无家,又何必拆散那些有家的团聚。” 苏世誉点了点头,未出声,将手中剥净了的金橘随手递给了他。 楚明允见状便挑眉笑了,不伸手去接,瞧着苏世誉道:“苏大人是拿我当三岁小孩了吗,一只橘子就能哄开心了?” “……”苏世誉低眼看向另只手里剥开一半的橘子,一并递了过去。 楚明允笑意更深,蹙眉道:“难道两只就行了?” “你不想吃便罢了。”苏世誉收回手。 “哪个说不吃了?”楚明允一把抓住他的手。苏世誉轻笑一声,难得没有挣开。 厅外风声渐渐低了下去,落雪无声,听得见檐角护花铃泠泠轻响,间杂着檐下冰凌倏然坠落的脆响。 楚明允撕下一瓣橘肉,忽然想到,“对了,那天你和陛下提到的除夕禁足东宫是怎么回事?” “也不是什么值得提的事。”苏世誉轻叹道。 “苏大人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更值得一听了。” “……”苏世誉看了他一眼,道,“陛下一向容易轻信他人,储君时更是不小心在近侍面前说错了话,被人抓了把柄。先帝罚他除夕之夜禁足东宫不得入席,我身为侍读替他抄了一夜的书,如此而已。” 楚明允忍不住把金橘又递还给他一个,聊表同情。 苏世誉笑看他一眼,顿了顿,忽而道:“说来,有件事此前一直没能找到合适时机告知你。” “嗯?” “叔父那件案子的判书你应当看过了?” “你是指对淮南王秘而不宣的事情?”楚明允道,“我差不多能猜到你想做什么。” 苏世誉意外地侧头看他,“你猜得到?” “苏大人,”楚明允慢悠悠地叹道,“算下来我好歹也是追求了你大半年的人啊,还不许我多少了解你些吗?” “多少了解些?” “是啊,你的行事手段我大概猜的到,不过——”楚明允单手撑住身子,倾身凑近些许,素白的指尖落在儒白衣襟上,他轻点上苏世誉心口,低低地道,“你这里想的什么我就猜不到了。” 苏世誉身形微滞,却没躲闪,垂眸看着他道,“楚大人想要猜什么?” 楚明允极轻地笑了,慢声道,“想猜的多了去,比如你如何看待我,又比如,”他一点点掀起眼帘,正对上苏世誉的目光,“你今夜为何会过来?” 他手指随着话音在衣襟上打了个圈,不轻不重的力度划过心口,动作放缓近乎暧昧,苏世誉按住他的手,淡声笑道:“原因如何很重要吗?” “自然重要。”楚明允弯眉一笑,“秦昭觉得你是为了杜越,可我偏就觉得不是,可若不是那样,难不成会是为了我吗?” “我还以为依楚大人的作风会直接视为后者。” 楚明允反握住他的手,逼视进他眼底,“回答我。” 可他不知该如何作答,毕竟连自己也不明晰当时为何会忽然做出独自前来的决定。其实这世上本就不是事事皆有缘由的,多是的心潮忽起一念之间,但如此说了楚明允只怕是不会信。 苏世誉略一思索,抽回了手,淡淡一笑,“正是因为你。” 始料未及的回答,楚明允微怔。 炭火的暖光映着他眼中笑意,苏世誉反问:“楚大人难道忘了,不是你在陛下面前邀请我来的吗?” 楚明允回过神,微挑了眉梢,“我自然记得,所以说——苏大人是觉得深夜寂寞了来找我的?” 这话总觉得有几分歧义,苏世誉收回目光,及时挽救了话题走向,“总之,我同陛下商议过了,决定复朝后巡狩诸侯国时拘捕淮南王,待那时会将之前的案子重新提起。” “和我猜的差不多,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叔父的案子了结只为了打消淮南王的戒心,难免有些草率,旁人看来疑点重重。先前那些诬陷你的证物误导了许多人,而且扶风郡的流言这些日子也传了过来,恐怕现在坊间私下里都认定了你是真凶。” 楚明允无所谓地道:“那又怎样?” “因此这段时日要委屈楚大人遭受非议了,不过你大可放心,淮南王伏罪后我定然会将诬陷之事昭告天下,还你清白。” “你也不必如此,我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我。”楚明允漫不经心地笑道,“况且天下最愚昧无知的就是这些百姓,何必费力气向他们解释。” 苏世誉淡笑道:“即便楚大人不在意,为你洗清嫌疑也属我分内之事,我定然是应当做到的。” 楚明允歪头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低头轻笑了一声,不再答话。 厅外风雪不知何时停了,忽然有浑厚钟声潮涌般地荡了过来,一声挨着一声,子夜已到。爆竹声顿时响成一片,满空赤红碎屑翻飞,无数烟火簇拥上浓墨夜空,绽开千般光华星芒,喧闹声将深夜吵醒。 “喂,”楚明允眼睛直望向外面,忽然开口,“要不要跟我出去放烟火玩?” “楚大人还备了烟火?”苏世誉问。 “我没有,不过杜越买了,我知道他藏在了哪儿。” “你就不怕明日阿越醒来后找你?” “好办,”楚明允看向他,眨了眨眼,“就说不知道,没见过,杜越不信我,但一定信你。” “那我为何要帮楚大人隐瞒呢?”苏世誉笑道。 楚明允直接拉过苏世誉就往厅外走去,“因为你现在是共犯了。” 那堆烟火就藏在角落里,他们拿到庭中依次摆好,这才发觉杜越买的真是式样繁多什么都有。 楚明允点起两个火折子,侧头看见苏世誉正研究着个莲花灯似的烟火,“那个燃得快,你放在最后点。” “嗯,还有别的要注意的吗?” 楚明允想了想,“点完后记得跑过来抱紧我。” “……”苏世誉想了想,“为什么?” “我担心等会儿声音太响你害怕啊。” “……楚大人果然贴心。” 赤红沿着引信一闪而上,伴着闷雷般的巨响,束束火光飞窜上苍穹,旋即大朵大朵烟花绽开,点点光华如星似雨落下,美不胜收。他们这处稍一黯淡,又有别处的夜空绚烂,烟火声远近相接,连绵不绝。 有孩童嬉笑着沿着巷子跑过,细弱的歌声透过朱红府墙,穿过硝火味的薄烟,唱着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欢乐几家愁,苏世誉在心头默念几番,不禁敛眉轻笑,这佳节之中,自然是只有伶仃孤影才会倍添仇。他侧头看去,发觉另一个伶仃人不知何时半蹲在了庭中红梅下,正专注地团着雪。 苏世誉走过去跟着蹲下,静静地看他指骨分明的一双手团出了两个雪球,忽然笑道:“我给你捏个别的看看。” 言罢果真跟着下手拢了一捧雪,捏出了个扁圆身子,按上个圆脑袋,又用指尖仔细地雕琢出两个尖耳朵来。苏世誉正在地上寻着合适的落瓣作眼,一直偏头瞧着的楚明允忽然伸手过来,苏世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手停在那颗脑袋旁,微一屈指,顿时弹飞了一边耳朵。 “……”苏世誉深深地看着楚明允,只见他笑得眉眼弯弯,唇角上翘,兴致勃勃地又将另一只耳朵无情摧毁,对称至极到连苏世誉都不知说什么好。 于是苏世誉一言不发地在身侧虚握了一掌松软剔透的雪,略一端详,塞进了楚明允毫无防备的衣领。 楚明允反应已是极快,才一触及就弹开几尺,却仍是被后颈冰得一颤。他微眯起眼,顾不上拍雪就眼疾手快地拽住了起身就要走的苏世誉。那边苏世誉未及站稳,猝不及防地被他扯住顿时脚下一滑,这瞬息间心念陡转,苏世誉忽然不再稳住身形,而是反握住了楚明允的手臂,一把将其拖下了水。 两人就这么不顾形象地平地摔在了厚厚的积雪上,倒下的混乱中楚明允只来得及以手撑地才免于压在苏世誉的身上,他才松了口气,心情几许复杂地正欲说些什么,一低眼正对上苏世誉笑意深深的眼眸,直觉不妙。 下一刻苏世誉伸手拍在了身侧梅树上,梅树随之一颤,堆了满枝的雪带着殷红花瓣铺天盖地落下,红梅落雪纷纷然,砸了楚明允满发满背,顿时遍体生寒。 楚明允单手撑在苏世誉的头边,拂去了脑后的雪,然后看着化开的满手冰凉雪水,“苏世誉,”他道,“这若是换了旁人,就已经被我活埋在雪里了。” 落雪拂下时有瓣红梅擦过楚明允鬓角飘转而下,悠然落在了苏世誉的眼眸上。他嗅见红梅冷香中一点檀香,视野里有一角赤红微染,而楚明允的眉目极近,染了霜白的鸦色长发被风吹起,朦胧了靡靡夜空里的烟火。 苏世誉拿下落梅,躺在雪中好整以暇地笑道:“若是随便哪个旁人都能让你这么狼狈,楚大人恐怕是要无颜见人了吧。”他复又抬起手,将楚明允鬓发上的碎雪仔细抹去。 指尖才触及额角时是微凉的,随着划入发中而一点点温热,极温柔极轻的动作,引得头皮微微发麻。 不待楚明允细想,苏世誉便收回了手,“好了,起来吧。” “你想起来就起来了?”楚明允笑了声,微眯了眸,“说句好听的来呀。” 苏世誉沉吟片刻,道:“多谢楚大人替我将雪全挡下了。” 楚明允一把掐住了他的下巴,四目相对,“很好,你今晚就别想起来了。” 苏世誉无奈地笑了,思索着该如何解决眼下情况,一时没有答话。 红廊下华灯摇曳,一晃晃地映得庭中光影明灭。楚明允捏着苏世誉的下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唇上。他唇色向来较淡些,此刻不知是因为冷了,还是身下的白雪映衬,竟浮现出了点颜色,在双唇间隐约显出了一线殷红。 楚明允忽而鬼使神差般地俯下身去。 “……楚大人?”温润声线突兀响起,略带错愕。 楚明允陡然顿住,咫尺间正对上苏世誉的眼眸,才发觉他近乎要吻上苏世誉,差了不过分毫的距离,呼吸可感。 他惊醒般地起身,退开一步抬手按了按眉心,这才将苏世誉也拉了起来。 苏世誉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转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这一遭折腾下来两人衣袍都被雪给浸湿了大半,回了厅中对坐着慢慢烤干。楚明允瞧着苏世誉云淡风轻地也脱下了外袍,暗叹了几句色令智昏,索性不再去想方才的事。他懒散地支着身子,忽然道:“对了。” “怎么?”苏世誉打量着湿透的袍背应道。 “其实你方才捏的老鼠还挺可爱的。”楚明允道。 “蒙你谬赞了,”苏世誉看他一眼,“方才我捏的是兔子。” “……行。” [第三十章] 年节已过,喜气渐淡,早春将至,积雪消融。 长安城中的商铺陆续开了张,客人尚且稀少,伙计们便倚着门框闲散地叙着话。不知谁忽然惊呼一声,随即听见有清脆铃音自城门那边悠悠传来,沿街的人忙探头去看。 官兵于前开道,长长的车队穿街而过,向宫城驶去。驼铃轻颤,车马辚辚,轻纱覆面的异域女子身姿婀娜,分两列随行在一顶软轿后。绣纹锦帘被人偷偷掀开一角,露出一只墨绿眼眸,趴在楼上的幼童一眼看见,惊喜地指着叫喊,立即被身旁大人给按了下去,道了一声:“楼兰。” 楼兰地处西域大漠,扼商道要冲,是以虽为小国,却城池繁华,地位重要。楼兰国向来在大夏与匈奴间摇摆不定,直到近些年才与大夏走的近了些,不过往来纵然多了,却也从未见过一开春就前来的。 这日正是复朝之时,才出了金殿便远远望见迎接仪仗的楚明允也在纳闷,侧头问苏世誉,“楼兰这次派来的使臣是谁,居然用上了诸侯礼遇?” “今日楼兰王女亲自携礼来访。”苏世誉解释道。 楚明允点点头,略一回想,连带着今日总觉得苏世誉看他的眼神颇有深意也明白了过来。 据说楼兰王女骄纵任性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三次出嫁都不足月,不是命人将夫君直接打得横尸院中,就是掌掴高堂斥辱夫婿,硬是逼得对方以死请求国主解除婚约。折腾下来举国再无人敢娶,楼兰国主偏又拿王女当心头肉宠着,当年不惜以三座城池陪嫁,只求能在大夏寻到一合意夫婿。 那时楚明允在朝堂上一声轻笑,果断把对头苏世誉给推了出去。说是上无高堂少了麻烦,为人端正温和,恰好还妻妾全无,最后又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道,先前见楼兰王女下轿时还对着苏世誉春风一笑。 一直淡然无波的苏世誉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终于侧头深深地看了楚明允一眼。 之后苏世誉是如何摆平这事的他未曾留意,只清楚记得那日下朝时苏世誉在同朝五年后头一次对他说了除开日常问候的话。 苏世誉对着他春风一笑,说了两个简洁异常而又意味无穷的字: “呵呵。” 思及此,楚明允轻咳一声,笑道:“苏大人,我那时可是……” 苏世誉瞥他一眼。 楚明允道:“……没什么。” 苏世誉便轻笑出声,温和道:“楚大人倒是不必介怀,王女并不如传言所说的那般任性。” 楚明允微挑眉梢,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复朝初日并无事务,楚明允和苏世誉并肩往外走去。言谈间身后宫廊忽而传来了奔跑声,伴着涔涔铃音由远及近,他们止了话侧头看去,窈窕少女便张开双臂扑了上来,一把抱住苏世誉的胳膊,仰头笑意明艳,“安伊诺!” 楚明允怔了一下,他依稀知道这句楼兰语的意思,是敬称的哥哥。 苏世誉淡笑着看她,“已经拜见过陛下了?” “见过了!他还说今日都没事,你可以陪我出去玩了!”她汉话发音稍显奇怪,却也足够清楚。穆拉和放开苏世誉,原地转了一圈,烟紫裙裾起伏绽开,腕上银铃声声清脆,“好看吗!” 苏世誉颔首肯定了,穆拉和歪头一笑,注意到楚明允后翠玉般的眼睛一亮,“漂亮哥哥,你是谁啊?” “楚明允。” 穆拉和认真地点了点头,顿了顿,“漂亮哥哥也一起去玩吧?” 楚明允一时反应不能,苏世誉解释道:“她记不住汉人的名字。” 楚明允不在意地点点头,道:“你们一起就行了,我不……” “人多才好玩啊,不准不去!”穆拉和打断他,一手拉住一个。 薄日高悬,长安东市里熙攘热闹,沿街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行人络绎来往,都不禁往一处面摊上多看了几眼。那里两位俊秀的公子沉默饮着茶,他们对面坐着个碧眸的异域少女,正以与她娇俏模样截然不同姿态大口吃面,桌上已然摞起了几个空碗。 一碗将近见底,楚明允见她风卷残云般的势头不减,忍不住道:“……你究竟是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准备来长安后我就没好好吃过饭,都快饿死了!”穆拉和抽空回道。 “为什么不吃?” “因为要见安伊诺啊,瘦点才好看。” “那你现在怎么还吃这么多?” “他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了吗?”穆拉和满脸理所当然,转头招手道:“我还要!” 楚明允无言以对,看着喜笑颜开连声答应的摊主,又将目光转向身旁的苏世誉。 苏世誉淡然地回看过来,“楚大人也想吃吗?” “……算了吧。”楚明允幽幽叹道,“我看着都饱了。” 苏世誉低笑一声,收回目光,想起了与穆拉和初见时的情形。 当年朝堂上楚明允的话已至此,苏世誉是如何都推脱不了与楼兰王女会面一见了,他思忖良久后抱琴赴约,本打算言语不通奏乐几曲敷衍了事,却不想对方是懂些汉话的,更没料到推门时是一条软鞭迎面甩来。 苏世誉侧身一避,信手截过软鞭,对方非但不恼反而欢喜起来,边嚷着本以为是没用的文臣没想到是会武的,边招呼他来桌边坐下。 接触后苏世誉才发觉,这位楼兰王女并非传言般的任性妄为,而是自小被悉心呵护生出了过于率真的性子。 他指下一曲春江花月夜方歇,穆拉和就已经把自己心事噼里啪啦倒了个干净。她出嫁三次,前两次是权臣为谋国而强逼国主下嫁爱女,这边她才入门没两日,那边对方就与其他女子厮混了起来,她一怒之下直接冲入房中,鞭下不留寸力,便有了传言中的夫婿横尸院中。不过穆拉和意外发觉自己是替父王除了心头大患,大受鼓舞,认准了处处要挟父王的臣子要嫁,直逼的对方降职求饶。 苏世誉闻言沉默了许久,对着一副要人表扬模样的穆拉和,沉吟道:“你嫁人的心愿只是这个?” “对啊,因为他们对父王不好。”穆拉和道。 苏世誉无奈地笑笑,“自古以来,女子出嫁都是为能与心上人厮守。” 穆拉和歪头想了想,“可是我没有心上人,不过我想过,以后真正要嫁的一定要是个武功盖世的大英雄。” 苏世誉了然,“难怪你得知我是文臣后要挥鞭过来。” 穆拉和趴在桌上瞧着他搁在琴上的手,修长好看,“你武功一定很厉害,我很喜欢你,”她顿了顿,“不过我一点也不想嫁给你。” 苏世誉不禁轻笑,“为什么?” “我觉得你一定不会喜欢我,”她补充道,“你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会喜欢的样子。” “怎么说?” “你很好,可是感觉却很远,”穆拉和伸出手,指尖距苏世誉隔了些许距离,仿佛被什么阻碍住了,“你看,就像是有一层雾的样子,你坐在我面前,温温柔柔的说话,可是我感觉不到你的心,你的一切都是淡淡的,被雾隔住了,也许我眨眼后你就会消失一样。” 苏世誉莞尔,没有答话。 穆拉和问道:“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苏世誉思索良久,坦然道:“未曾领略过。”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楼兰有一种形容,翻译成汉话就是说有蝎子和蜘蛛从你的心上爬过去,你的心紧缩着,跳的很快很痛,好像是害怕,但是又觉得很开心。” 饶是苏世誉也被这蝎子蜘蛛的形容一震,见穆拉和的样子又不忍扫了兴,凝思片刻后道:“我们汉人也有相似的形容,不过讲的是有万蝶于心飞舞,蝶翼扑动扰人心乱。” 穆拉和半懂不懂地点头,枕着臂听他按遍丝弦,广陵散音惊落灯花。 那日临别时穆拉和拽着他的袖子不撒手,一遍又一遍地吵着:“我特别喜欢你,但不是心上人的喜欢,所以我不能嫁给你,那你当我哥哥好不好?” 末了苏世誉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欲裂的衣袖,轻叹了口气便应下了。 “安伊诺。”穆拉和不知何时凑到了他身旁,苏世誉回神,才发觉她终于吃完了,原先坐在身旁的楚明允在不远处正结账。 “怎么了?” 穆拉和用楼兰语压低了声音,盯着楚明允道:“我才想起来,他不是你的敌人吗?为什么你还要笑着和他说话,是不是他强迫你?要不要我嫁给他帮你打死他?” 苏世誉呛了口茶,咳了两声后才笑了出声,他看一眼楚明允,同样用楼兰语答道:“不是敌人,至多只算是对手,而且他是我们国家很重要的人,不能死的。” “可是他对国家重要,那为什么你对他要那么好?”穆拉和困惑不解。 他答不上来。 这时楚明允转身走了过来,正对上两人看着自己的目光,莫名其妙,“都看我做什么?” 苏世誉敛下心绪,淡淡一笑,“没什么。” [第三十一章] 吃饱喝足,穆拉和兴冲冲地拉着他们走街串巷,大有要逛遍长安的架势。 这一处沿街有不少杂耍艺人,吆喝招呼行人围圈观看,叫喊喝彩声连连响起。穆拉和脚步一转便挤了进去,只见场中空地上摆着一厚重石板,有彪形大汉摩拳擦掌一番后扎开马步,低喝一声劈手落下,石板顿时闷响一声,四分五裂。 周遭的人高声叫好,穆拉和跟着喊了一声,扒开挡在身前的人正欲上前,就被苏世誉一把拉回,“你进去做什么?” 穆拉和兴奋地道:“他看上去武功也好厉害啊!我去跟他比一比!” “人家卖艺是为了讨生活,你若上去比试会给他添麻烦的。” 穆拉和兴致顿时低下,“这样啊,可是真的很想试一试看啊。” 苏世誉目光落在一旁的楚明允身上,他正低眉拆着穆拉和才买下的一袋糖糕,边拈了一块入口边抬眼看过来,“嗯?” 苏世誉轻声笑了,指了指楚明允,对穆拉和道:“不必为难,方才的功夫他也会。” “……”楚明允扫了眼那碎裂满地的石板,发觉自己还真会,而且做的还要比刚才的大汉漂亮得多。 街边杂耍众多,每当穆拉和想要冲进去探个明白时都会被苏世誉淡淡地告知一句,“他也会。” 托了御史大夫的福,楚太尉今天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竟是这么的多才多艺。 一直无言地吃完了糖糕的楚明允在望见前方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将穆拉和拉到了个首饰摊子前,“你随便看,我送你。”他说完转头对上苏世誉的目光,幽幽地叹了口气,“那个……我可是真不会了。” 苏世誉回头,隔着人头攒动隐隐约约看见卖艺人在表演吞剑吐火,他复又看向楚明允无奈至极了的神色,忽而忍不住笑了,世俗嘈杂中独他眉目温柔。 胸膛里似有什么突兀地一跳,楚明允仔细瞧着他,从摊上拣了支玉簪,便学着纨绔的语气笑道:“来,美人儿,公子也送你一个,从了我如何?” 苏世誉挡下他伸来的手,淡笑道:“公子姿容过人,这玉簪还是衬你一些。” “好呀,”楚明允应得干脆,“那你给我戴上,我从了你也行啊。” 摊主姑娘红着脸犹豫再三,开口道:“两位公子……我这边,卖的都是姑娘家的饰物。” 楚明允耸肩放下了东西,苏世誉摇头笑笑,不意间对上了穆拉和笑意闪动的眼眸,“怎么了?” 穆拉和移开视线,狡黠笑道:“以后再告诉安伊诺。” 时至晌午,他们三人寻了间客栈歇息用饭。穆拉和兴致勃勃地拆看着买来的东西,楚明允漫不经心地帮她拆着吃食包裹,苏世誉则安静地瞧着他们。 后面几桌人不知聊起什么,声音忽然大了起来。 “老兄,那可是朝廷命官,说话可得小心点,没凭没据的你唬我们吗?” “嘿,真是,我骗你们有什么好处?我刚过扶风郡回来,府衙里我亲戚亲口告诉我的!” 另桌又有人插话,“怎么回事?右扶风那个案子大家不都心知肚明是谁了吗,怎么又扯上苏世誉的事儿了?” 楚明允与苏世誉对视一眼,不动声色。 “你想想看,苏世誉是何等人物,我们都能猜出来是谁难道他看不出来?那肯定另有隐情,”男人话音一顿,吊人胃口地稍压低了声音:“他这是借机为自己除去苏行!” “你真当我们傻的啊?苏行可是苏世誉的亲叔父。” “所以我说你们不懂了吧,世家大族的亲属关系跟咱们平头百姓哪儿能一样,你以为那些内斗是怎么回事?苏行一个刚回长安的人,哪来的本事犯这么大命案,更别说他跟那些被害的官吏还有交情。” “你这么清楚,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男人拿腔作调地咳嗽一声,道:“你们仔细想想,既然那命案是苏世誉负责的,犯案的摆明了是楚明允,楚党和苏党又作对那么多年,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苏世誉不逮着楚明允反而和他一起跑去查什么案子,这是什么意思?”不待回答,他顾自说了下去,“显然是他们达成了什么约定!苏世誉帮楚明允把案子遮过去,楚明允帮苏世誉把苏行杀了,然后把案子干脆地一推,这不就两厢得利了?这越是富贵的人呐,就对血亲下手越狠!” 旁人都不接话了,觉得男人所言有几分道理,摇摆不定了起来。 楚明允支着下巴,低声笑了,“讲的可真好,连我都几乎要信了呢。” 苏世誉摇头轻笑,饮茶不语。 穆拉和目光困惑地在他们两人身上徘徊一番,又扭头看了看后面窃窃私语的人,不悦地问苏世誉:“他们是不是在说你?” “你听错了。”苏世誉平淡道。 “没有!我听见你们名字了!”穆拉和霍然站起。 “你又记不清汉人的名字,怎么就确定是我们?” “我……”穆拉和语塞,看向楚明允,“漂亮哥哥,你说,是不是说的你们?!” 楚明允瞧着苏世誉,慢悠悠地笑道:“他说不是那自然就不是了。” 这话有些弯绕,穆拉和理解不了。 一边小二眼尖,见势不妙忙赶过来劝和:“各位客官,吃饭莫谈政事,莫谈政事!” 苏世誉侧头看她,“坐下吧。” 穆拉和瞪了眼身后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人们,这才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楚明允指尖描过瓷杯花纹,语意带笑,“我之前就同你说了,这些人从不是在意真相如何,只是想找些谈资罢了,跟他们解释些什么。” “事实如何便是如何,纵然有人恶意揣度,也不必夺去所有人明白真相的机会。”苏世誉道,“若一味不屑解释,那剩下的就只有流言了。” 楚明允不以为然地笑了声,没有接话。 楼兰此次来访并无事务,在长安呆了几日后便启程返回,由太尉与御史大夫相送至长安霸陵。 适逢早春,古道青草离离,桥下霸水浩浩,河岸杨柳新绿,垂绦如碧。 他们在离亭止步作别,穆拉和挥手把仆从都赶到一旁,这才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塞到了苏世誉的手里,“给安伊诺的!” 苏世誉打量着封得严实的信,问道:“你写的吗?” “那当然,我学了好久汉字呢!但是你不能现在拆开看!”穆拉和想了想又叮嘱道:“回去也不能拆,嗯——等我回楼兰后才许看!” 苏世誉笑道:“难道你这里面是写了什么怕我要找你算账?” “才不是,反正就是要等我回去才能看!” 苏世誉笑着应下。穆拉和又摸出个油纸包,递给了楚明允:“给漂亮哥哥的!” 楚明允微有意外,边接过来边问:“什么东西?” “漂亮哥哥不是好像很喜欢吃甜的吗,松子糖啊!”她补充道,“可好吃了!” 楚明允瞥了眼旁边笑意更深的苏世誉,又蹙眉瞧着献宝似的穆拉和,不禁也低笑了声,“行,多谢你了。” 赠礼送毕,她却仍不急着离开,反而有些踌躇起来,看了眼楚明允,鼓足勇气把苏世誉拉到了一旁,“还有件事要告诉安伊诺。” “怎么了?” “我找到心上人了,”穆拉和微低着头,面上绯红,难得显出些小女儿情态,“他是在楼兰做生意的汉人,在一次动乱里救了我,人很好武功也厉害,汉字就是他教我写的,中原人里除了你我最喜欢他。父王已经答应让我们成婚了,这次也是他说让我来告诉你一声。” “嗯,”苏世誉眸中含笑,“那真是要恭喜你了。” “我成婚的时候安伊诺会不会来?”她抬头看着苏世誉,满眼期待。 “当然是会去祝贺你的。” “就算你有别的事也会来吗?” 苏世誉想了想,“当然。” 穆拉和笑了,“那你要和漂亮哥哥一起来!” “你很希望他也过去?” “因为漂亮哥哥很好看啊,而且——”她眨了眨眼,“漂亮哥哥在的时候雾就不见了!” 苏世誉不解道:“什么雾就不见了?” 穆拉和却不再回答,笑靥如花地跟两人道了声别,便跑向了等候多时的马车。她在车前猛然回身,裙摆飞扬中挥手作别,腕上银铃脆响。 相别转眼几日,天地渐春。 书房中,苏世誉搁下笔,将文书放在一旁整理好,目光不经意扫过了放在一旁的信。他心中估算,这些日子已是足够车马抵达楼兰了,便伸手取过了信。 穆拉和将信封得严密,显然还担心他会偷看,捏在手中能感知到其中信纸颇厚,也不知究竟写了些什么。 苏世誉方将信封拆开一角,外面忽然传来奔走声,书房门被人猛地推开,苏白满脸焦急地冲进屋里,张口便喊: “公子,出事了!楼兰王女在我们边城遭遇伏击,一行人被全数屠杀。楼兰国主震怒,已经派了使者过来要大夏给个交代,皇帝陛下急召您进宫商议!” [第三十二章] 宣室前殿中的宫娥侍卫悉数退下,偌大殿宇内连空气都显出了几分凝重,李延贞独坐上位,楚明允苏世誉与楼兰国的来使分立在两侧。 传话的侍卫在路上便将情况详细告知了苏世誉:当日楼兰依照约定前来边城迎接王女,却发觉留宿客栈内一片死寂,楼上客房间间,满墙满地尽是淋漓鲜血,扑鼻的浓郁血腥气直令人反胃,而楼兰最受宠爱的尊贵王女乱发覆面倒在地上,染着斑斑血迹的白皙手臂向前伸出,像是曾竭尽全力地想要抓到什么。 楼兰国主得到消息后几乎昏厥过去,怒吼着要即刻发兵,被臣子连番强行劝下,这才答应派遣使者。 侍卫言罢急切问道:“御史大人,天下难得才太平,会因此而再度开战吗?” 苏世誉紧皱着眉,没有答话。车帘在疾行中随风起落,窗外满路花开,春光如画。 殿中,楼兰使者面色阴沉,却仍旧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开门见山地道:“我们王女殿下遇害之事,还请大夏负起责任!” 李延贞一时未答,楚明允便开了口:“这是自然,使者大人稍安勿躁,我们已经封锁边关出入搜查嫌犯了,若有消息定会及时告知你们的。” 使者看向楚明允,“太尉大人讲话这么避重就轻,可不太好吧?” “哦——?”楚明允侧身迎上他的视线,“什么避重就轻,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大夏泱泱大国,可如今我们王女在你们境内遇害,难道只是简单查明就能够轻易了事的?” “不然呢?”楚明允道,“破案捉凶天经地义,若这个也算是避重就轻,那使者大人还要意欲如何呢?” “国境之内无法保证来使安全,出事后推脱责任,这就是大夏的处事风范吗?”使者道,“王女的留宿地点不是寻常人能够得知的,如今惨遭毒手,就果真与你们朝廷毫无干系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楚明允道,“王女殿下的行踪除了我们,楼兰王室不也是一清二楚,既然是在边关遭遇的伏击,那泄露消息的是谁可就不好说了。” 旁边的苏世誉闻言一怔。 使者冷声质问:“太尉大人话已至此,还敢说不是在推卸责任?!” 楚明允不带语气地道:“我不过是将有可能的情况提了出来,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你——” “还请使者大人冷静些许,”苏世誉忽然开口,“此事是大夏与楼兰共同之痛,争执终归无用,只会徒添芥蒂,如今唯有两国坦诚合作,才可尽早找出凶手。” 对方态度温和有礼,使者纵然心中有火也不好再发作了。 楚明允侧头看向苏世誉,“苏大人是想到什么了?” 他的确想到了。在楚明允那句话音落下的一刻,纷杂急转的思绪陡然凝滞沉寂,有什么挣扎而出,清晰浮现。 遣使来访本是不应过早的,身为王女的穆拉和本是不应亲自来访的。 只是…… ——“我找到心上人了。” ——“父王已经答应让我们成婚了,这次也是他说让我来告诉你一声。” “使者大人,请问王女殿下是不是即将要与一个汉商成亲?”苏世誉问道。 “御史大人指的是季衡公子?” “你可知事发后他人所在何处?” “这倒是没有在意,他……”使者的话骤然顿住,变了脸色。 见使者如此反应,在场几人便都明白了过来。李延贞终于开口道:“既然有了头绪,那就赶快传令下去拘捕此人吧。” 使者应了一声,神色几变,最终看向苏世誉道:“不过御史大人是怎么会怀疑到他的?大夏境内有人设下的伏击,季衡又是汉商,不知道这些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楚明允微眯了眸,暗自冷笑,一开始就反复强调大夏有责,而今这位楼兰使者终于忍不住明显表露出来意了。 死者不可复生,与其执着不如谋取其中利益,趁着尸首还温热就榨取最后一丝价值,筹谋算计本应如此,无可厚非。 苏世誉淡淡道:“使者大人认为有联系吗?” 使者还未出声,李延贞就抬手止住了他们对话,叹了口气,“使者之意朕明白,朕定然会命人彻查清楚,而此事发生于境内,大夏的确难辞其咎。” 使者转回身,对着李延贞垂头一礼,“皇帝陛下既然这么说了,臣就放心了。不过,楼兰虽为小国,国力不敌大夏,也还望皇帝陛下能够公道些。” 李延贞看了眼立在下首的楚明允和苏世誉,思索道:“当年楼兰国主以三座城池陪嫁,那就赔以三座城池,请国主当做是将王女嫁于大夏了吧。” 大漠的三座城池与中原的三座城池可是无法相提并论的,这开出的赔偿远超预料,使者既惊又诧,喜色未及浮到面上,便听楚明允冷声道: “陛下慎言。” 苏世誉也道:“陛下,依照惯例,具体赔偿一事还需在朝会商议才可定下。” 李延贞便噤声不言了。 使者表情微有扭曲,大夏朝中是个什么情况他明白,朝会上做主的也不过就是楚明允和苏世誉两人,眼下他们都发话了,所谓朝会商议不过是拖延之词。 楚明允此人侵略感过强,使者目光便落在了苏世誉身上,“御史大人,我们王女视你如兄长,如今她在你们境内遇害尸骨未寒,你还要在赔偿上争执吗?” 苏世誉眸色深敛,一时未语。 楚明允啧地一声笑了,“使者大人难道不是更在意赔偿的样子吗?” 眼看着又有争吵起来的趋势,苏世誉轻叹了口气,道:“使者大人所言不假,王女殿下诚心待我,我感激不尽。”他顿了顿,“也正因此,我希望能与使者大人您单独谈谈。” 使者不明所以,苏世誉向李延贞行礼询问,得到应允后便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劳烦使者大人同我去偏殿一谈。” 使者几分犹疑,踟蹰着还是跟了过去。 没了李延贞的旁观,苏世誉再与使者谈判便少了约束,只是纵然他娴于辞令,有许多手段,关于穆拉和的惨死,大夏终究是难逃其责。 这场谈判极为艰难,直到千家落照时才勉强达成一致,将割地改作赔款。使者离去时脸色难看至极,而他向李延贞回报后得了许可,只待早朝时再细议一番。 苏世誉踩着满地斜阳独自回府,他低眼瞧着脚下青石板上余晖流淌,仿若鲜血蜿蜒远去。 不知那碧眸少女合眼的那刻是否也曾见得如此光景,不知她被心上人杀死之时是如何的心情,不知她在那瞬可曾回想起与苏世誉约定下当然要去的那场婚礼,那场注定破灭的婚礼。 那样的傻姑娘,或许正是她亲自将路线告诉了对方。 其实苏世誉清楚,以穆拉和在楼兰国主心中的地位,恐怕三座城池也无法消弭丝毫伤痛,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应下楼兰使臣的要求。 家国在上,私情为小,不足为道。 只是若九泉下穆拉和有感,知道他如此模样是不是也会后悔称他为哥哥,就像是……那日水牢里怨毒的苏行。 思及此,苏世誉轻声笑了笑,眉目间显出一点疲惫之色,转瞬即逝。 不日传来消息,季衡落网,招认了一切罪行,正从镇江押往长安来。 苏世誉闻言只是颔首命人退下,没有过多表示,继续将公文一折折地批过,拿起其中一页时忽然有什么物事顺着滑落在案上。 黄底红封的信,封口处被拆开了一角。 苏世誉一怔,静静地看了它良久,然后慢慢地伸出了手,他少见地犹豫着,一点点将信拆开。 信纸虽厚,却是因了穆拉和歪歪扭扭的大字,内容并不算太多。苏世誉一字字地辨认着读过去,不禁带了些淡淡笑意。 信上半点没有汉人常有的规范文式,全是由着穆拉和随性而写,从长安城内这几天她觉得好吃的好玩的地方写起,又忽然扯到楼兰里前几日开了几束新奇的花。 苏世誉翻过一页,唇角笑意淡了下去。 “安伊诺说谎都不脸红的!后来我记着音调去问了好几个汉人,他们都说那就是你们两个的名字,那天那群人就是在说你们的坏话你还说不是!” “我才发觉汉人也不是都那么好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我总是听到有人在说你坏话,可是我想到你好像不高兴让我知道,就都忍住了没去跟他们打起来。” “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们楼兰女子是会读心的,汉人都傻所以看不出来,可我就知道你特别特别好。” “安伊诺有全天下最好的温柔。” 安伊诺有全天下最好的温柔。 语意不通的一句话,恐怕只有穆拉和能写得出。 苏世誉握信的手陡然收紧,微微一颤,他闭了闭眼,极缓慢地深吸了口气,复又放松下来。苏世誉低眉盯着那行字,许久许久,终于极轻地苦笑了一声。 苏世誉翻至最后一页,墨迹跃入眼帘的瞬间,他彻底愣住了。 “安伊诺那天没有回答上来的问题,我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 “所以……” [第三十三章] 幽夜月明,中庭如积水空明,竹柏影铺成了满地的藻荇交横。有少年独自在庭中练剑,寂静中唯有刀刃破风声声作响。 陈思恒气力发虚,挥出的剑势随之一晃,长剑随即脱手坠落在地。他反应迅速地一退,好歹没让砸了脚,只是苦闷地盯着剑许久,重重地叹了口气。陈思恒摸了摸怀里的匕首,蹲下了身子,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静姝姐姐……我还是没办法恨你啊……” 忽然吱呀一声响,沉重的府门被人推开,长风穿庭而过。陈思恒一把抓起长剑,猛然转身警惕地盯着来人,“谁?!” 只见两个黑衣人将门推开便立在了两侧,其后两队黑衣人跟入,神色冷漠,左右排开。 这阵仗瞬间令陈思恒的冷汗浸透了背,一动也不敢动地紧盯着最后步入的人。 夜色里来人身姿秀颀,衣上莲纹如血,眸中似有若无地带了笑意,“怎么是这个表情,不认识我了?” 陈思恒转惊为喜,“楚将军?!你来看我了?!” “嗯,”楚明允道,“来看看你死了没。” 满腔激动顿时被浇熄了,陈思恒嘴角抽了抽,答不上话来。 楚明允打量着周遭,随意地问了几句他平日的情况,话锋忽然一转,道:“我这次来是有事要问,哪怕你不想回忆也得老实回答,行不行?” 陈思恒笑了笑,几分释然,“这么久我早就想开了,没有什么不愿意回忆的,您尽管问吧。” “你家中出事时你究竟听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陈思恒摇了摇头,“祖父送我们走的时候,无论我问什么,他们都只告诉我没事,而起火的那晚实在是太突然了,一切都乱糟糟的,我根本没法去看到听到什么。”他顿了顿,“……我只看到了静姝姐姐冲进来把我带了出去。” 楚明允微蹙了眉,又问:“那日在红袖招里,我去之前你原本是要告诉苏世誉什么?” “静姝姐姐让我说对方被称呼为太尉,”陈思恒看着他,忽然急道:“对啊,楚将军,谁是太尉,会不会真的就是他害了我家的?” 楚明允不带表情地瞧着他,“是我。” “啊?”陈思恒反应不了,“可……可你不是将军吗?” “朝中理政时的职位是太尉,在战场上自然就是将军了。”楚明允解释道,他眸光微冷,“让我想想,若不是那天我凑巧跟苏世誉碰在了一起,她是不是打算再告诉我对方是御史大夫?” 从而离间他们二人,让楚党与苏党内斗相损,好取渔翁之利。 “算盘倒真是打的不错。”他嗤笑一声,从袖中拿出铜符,“小鬼,那这个你知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陈思恒接过来,摇了摇头,仔细想想,然后又点了点头。 “嗯?” “有个哥哥经常来看静姝姐姐,有一次我见那哥哥把这个东西给了她用,然后好几个人就听她差遣了。”陈思恒道,“我猜,应该是令牌之类的或者是证明身份的东西。” “那你可曾听他们提起过淮南?” “从来没有。”这个陈思恒答的斩钉截铁。 楚明允点了点头将铜符收回,若有所思。 见他话已问完,陈思恒看着那些黑衣人,忍不住问:“楚将军,那些人是你属下吗?” 楚明允回头瞥了眼,“影卫。” 陈思恒眼睛亮了一亮,小心地打量着他的脸色,鼓足勇气道:“那你看……我能不能也成为你的影卫?” 楚明允闻言忽然笑了声,“你知不知道影卫意味着什么?” “……主人的影子?”他揣测道。 “对,”楚明允慢悠悠地打量着他,“所以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答应要这么矮的影子?” 陈思恒:“……” 楚明允笑了,转身往外走去,随意地摆了摆手,“沉气定神,把剑握紧了再说,用到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叫你。” 陈思恒惊喜叫道:“真的吗?” 无人回答,眨眼间影卫已将门重新合上,庭中重归寂静,了然无痕,仿若从未有人来过。 回城古道上骏马闲步缓行,马蹄踏过新草无声,随行在后的影卫亦是安静无言。楚明允顾自沉思着什么,眸光浮沉不定,忽然间他勒马停下,抬手制止了影卫的询问,微微偏头,仔细辨听。 有极为细弱的琴声传来,缥缈空寂的调子,隐约似有哀意,又淡如石上泉流,低缓处几不可闻。 楚明允凝思听了片刻,翻身下马,把缰绳抛给了身后影卫,“你们先回去。”言罢径自离去。 他循着琴声分花拂柳而行,拨开一枝繁盛桃花后视线豁然开朗,不觉微怔,压在指下的绯色花瓣洇出一点香气染上指尖。 霸水汤汤伴离亭,月华如霜,落了亭中白衣青年满身清冷。青年席地坐在亭中,背靠朱红亭柱,膝上搁了一把桐木琴,他微低着头按响丝弦,长发随动作倾至身前,在云纹银绣的衣袍上如白宣上蜿蜒的墨色深浅,低垂的眉眼是惯有的清俊好看。 世人眼光果然不差,这天下除他再无几人配得上温良如玉。 苏世誉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去,琴声落下袅袅余音,他看着行至眼前的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我还想问你。”楚明允环顾一周,发觉只有他独自一人,“路上听见琴声,我还以为是哪个歌女伶人,寻过来看没想到会是苏大人在此,还真是有闲情雅致。” 苏世誉淡淡道:“不是什么歌女伶人让楚大人失望了,你现在离去倒也不晚。” “苏大人怎么还赶我走呢?”楚明允微挑眉梢,“你不想看见我是怎么?” “怎么会。”苏世誉轻笑。 “你方才弹的是曲丧乐?”楚明允在他面前蹲下,微微歪头盯着他,“居然是在凭吊故人吗?” “怎么,”苏世誉笑道,“楚大人是打算安慰我吗?” 楚明允笑了一声,“亲叔父死在眼前都能面不改色,你哪里用得上我安慰。” 苏世誉垂下眼不答话,手指再度搭上琴弦。 楚明允也不在意,撩袍便挨着苏世誉并肩坐下,抬手碰了碰他,“换首曲子。” “……”苏世誉侧目看他,“你还真是把我当成伶人乐伎了?” “若是想找乐伎伶人我就不会想听你弹了。”楚明允回的理所当然。 “也对,”苏世誉便笑了声,“江南第一的琴伎都被人花重金买下送你府上,的确是不缺人抚琴。” 楚明允侧头瞧着他,意味不明地道:“我的事你了解的倒是不少。” 苏世誉指下动作微顿,旋即平淡道:“只不过是那位如姬姑娘名声过盛,连我也有耳闻。曾想跟她讨教,可惜已经没了机会,却没想到你后来遣散得倒也干净,至今也没丝毫踪迹。” 楚明允低笑道:“我这不是对你情根深种吗?” 苏世誉避开他的目光,“如此看来也只能问你了,如姬姑娘的琴艺果真如传闻般了得?” 楚明允略一回想,给出了三字评价:“听着困。” 苏世誉不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以楚大人这般的欣赏能力,恕我实在想不出要费力给你演奏的理由。” “三更半夜荒郊野岭,我不回府特地来听苏大人弹琴,你居然还要嫌弃我,可真是令人伤心啊。”楚明允幽幽地叹了口气。 “……想听什么?” 楚明允想了想,“兰陵王入阵曲。” 苏世誉闻言忽然抬眼,目光落在他脸上仔细打量了片刻,“提起这个,我倒是想到个早就想问你的问题。” “兰陵王因为容貌秀美在沙场上常受轻辱,这才打制了一副狰狞的黄金面具来震慑敌人。那你这张脸,是如何纵横了沙场的?” “这也容易得很,”楚明允冷笑了声,“但凡有不敬的,敌者虐杀,兵者重罚,不出两月,军中便再无敢直视我面容之人。” “果真是治军严格。”苏世誉难辨褒贬地道,沉吟了良久他忽又轻声问道:“坦白而言,我认为你并非是贪慕荣华之人,甚至对许多尘俗之物毫无兴趣,那你究竟是为何想要入沙场登朝堂?”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楚明允看着他。 “要听假话我何必问你?”苏世誉回看过去。 楚明允移开了视线,望着远处的千叠山影,淡青朦胧的山峦与银白粼闪的川流便落入他深色的眼眸,沉吟片刻才开口,语调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却落地有声,“非要说的话,我想要的就是拓万里疆土,召八方拜服。” 苏世誉一怔,转而收回目光,抬手搭上琴弦,皎皎月光在他指上匀开。 一曲起弦风雅,音似玉盘珠落泠泠,声转战鼓擂响震震,渐入金戈击鸣铮铮,铁马冰河至此滚滚而来。 声潮盈满朱红亭台,楚明允手肘抵在膝上,侧过头托着腮盯着苏世誉出神。 哪怕是再嫌恶楚明允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他生了一副极美的皮囊。闲言碎语向来难少,有人说是那薄唇勾起的弧度摄人心魂,有人说是那染了血腥气的素白手指握扇时的姿态最是动人。 而苏世誉现下却忽然觉得,他那双眼眸才真是让人难以招架。含笑时有春水潋滟盈盈生光,沉静下来便是秋水清明澄亮凝寒。 陡然翻指收弦,一曲终了,乐潮退散,留天地一时万籁俱寂。 楚明允动作未变,盯着他静默片刻后忽然开口道:“你的脸是不是有点红?” “……”苏世誉无声叹了口气,“任谁被你直勾勾地盯了这么久都会不自在的。” 楚明允便缓缓笑了一声,“你更好。” “什么?”苏世誉微诧,正对上他那双笑意渐深的眼,竟一时难以回神。 楚明允指了指他膝上的琴,“江南第一,远不如你。” “多谢你夸赞了。”苏世誉收回目光笑道。只是在这只言片语间,虽松了口气,但又有种无法言明的压抑情绪悄无声息地攀爬上来,琢磨不透。 楚明允转回头,放松了身体靠上亭栏,“你继续弹你的,不用在意我了。” 苏世誉淡淡应了声,他却忽然又开了口:“对了。” “怎么?” “你吃甜的吗,松子糖我可以分给你一些。” 苏世誉便轻笑出声,不置可否,信手又起一曲清丽小调。 楚明允也不再出声,闭上了眼似是有些倦意。乐声温和入耳,他像是觉得姿势难受,身形忽而微动,侧身倚上亭柱,肩抵上了苏世誉的,松散的鸦色长发随他稍侧的头滑坠而落,落在苏世誉的肩头,又被夜风撩起扫过苏世誉的下颔,一点难以言喻的痒和酥麻。 无端的心悸突生,耳边清晰响起穆拉和的声音: “所以……” “所以安伊诺是喜欢着他的吗?” 苏世誉指上一错,琴声不稳。 刹那间上万只蝶忽然振翅飞起,满胸膛的蝶翼扑动,心彻底乱的没有章法。 “苏家四代,不缺你一个将军。” “我不会再带你上战场,往后你只需学着去做一个文臣。” “我想要的就是拓万里疆土,召八方拜服。” ——喜欢吗? “他对国家重要,那为什么你要对他那么好?” “漂亮哥哥在的时候雾就不见了!” “想猜的多了去,比如你如何看待我。” ——喜欢吗? “你难道没有心吗?” “无心无欲,无血无泪!你便这样下去吧,就该是一辈子的孤身寡绝!” “都说了请你喝酒来庆祝,你怎么还是一直皱着眉?” ——喜欢吗? “苏爱卿会喜欢这样的吗?” “朕忘了,你从来不会喜欢上什么。” ——不喜欢吗? ……那为何心跳声会震得我疼痛如摧。 苏世誉停下手,琴弦还颤着,而曲早已失了调,杂乱无序一如心绪纷扰。有一点紧张,一点欢喜,一点茫然,还有无可忽视的心尖上的一点微痛,原来一切所言皆是不假。 苏世誉微抬头长长地叹出口气,良久良久,缓缓侧头看向身旁的楚明允。他像是对一切都毫无觉察,仍闭着眼休息,眉目静好。 苏世誉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慢慢地抬手探去,手指舒展,小心翼翼的,想要触碰他的眼睛。这一简单的动作用了太久,沧海桑田一声叹息,流水声与风声划过耳际,他的手最终顿在了一寸的距离上,如凝固般再难以接近一点。 因为楚明允忽然睁开了眼,不带一丝情绪地看着眼前的手指。 苏世誉眼中瞬间重归平静,神思也清明回来。他手上折过一个极细微的弧度,就像方才只是个不经意的停顿,信手轻扯下楚明允额角的一根发,收至眼底一本正经地打量过后淡淡道,“原来看错了,还以为是白发。” 楚明允看着他,抬起手,揉了揉发疼的额角。 [第三十四章] 身负枷锁的男人被带入了一所小院,叫人强压着按跪在屋中后才扯下了罩头黑布,他挣扎着抬起头来,一眼望见眼前人,“苏世誉?” 灯火煌煌中青年淡淡一笑,“你认得我?” 季衡四下打量,这里一窗未开,分明是白昼却透不进半丝天光来,而屋内布置极为简单,除去前方的一副桌椅,竟全是空荡无物的,此刻屋两侧都静静立着侍卫模样的人,无端地生出了冷厉之意。他盯着苏世誉,“这里不是御史台,你想干什么?” “打扰了,我有几句话要问你。”苏世誉道,“不过你大可放心,只是借你一些时间,过后会将你送回御史台的。” “我所知道的都已经招供了。”季衡道,“你不信也罢,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苏世誉轻笑道:“我并没有说要询问案情,你不必如此。” “那你想问什么?” 苏世誉轻叹了口气,“穆拉和是你亲手杀死的吗?” “是。” “供词上你说自己受人指使,所以当初你和她相遇的那场动乱也是精心设计好的?” 季衡不明所以,坦言道:“是。我家中早就有妻子了,如果不是遭受胁迫不得已,谁会跑去楼兰那种鬼地方做生意。” 苏世誉眸光微动,沉吟了片刻后才问道:“你下手时可曾有过不忍?” 季衡眼中的困惑褪去,直直地看着苏世誉,忽而笑了,似是觉得他问的荒唐至极,“原来御史大人还会这么天真,”他好笑道,“既然本来就是怀有目的接近的,又有谁会真的爱上棋子呢?” 向来如此,哪怕相对而处再久,也终究不过逢场作戏罢了,执棋者眼里只有谋略厮杀,哪里分得出真心去爱上棋子呢? 唯有沦陷者,愚不可及。 苏世誉对上季衡的目光,他眸色深深,然后点了点头,轻笑道:“你说得对。” 言罢苏世誉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瓶子,一旁的侍卫躬身接过,旁边立刻有人上来掐住了季衡的两颊,迫使他张开口,季衡慌忙咬紧了牙,拼力挣扎,然而背上猛地被利器重击,什么东西直陷入肉里,他失口痛呼,这空隙间一粒药丸塞入嘴里,沿着喉管滚了下去。季衡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惊疑不定地叫道:“你做什么?!” “不必担心,喂给你的是护心丹。”苏世誉收回瓷瓶,“你最终是要被交给楼兰的,眼下我绝不会要你性命。” 季衡顿时明了,“苏世誉,你身为御史大夫,难道还要凌虐囚犯不成?!” “御史大夫当然不会。”苏世誉看着他,淡淡笑道:“不过这些人是我私聘的侍卫,这里是我的私宅,我与你又是私仇,同公务无关。” “私仇?”季衡不能置信道,“我同你有什么私仇?” 苏世誉的笑意深了,垂眸道:“妹妹识人的眼光不行,做哥哥的……总要替她照顾着些。”随即不待满脸惊愕的季衡反应,他端起杯盏浅饮一口春茶, “动手吧。” 楚明允随手搁下了笔,抬眼看向秦昭,“打探不到,这算是什么意思?” “严烨说御史台内的消息也封锁的很紧,只听说季衡被押送过来时已经奄奄一息了,不过除了苏世誉和御史中丞外也没几个人能见到他,不知是真是假,而供词全在苏世誉手中,连运送的人都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这倒是少见,看来不是情杀了。”楚明允微蹙了眉,“仔细想想,这些日子来可真是麻烦不断呢。” 稍一思索,他开口吩咐道:“你去查一个人。” “什么人?” 楚明允勾起唇角,“宫里的那位昭仪娘娘,姜媛。” 秦昭点头应下。他忽然又叹了口气,“不过这件事也不能放着不理,难不成要我再亲自去找苏世誉问一问?” “苏世誉未必会说真话。”秦昭道。 楚明允屈指抵着下颔,“有道理,那你觉得我是白天去还是晚上去比较好?” “师哥,”秦昭忽然叫他,低声道:“杀了他。” 楚明允眸光微凝,侧目瞧着他:“你方才说什么?” “杀了他,”秦昭重复道,“已经这么久了,我们仍然查不透苏世誉,既然他无法被动摇,不如干脆杀了他。无论他身手如何也敌不过人海战术,一百个人杀不死他就两百个人,只要他死了我们就再没有阻碍了。” “苏世誉死了我们就再没有阻碍,你说的很对,”楚明允盯着秦昭,忽而弯眉一笑,“可我偏不。” “为什么?”秦昭脱口而出。 楚明允收回目光,慢悠悠地道:“我觉得苏世誉倒是挺好的,若是死了那多无趣。” “哪里好?”秦昭追问道。 “他除夕夜给我剥橘子吃了啊。”楚明允随口道。 有一瞬间他近乎以为秦昭要克服面瘫做出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来给他看,只可惜秦昭最终也是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师哥……” “你为什么对苏世誉敌意这么强?”楚明允打断他。 秦昭闭口不言,唇线紧绷。 楚明允便慢条斯理地将他打量一番,忽然笑了出声,“让我猜猜看,你不是因为杜越那小子整日表哥表哥的——把苏世誉当做情敌了吧?” 秦昭垂着眼不做声,只当是默认了。 他不过凡人一个,心中狭隘,眼里只容得下两人。既然苏世誉的存在对楚明允和杜越都有影响,那为什么不能杀了? 楚明允顾自肆意地笑了许久,转眸间见他如此,笑意随之尽然敛去,“秦昭,”声音微微冷下,“彻底忘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秦昭猛然抬眼直视着他,“师哥,你难道真对他动心了?” 楚明允一愣,“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那你为什么不肯杀他?” 楚明允觉得他的想法可笑,却一时不知从何答起,思索了片刻才道:“不杀一个人的理由自然有很多,未必会是你所以为的那个。好比如今这个事态,苏世誉必须要活着,他活着要对我们有利得多。” 秦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楚明允紧蹙着眉,良久又开口道:“我怎么可能会对他动心?”他顿了顿,似是随着话语出口自己也笃信了几分,眉间舒展开,低笑了声道:“苏世誉这人面热心冷,喜怒不形于色,藏得极深,都说他是无心之人,谁若是对他动心了,那可真是完了。” 秦昭沉默,不再问了。 窗下行过一个青衣婢女,闻声回首往屋内看去一眼,她脚下步履未停,踩过寂寂芳草离去。 “他是这么说的?”苏世誉视线从奏表上移开,沉吟片刻后忽而缓慢地笑了,点了点头道,“评价的倒是没错。” 那青衣婢女跪在书案前,错愕道:“公子?” “不过你忘记了自己此次任务与以往不同,不需要探听消息了,”苏世誉淡笑道,“照顾好阿越就是,以后这些话就不必再来回报给我了。” 青衣婢女埋深了头,低声应是。 苏世誉颔首,“快些回去吧,免得引人怀疑。”他看着对方恭敬退下,目光落在手边的玉佩上,出神良久,末了付之淡淡一笑。 ——唯有沦陷者,愚不可及。 [第三十五章] 长安城门处的茶摊一向热闹非凡,贩夫走卒过往行人大多是要停下喝茶歇脚,再侃侃而谈一番五湖四海天下大势的。 一个高瘦的年轻剑客寻了个位置坐下,随手将剑搁在桌上,招呼老板上茶。旁边的人都在谈论着什么,语气中颇具愤慨不满之意,个个皆是情绪激动,剑客困惑,捧着茶也凑过去听。 “果然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想想大夏开朝百年来,我们何时要受过这种气?!” “就是!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干嘛还要给楼兰那种小国赔礼那么多?不就是死了一个女人而已,更何况又不是我们杀的,凭什么要我们来赔?!” “不是在边境死的吗,说是汉人,谁知道是不是他们自己杀的人想要讹我们一把?” “讹又怎么样?能有什么办法?我看现在朝廷里剩的都是软骨头了,要是放到以前,那还赔什么,他娘的干脆打下来不就好了!” 周遭一阵附和声,又有人提声打断:“你说的简单,打什么打,一打起来那些贵人们还哪儿来的快活日子过,肯定是能赔就赔了,反正出的是咱们的血汗钱。” 话音落下,又是一片吵嚷。 剑客听得一头雾水,拉了身旁的一位中年人问道,“大哥,他们这是在说什么?” 中年人转过身看着他,“小兄弟还不知道?前些日子楼兰的王女莫名其妙死了,咱们国赔了重礼过去,上百箱呢!这才刚出了城门。”他下巴冲远处抬了抬,言语间也添了气郁,“听说是金器银器一万两,还有三千匹绫罗绸缎啊!” 剑客点了点头,没有接话。中年人还顾自地道:“这些官老爷们还真是好日子过久了,一句话就给送出去了。御史大夫啊御史大夫,没想到也会走到今天这个模样,苏诀将军如果还活着估计也是要给气死。” 剑客不解:“你说的是苏世誉苏大人,他不是向来贤良广受赞誉的吗?” “是他。”中年人道,“不过你说的那恐怕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刚才说的赔礼,就是他让送出去的!”他又长叹了口气,“其实想想看,哪儿来的什么贤良,天下乌鸦一般黑,朝廷里还不都是为自己捞钱谋利的。前些日子我听人说他跟楚太尉合谋杀了苏行,我还不信,跟那人吵了一下午,现在想想啊……”他冷笑一声,摇摇头,不说下去了。 剑客复杂地看了看还在愤愤不平的人们,也跟着叹了口气。 中年人的目光从桌上的剑移到了他的身上,忽然道:“咦,小兄弟,看你这打扮是游侠?” 剑客忙道:“客气了,哪里称得上游侠,我就是个跑江湖的。” “哎谦虚了,”中年人笑道,拍了拍他的肩,“现在啊,达官贵人是不管咱们的死活了,以后要是有什么事,靠的还得是你们了!” 剑客点着头没接话,看了眼自己的剑,若有所思。 是夜,书房外忽而有黑影一晃而过。 苏世誉声色不动,仍旧撩着袖慢慢地将松烟墨研开,房门霍然大开,夜风将灯烛压的曳曳一暗,一道寒芒刺破昏暗,携劲风迎面而来。 苏世誉淡然地垂着眼未动,袖剑悄然压在掌心。 却没能出手。 那道身影陡然僵滞,寂静中利刃破入身躯一声轻响,剑锋从前胸透了出来,鲜血随之恣意泼溅开来。 苏世誉向后避了一避,视野里看到那研墨中落入了殷红血色,黑红相衬。他抬起眼眸,黑影歪倒在地上,露出身后的归剑回鞘的人,长剑挽出一道光亮,对方背着满身月色,是他熟谙的眉眼。 “你怎么来了?”苏世誉微有讶然。 楚明允没回话,走上前来低头打量着倒在地上的高瘦剑客,啧啧感叹:“苏大人,赔礼才刚送出长安,这么快就有人来取你这狗官的性命了?” 苏世誉无奈地看他一眼,楚明允抬眼过来,正对上他的视线,“你胆子就这么大,刺客已经到眼前了连躲开也不会吗?” “正打算动手就被你抢先了。”苏世誉将染满血迹的文书收到一旁,笑道:“劳烦楚大人出手了,算我欠你个人情。” 楚明允在桌边坐下,手臂交叠在案上,倾身凑近上去,拉长了语调轻笑,“欠我个人情?这一句话就想把我给打发了吗——” 尾音和凑近的动作都被一枚抵上额头的玉佩止住,触感细腻温润。苏世誉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脸,转而将玉佩放在他手中,“那这个总该是够了的。” 流光溢彩,触手生温,楚明允还记得这玉佩是当初极乐楼里苏世誉拿给他做赌注的,“给我这个做什么?” “还你人情,你收下便是了。”苏世誉顿了顿,又补充道,“往后你若是再来府里就不必同刺客一样了,带上玉佩无论何时都可以来找我,更不会有人拦你。” 楚明允抚过白玉上的雕纹,“包括你沐浴的时候吗?” “……”苏世誉道,“你觉得呢?” 楚明允笑了声,收下了玉佩,“不过我这次可是有正经事要来找你。” 苏世誉淡淡一笑,斟茶给他,“我知道,你直说便好。” “季衡的事情你秘而不宣,”楚明允看着他,“是不是又是淮南王在背后指使的?” 苏世誉颔首,“供词上是这么写的,季衡也交出了信物,看上去的确如此。” “看上去?”楚明允笑了,“苏大人也觉察出不对了?” 苏世誉回看过去,“你知道什么了?” “还记得祭天大典的事吗,”楚明允道,“我派人去查了姜媛的籍贯,你大概也已经能猜到了吧?” “淮南?” “对,”楚明允笑意盈盈,“这世上可没那么多巧合,若是当时皇帝陛下选择追究下去,那么姜媛的来历一定会被查出来,只怕是又要归结到淮南王的身上。” 苏世誉敛眸不语,暗自沉思。 “啧,”楚明允不满地伸手将他下颔抬起,“看着我。” 苏世誉身形微僵,神思随之乱了,拉下他的手,定了定神看了过去,“怎么?” “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又不理我了。”楚明允蹙眉道。 他不禁轻笑,“失礼了,楚大人继续吧。” 楚明允拿过茶盏,“所以这不是很奇怪吗?对方的手段越来越拙劣,证据越来越明显。” “苏行案查出淮南王后,你没有动作,不久后籍贯淮南的姜媛诬陷我,陛下不追究,然后就是现在,楼兰王女被杀,证物直指淮南王,逼得你不得不去追究。” 苏世誉一怔,恍然明了,楚明允下了结论,“他似乎是在不断催你去杀他,你越是没有动作他就越是心急。” 苏世誉皱紧了眉,“可王印如同玉玺,是做不了假的。” “我也没说那些证物是假的,所以我只是觉得奇怪。”楚明允瞧着他,“再过些时日苏大人就该出使巡狩了,你还要去吗?” 苏世誉对上他的视线,点了点头,“既然肯定了淮南王难逃干系,当然是要去的。” “我知道苏大人早有削藩之意,难不成为此甚至不惜性命?” 苏世誉淡笑,“有何不可?” “随你。”楚明允移开视线,喝起了茶。 苏世誉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灯花轻响,烛影曳曳,他看着地上凉透的尸体,叹了口气忽然开口道:“那赔礼虽然能免于一战,但恐怕只要楼兰国主还在位一天,就再也不会让楼兰与我们大夏有半点来往了,只愿别与匈奴结为同盟……” 楚明允放下茶盏,笑了声,“楼兰是自西域回来的必经之路,你猜他们还会不会让那些汉人商队经过?” 不言而喻。苏世誉问:“楚大人有办法?” “刚想到的。”楚明允笑道,“只要把镇守西境的将领换成周奕就行了。” “换去之后又打算如何?” “不必如何,苏大人也不用抱有得了办法再另择人选的念头。”楚明允道,“周奕跟我时间最久,当年击退匈奴时他是我副将,西境若是由他掌管,定然能震慑匈奴与楼兰几分的。” 苏世誉波澜不惊地道:“此事非同小可,待回报给陛下后再仔细商议吧。” “只要苏大人现在应下了,我想陛下那边也是不成问题的,”楚明允笑得眉眼弯弯,瞧着他,“嗯?” 苏世誉默然地看了他许久,夜风过廊,窗外有点点萤火飞起。 楚明允所言不假,朝中除了他手下几名心腹,再无人能担重任。 苏世誉轻叹了口气,“既然楚大人这样说了,我没有理由不答应的。” 楚明允便笑了,“苏大人果然明白事理。”顿了顿,忽而又想起什么,“对了,天禄阁那次究竟是丢了什么?” “毫无规律地丢了好几本籍册,猜不出对方是什么目的。”苏世誉回想道,“有前些年的科举试题,修建水渠的诏书,一些边关奏折,藩王录,还有……” “藩王录?”楚明允打断道。 苏世誉点了点头,“我记得那上面载有各诸侯藩王的封地,家谱,礼制纹兽和觐见礼单之类的。” 纹兽。 楚明允眸光微凝,勾起了唇角。 那只铜符上的纹饰。 对方想的倒是比他周道,为了免于暴露,先一步下手将藩王录盗走,便是无从核对了。 楚明允起身理了理袖子,“行了,该说的说完了,我先回去了。” 苏世誉应了声,跟着起身要送他出去,楚明允才走出两步却又折了回来,“差点忘了。” “怎么?” 楚明允递给他一个纸包,“喏。” “这是什么?”苏世誉接过来打量着。 “我上次说分给你的松子糖啊。”楚明允随意地抬了抬手,转身走了,“不用送了。” 眨眼间他身影已然不见,苏世誉低眼看着手中的纸包,缓缓地弯起唇角笑了,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苏府守门的侍卫倚着墙昏昏欲睡,耳际忽然捕捉到的脚步声将他猛然惊醒,回过头望见来人尚不及反应,就又被对方拿出的玉佩给震惊了,“您……” 侍卫张口结舌,望了眼远处书房的一点灯火,目光又艰难地移到眼前楚明允身上,手忙脚乱地打开了府门,又不禁看了眼那玉佩,躬下身恭敬至极:“您……您慢走。” 楚明允瞟了眼手中玉佩,蹙眉不解。 [第三十六章] 房中檀香幽幽。 楚明允敲了敲桌案,瞧着对面往嘴里塞糕点的杜越,“我叫你来是有事,不是请你吃东西的。” 杜越眼也不抬地含糊应声,“我知道,你找我肯定没什么好事儿,所以我这会儿多吃你几两银子好平复心情。” 楚明允懒得管他,从袖中摸出枚玉佩搁在他面前,“帮我看看这里面有什么玄机?怎么苏府的人一见它个个都表情精彩。” 杜越顿时一口气没上来呛住了,一边咳,一边震惊地指着,“我……这、这这这……” 楚明允闲闲地支着下巴端详他的表情,“对,就是这个反应。” “姓楚的你从哪儿偷来的?” 楚明允不带表情地瞧着他,“苏世誉亲手给我的。” “……这是苏世誉给你的?!哪个苏世誉?!”杜越顺过来气。 “你有几个表哥你不是比我清楚?” “……我表哥是不是傻了啊。”杜越一脸不敢置信。 “说重点。”楚明允不耐烦道。 “……哦。”杜越捂着头平复了会儿心情,“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具体是干什么用的,我就记得这玉佩是舅母留给他的,我表哥一直都带在身上。” “你确定?”楚明允微挑了眉,“苏世誉之前还要拿这玉佩换筹码赌钱用,如果真有这么重要,他会舍得这么做?” “这你就不懂了吧,”杜越得意道,“我见苏白好几次办事都是拿着这玉佩去的,基本上可以说只要是苏家的人,看见这玉佩就知道是我表哥了,就算丢了也没人敢要,最后肯定还是要回到他手里的。” “哦——?”楚明允笑道,“见玉如见人吗?” 看来那日苏世誉是打算他一旦输了赌局,就转用抵给赌坊的玉佩做线索来调查的。 “应该是见玉如见人的意思吧,不过我表哥既然都敢把它送给你,你就别想用玉佩调动苏家力量了。”杜越果断道。 楚明允看了眼难得有了脑子的杜越,对方一双眼只盯着玉佩,狠狠地咬了一口芙蓉糕,“但我表哥怎么给你都不给我啊!” “我也想不明白。”楚明允将玉佩握在手里把玩,不确定道,“大概他那时候身上没别的东西了,又或者他打算利用这玉佩来……” “楚明允。”杜越忽然正正经经地打断他,“我是不知道你们当官儿的整天争来斗去是什么样,但是抛开这个不提,我表哥没你想的那么阴险,这玉佩对他真的很重要!” “是是是,你从来向着他,巴不得苏世誉是你亲哥。”楚明允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抬起手中玉佩在眼前瞧着,白玉勾纹,莹莹生光,他唇角忽然扯起一丝冷淡笑意,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握着玉佩的手,“重要不重要如何,我可不稀罕。” 白玉直直坠下,地上顿时响起一声玉石击鸣的清越音色。 杜越愣怔住,转而拍案而起,怒道:“姓楚的你有病吧?”他上前来弯身欲捡起,却被楚明允抬脚给挡了回去,霍然又直起了身,“你干嘛?!” 楚明允手臂叠在桌上,歪头笑着看他,“给我的东西,你捡个什么?” “你不要我要行不行?”杜越瞪着他。 “不行。”他慢悠悠地道。 “你娘的!”杜越甩袖就往外走,行经他身旁时咬牙骂道:“不识抬举,别人好意都不知道珍惜你就等着遭报应吧!” 楚明允笑眯眯地目送他,“乐意。” 杜越一脚踹开了门。 一室归于寂静。楚明允转回头,笑意隐下,他慢慢地将一盏茶饮尽,起身便往外走去。 却无端地停步于门前,没能再迈出一步。 楚明允默然立在屋中,手就按在红漆雕纹的门上,一动不动,目光似落在什么虚无之处,顾自出神。 檀香无声燃尽,碎成了满炉尘屑,风声过窗,暗香流转。 良久后他忽然缓缓地转过身,没什么表情地凝望着原处,眸光变幻不定。他抬步走回,俯身将脚边的东西拾起,那玉石依旧完整,只是其中多了数条裂纹,映在落户的日光中清晰可见。 楚明允蹙紧了眉啧了一声,将玉佩又塞回了袖中,“麻烦。” “表哥——!”随着一声吼书房门被人大力推开。 苏世誉抬眼看着那道怒气冲冲的青色身影,不禁笑了,“怎么了,你这是来找我寻仇的?” “来找你去找别人寻仇!”杜越几步到他书案前,“他娘的楚明允居然扔你东西!” “东西?”苏世誉落笔的手顿了一顿,“什么东西?” “就是你给的那块玉佩啊!他居然说他不稀罕就给扔了,老子稀罕啊!” 苏世誉搁下笔,皱了皱眉,“好好说话。”顿了一瞬,忽而低声笑了笑,“扔了便扔了吧。” “你……”杜越对他平静的反应难以接受,气急败坏地道,“表哥你就不说点什么?” 苏世誉看着他,“我应该说点什么?” “比如姓楚的实在是太过分了!简直就不是东西啊他……” “阿越,”苏世誉打断他,温和地笑了笑,“何必这样诋毁他人。” “这哪儿算诋毁?!”杜越脱口道,只是纵然他心里窝火,见苏世誉这不甚在意的模样也不好意思再吵嚷下去,便缓了语气问:“表哥,那玉佩对你真的很重要的不是吗,你平白无故送给他干嘛啊?” “重要如何,不重要又如何,”苏世誉垂眸淡笑,轻描淡写道,“应当要给他的,所以就给他了。” “什么意思?”杜越不明白。 苏世誉看着杜越,轻叹了口气,“既然已经给了他了,那便是他的东西,妥帖收着也好,随手扔了也罢,凭他心意就是。” “可哪有你好心好意的给了被怀疑不说还让扔了?”杜越愤愤不平,“表哥你对他那么好有个屁用啊!” “你不必这么怨愤。”苏世誉安抚道,“我不过是自愿赠与,并非打算换取什么,更没考虑过能有什么用,而且当时就曾想过会有的结果,如今倒不算太过意外,你也不需要这么在意。”他淡淡一笑,“扔了便扔了吧。” 杜越郁结,瞅了苏世誉半晌,只好心烦意乱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骂他总行了吧。”又忍不住嘟囔着,“那么好的玉白白糟蹋了我都心疼,还不如给我呢。” “给你?”苏世誉笑道,“我怎么记得从小到大,我送你的东西都放不过三天就给摔坏了?” “我那时年纪小不是不懂事吗,你现在再送我东西就绝对不会坏了。”话音落下,杜越眼睛忽然亮了一亮,凑上去道:“表哥,玉佩你也给我一个呗,我肯定仔细收好供起来!” “没有了。”苏世誉摇头道。 “啊?没有了?” “嗯,”他低声笑了笑,望向窗外的天光云影,眉目柔和,“当年母亲只留了这一枚来让我赠人。” 杜越随他看向庭前落花,闻声便噤了言,此后再不曾提起半句。 [第三十七章] 陌上花开,杨柳堆烟。阳春渐近,巡狩的日子也随之将至。 御史大夫苏世誉行事素来稳妥可靠,连日里将自己不在时的诸事安排得当,随后拟出一封奏折,入宫呈与皇帝批阅。 李延贞粗略看过,点了点头,“如此就好,苏爱卿办事朕素来放心。”他将奏折放在一旁,“爱卿似乎还有事要说?” “是,”苏世誉跪下,“还请陛下暂且赐下南境兵权与臣。” 李延贞诧异,“南境兵权?” “正是。臣前几日蒙人告知了个消息,这几日查看下来后发觉淮南王一案虽已确凿,但疑点颇多,即便不是其中有诈,恐怕届时他也绝不会束手就擒。淮南王坐拥精兵无数,终究是扈从士兵不可相提并论的,若有南境兵甲相助,突生变故也好有所应对。”苏世誉补充道,“待回朝时臣定然将兵权及时奉回,绝不会有丝毫拖延。” 李延贞笑笑,“何必解释,朕不会怀疑你有异心的。不过,”他顿了顿,叹了口气,“爱卿也知道,兵符并不在朕的手上。哪怕朕现在答应了你,楚爱卿是否会将它给你,也尚未可知。” “陛下不必担忧这个,楚太尉那边臣会亲自去一趟,想来他也不会抗旨不尊,若是能趁此机会将兵符收归,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李延贞点头应了,转而又愁上心头,“说起楚爱卿,你多日不在朝中,若是他趁机有所动作,该当如何?” “臣正有此意。”苏世誉眸色深敛。 “……爱卿何意?” 苏世誉垂眸,不徐不疾地道:“诚如陛下所言,臣不在之时,楚太尉自然会少了许多顾虑,我们也正可借此来看清他究竟所图为何。况且淮南距此并不算过远,若有大事发生,快马加鞭不日便能赶回。” “……试探吗?”李延贞沉思片刻,点头应允,“依爱卿所言。” 书房内,楚明允懒散地靠在椅上,待苏世誉将来意说明,便点了点头,不以为意道:“兹事重大,自然是要配合。我这就写信吩咐,苏大人带去给那边的将领就行了。” “楚大人,自古规矩,从来都是守将见兵符行事的。”苏世誉提醒道。 “我当然知道,”楚明允铺开信纸,“只不过为了安全无失,兵符并没有放在我府中,而苏大人的行程已定,再去拿来恐怕会耽误个好几日,书信一样可用,不用担心。”他说的轻描淡写,忽而又抬眼看向苏世誉,勾出一抹笑来,“再说,那兵符冷冰冰的,哪里比得上我的亲笔书信,日日见着说不定还能让苏大人多想想我呢。” 推拒之意已然明显,苏世誉早有准备,也不执着,只是听闻最后一句时笑得几分无奈,“即便是没有书信,恐怕也很难不想到楚大人吧。” “哦——?”楚明允正将信递过去,闻言就势握住了苏世誉的手,笑意更浓,压低了声音道:“既然如此,那苏大人今晚干脆就别回府了,留下来陪我如何?” 苏世誉抽回手退开一步,避开他的目光淡淡笑道:“楚大人公务繁忙,我怎么好打扰。” 楚明允无趣地收回了手,忽然道,“对了,苏大人此去淮南没一个半月恐怕是回不来的,你既然执意亲自前往,想必朝中诸事已经安排妥当了?” “朝堂上诸事庞杂难测,谈何安排。”苏世誉看了他一眼,“但既然有楚大人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楚明允微狭起眼眸,心下明了,转而就笑了,“苏大人都这么说了,看来我不表现好些都不行了啊。” 苏世誉没有应答,他打量着手中的信,忽而开口问道:“楚大人手下军队一向纪律严明,那若是同时有书信和兵符在,不知将领是会服从哪个呢?” 楚明允手托着腮,盯着他缓缓笑道:“书信和兵符都出于我手,命令又不会冲突,为什么要区分这个呢?” 苏世誉抬眸对上他的眼,平淡一笑,“没什么,突发奇想地一问罢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细雨,薄暮四合。微风捎带起一丝凉意,指上却隐约还记着楚明允掌心的温热,苏世誉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悸动。 他回身望了一眼迷蒙烟雨中的太尉府匾,复又抽出袖中信函,低叹一声,“看来……南境兵甲是都已改姓楚了。” 三月初,御史大夫受君命,代天子出行,巡狩诸侯国土。 日光晴好,春云拥簇。李延贞携满朝文武相送至长安城外,旌旗当空,仪仗威严,鼓乐声冲天而起,继而沉沉落下。 祭酒倾杯于地,惹起一点漫漫细沙,酒香馥郁,乐歌轻唱。 苏世誉俯身跪于正中,听李延贞念罢仪礼之词,双手接过符节,这才又起身恭敬一礼。 仪式毕,李延贞仔细地看着面前的人片刻,开口叮嘱:“爱卿此去,望一路多加小心。” “多谢陛下关怀。”苏世誉应道。 身后车队方一见他站起,便开始准备启程了。苏世誉向李延贞告辞,转身向马车走去,与楚明允擦肩而过时不禁多看去一眼,却猝不及防地正撞上对方的目光,眸深似海。 “苏大人,”楚明允忽然就伸手拉住了他,听不出情绪地道:“可别死在那里啊。” 他这声淡淡的,近无起伏,只有身后的几名臣子隐约听见了,表情顿时精彩至极。 苏世誉也是一愣,猜不透他的意思,想起今日出城时他望着远处一反常态的沉默寡言,于是不在意地笑了,“楚大人放心,当然不会。” 苏世誉手腕也是如其人般的清瘦,他不自觉微微握紧了些,定定地瞧着那眉目含笑,忍不住也缓缓地勾起了唇角,凑近上去正对着苏世誉的耳畔,低低地道:“那苏大人可要记得早些回来,免得我相思成疾。” 苏世誉身形陡然一滞,侧头看去,四目相对间仅余了尺寸距离,向来内敛低调的御史大夫蓦然无暇顾及这是众目睽睽,只听闻自己心如鼓擂,他极为少有地丝毫没有退开,只是垂眸轻声笑了,“好。” 他温言应道,声如玉落繁花。 [第三十八章] 草长莺飞,转眼足月。 苏世誉离京巡狩后,楚党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动作。诸部司事如旧,朝中安稳无恙。群臣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因为深觉奇怪而又都暗自紧着一口气,可谓颇有难度。他们将这状态辛苦维持了近一个月,等到了淮南事发,又等到了御史大夫预备回返的消息,才恍然惊觉楚明允是真的安分守己了这么久,议事决断秉公守序,令人无可指摘——只不过太尉大人他这连日里的模样,总是显得有些烦躁就是了。 楚明允单手撑着额角,随手将信笺搁在桌案上,听闻脚步声渐近,不抬眼地道:“苏世誉那边有消息了?” “……师哥。”脚步声骤然顿住,秦昭声音略有微妙。 楚明允掀起眼帘看去,“嗯?” 秦昭神情古怪地看着他,犹豫了片刻才道:“……这两日你已经问过七次了。” “有吗?”楚明允微蹙了眉,继而面不改色地道:“我都问过七次了怎么还没有新的消息?” “苏世誉已经在返程路上,没有出变故,当然就没有消息。” 楚明允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秦昭走上前来将文书放下,“周奕赴任后写来的,说西境情况已经在掌握之中了。” “嗯。” 秦昭忽然动作一顿,深深吸了口气,随即看向桌角的瑞兽香炉,淡淡轻烟,袅袅如丝。他诧异道:“师哥,你换香料了?” “嗯,安神香,”楚明允瞥去一眼,“怎么样?” “不错。” “哦——?”素白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在描金兽首上,一点轻响,楚明允道,“我怎么觉得这个少些什么,太冷淡无味了点。” “安神香本来就是这个味道。”秦昭道。 “可我之前闻到的都不是这样的。”楚明允盯着香炉,下意识回道。 “你之前是在哪里闻到的?” 有名字辗转上齿间,欲语忽休,楚明允一怔,顿时回过神来,收回了手,敷衍几句了事。 简单将事情回报完毕,秦昭便离去了。 春雨淅沥在屋外,碧透梧桐。室内香雾暖烟纠葛,将道不明的心思悄然缠缚。 楚明允闲散地靠上椅背,片刻后又将一旁信笺拿起,漫不经心地又一字字看过。 这是最后一封回报,跟去的影卫写道,苏世誉已启程离开淮南,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 这一个月来的一切,包括淮南王之案,都是那么顺利,出人意料的顺利。 最初苏世誉抵达之时,淮南王拒不至边境相迎,城门紧闭,态度何其强硬,而后甚至在城中布下了重重兵甲,与苏世誉调来的南境士兵形成对峙之势,局势如弦般被双方拉紧,逐日紧迫,大有一触即发的意味。 却在一夜间陡转。 上万精兵齐齐卸甲,朱红城门洞开,湿冷月色下一个男人赤足而出,手捧头函,前来献降。 那男人自称是淮南王的谋士,此前受其逼迫才会助纣为虐,行叛乱之事,内心痛苦不堪,如今见淮南王不但大逆不道还要殃及封国百姓,毅然与人密谋将淮南王暗杀,然后又一刻不停地来开城迎接御史大夫。 他跪在巍峨城下,将罪状如数招认:借罂粟牵制谭敬,在长安设立永乐坊,派苏行暗杀官吏,胁迫季衡伏击穆拉和,助淮南王搅弄风云。 他道是阴毒之计尽出自己之手,自知难逃死罪,杀人偿命本就应当,只求苏世誉能网开一面,放过不知情的忠勇将士与满城无辜百姓。 一番话铿锵有力,言罢长长叩首。 他身后有士兵红了眼眶,亦惹得巡狩随行们几声唏嘘。 而苏世誉平静地看着淮南王的头颅,那沾满血污的脸上还凝有目眦欲裂的暴怒与不甘,在幽晦光影中狰狞可怖。 良久后,苏世誉淡淡开口道:“我何曾说过要淮南王的人头了?” 谋士抬起头,张口便列举出淮南王的十罪,桩桩不可饶恕,乃是不忠不仁,天良尽丧,是以人人得而诛之,当死。 苏世誉默然看了他片刻,淡淡一笑,再无旁话。 淮南由南境守将暂时接管,苏世誉将证物整收后却并不急着离去,而是命人探访全境,查出了上百亩罂粟花田,然后亲自监察着将它们付诸一炬,尽数销毁。 那谋士在最后一天忽然赶来求见,对苏世誉重重一拜,将请求赦免无辜的话又掷地有声地道了一遍,转而纵身跃入了旁边熊熊燃烧的罂粟火海,火势顿涨,人影顷刻便化成了飞灰。 淮南城中,人们啧啧称叹,说那谋士果真不是什么恶人,是个有情有义的。 楚明允闻言嗤之以鼻。 当时混乱场面中,影卫特意留心了苏世誉的反应,被抢上的扈从围护于中的御史大夫只微微一愣,皱了皱眉,然后垂眸轻笑了一声,不知何意。 别人不知苏世誉何意,可楚明允偏就明白: 还未及接触淮南王便死了,断了仔细审问的机会。那谋士的话真真假假无从辨明,不待归京就请罪自杀。 又是一出死无对证的戏码。 这案看上去顺利,甚至有几分大义凛然的动人添饰,可实际上他们除了一颗人头,一抔骨灰,别无所获。苏世誉未遭遇凶险之境,不是所料想的请君入瓮。淮南王之案证物确凿与动机可疑的冲突更深,却彻底无从下手了。 如若不是他们多心了,那么只可能是事情恐怕不如所显露给世人的这般简单明了。 疑窦重生,思而不解。 楚明允盯着雪白信笺出神,目光不觉落在那人的名上,墨痕勾勒出清瘦笔画,横折转撇中透着温润。 可想见南方湿润柔软的风穿过他指间,袖袂翻飞间有一点浅淡笑意,如火色的罂粟花在他身前燃成蝶翼随风飞逝,山火绵延数十里未绝,灼灼不灭。 是无边风华。 ——那苏大人可要记得早些回来,免得我相思成疾。 分明是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的一句玩笑话。 窗外春雨渐大,一声声敲着梧叶,落在檐下。 楚明允突然一杯冷茶浇熄了香炉,将信笺扔在桌上,抬手按了按眉心。 相思成疾,开什么玩笑。 ……哪个会真的想他。 几日过后,长安没等来御史大夫,却等来了前所未有的客人。 匈奴遣使来访,使臣还是九皇子宇文隼。 自开朝以来,大夏与匈奴就战事不断,不知多少忠魂迷失于荒漠胡尘,无定河边尽是大夏的累累骸骨。妇孺老幼,提起匈奴也都是切齿拊心的。 即使是这几年因为楚明允,匈奴有所忌讳而不轻举妄动,边境两边依旧是据地严防,从不曾互通来往。 如今匈奴忽然派了皇子前来,朝中震惊,连忙按礼数迎接了,好歹没失了风度。 九皇子宇文隼的汉话出人意料的精准流利,金殿上一礼简单施过,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 要大夏割让西北五座城池给匈奴。 匈奴的态度颇显傲慢,摆明了是趁着大夏与楼兰交恶的时机,半是要挟半是商量地来捞一把好处。 而这匈奴皇子更是深谙辞令,由理至情说了一通,可谓是舌灿莲花。 殿中一片诡异沉默,朝臣面面相觑。 片刻后,李延贞开口道:“那依九皇子所言,五城割让之后,匈奴就可保证再不来犯?” “当然。”宇文隼笑道,“其实我们对大夏并没有什么仇恨,多次南下不过是为了讨个活路。你们也知道,我们世代逐水草游牧,沙灾一起就断了吃的,可部族里那么多人总不能活活饿死。南下打仗死了那么多人,也就只抢来一点吃的,实在不划算的很,可又没有别的办法。”他顿了顿,道:“听说大夏皇帝慷慨,父亲也不愿意再打仗,这才赶紧派我来跟你们讲和。” 李延贞不及答话,楚明允就冷声道:“既然是来讲和,地位自然平等,匈奴凭什么要我们割让土地?”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打仗是不得已,迫于生活。大夏土地广阔富饶,分出来一点,对你们也并没有多大损失,对我们可以让人不被饿死,双方还能免于打仗,都没什么坏处。”宇文隼又补充道,“况且我们也听说了,之前楼兰只不过死了一个女人,皇帝陛下就肯赔偿三座城池,而我们能避免上万人死,只是想要五座城池,实在算不得过分吧?” 言下同时是在暗示,楼兰确实与匈奴已经有了接触。 楚明允面色难看,李延贞忙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对宇文隼道:“皇子所言有理,不过这事非同小可,朕现下无法答复给你。你们一路奔波前来,不如歇息些日子,等候商议结果。” 宇文隼笑笑,爽快应下,退下朝堂,由宫娥引路去往了住处。 这边李延贞召了几位重臣,移至宣室殿中密谈。落座后,李延贞神情复杂地环顾一周,方开口道:“……众爱卿以为如何?” “这事有必要考虑吗?”楚明允冷笑道。 李延贞别过视线避开锋芒,“其他几位爱卿呢?” 略一犹豫,鬓发已然霜白过半的户部尚书魏松出列,深深行礼道:“依老臣来看……可以考虑。” 楚明允侧目过去。 “爱卿不妨详说。”李延贞道。 魏松思索着慢慢开口道:“匈奴的帐,算的确实不错。而且西北长年大灾,每年都要拨去无数银粮救济,国库也着实不太宽裕了。若是割让给匈奴,能少了治灾的麻烦,而那土地荒瘠,养不了多少匈奴人,留着是烫手山芋,不留的话…于我们也没太大损失。” “魏大人嫌麻烦,就能把几城的百姓给扔了吗?”楚明允冷冷道。 “这怎么能说是扔了呢,”魏松叹了口气,“大夏国力摆着,边关又有守将,匈奴也是不敢对百姓做些什么的。再者说,这些年边境几地,像凉州,私下里商贩跟匈奴也是有不少交往的,彼此相处要比想的融洽。” 深深的眸色里忽而泼出一抹狠厉,楚明允道:“我在沙场上死战,牺牲了无数兵将才收复的地方,就是让你们这么白送出去的?” 另几个臣子不时窃窃私语,见状有人忍不住低叹道:“楚大人是不容易,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两国言和,互通来往总是好的。从大局看,也是为了不再有人牺牲啊……” “你怎么知道他们就会信守承诺?”楚明允扫去一眼,对方往后一退,垂头不语了。 魏松摇头道:“可若是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是真是假呢?难得有个能与匈奴破冰的机会,一点信任都拿不出来怎么行。” “魏大人目光长远,我还真是不懂。”楚明允不带情绪地笑了声。 魏松看了眼楚明允,无奈叹息。 李延贞也沉吟道:“匈奴既然已经前来,还派来的是皇子,诚意可知的确是有的,就这样回绝,只怕是会彻底断了友来的路啊。” 楚明允闻言缓缓抬眸,在殿中直视着端坐上位的九五至尊,凉凉地笑了,“陛下多情,没想到却能对天下如此薄情。” “楚爱卿这是何意?” 楚明允别开眼,“陛下自然明白。” 李延贞面上不大好看,却也没有动怒,只是看向旁人,犹疑着开口:“如此看来,还是……” “陛下,”陆仕出列行礼,“臣以为楚太尉所言有理,匈奴不可信!” “这……”李延贞看向他。 “臣绝不同意,”楚明允笑意微沉,慢声道,“陛下慎重。” 李延贞话意便打住了。 魏松深深行礼,恳切道:“陛下,大局为重!”话音未落,身后紧跟了几声附和。 李延贞陷入为难之境,看楚明允脊背挺直,毫不退让地逼视过来,心中一颤,不禁望向了虚位无人的右首。 楚明允随他看过去,面色不觉稍霁,一时没有言语。 李延贞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决定出的事情。苏爱卿已经在回京路上,等他回来再议也不迟。” 几个文臣苏党为多,自然没有异议,应答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楚明允。 楚明允这才收回视线,随意道,“也好。” 宫廊中,魏松脚步逐渐慢了,继而停止住,他扶栏远望着青空碧瓦,愁眉不展。 身旁忽然响起个声音,“魏大人还在忧心匈奴的事?” 魏松转过头去,发觉是工部尚书岳宇轩。谭敬被处死后,原是工部侍郎的他就被推举了上来。魏松缓慢地点点头,顿了顿,道:“虽说楚大人到底是个武人,目光短浅不懂大局,可他说的……到底有些道理。” “怎么说?” “那五城的百姓,终究是大夏子民,就这样抛弃给了匈奴,可能的确是……” “魏大人原来是在烦心这个,”岳宇轩笑了笑,“楚大人只是为私心找的借口,你不用太在意他的话。” 魏松吃惊地看着他,这人自补任以来都是低调行事,游离在楚党与苏党间界限不明,谁也不得罪的,不知今日怎么会直白地表露了意见,不禁追问:“为何这么说?” 岳宇轩张口却又一顿,四下看了看,凑近过去压低了声音,“魏大人有所不知,那楚大人是凉州人,现在要把他故土割让给匈奴,他肯定是不乐意,怎么会管什么大局。” “原来如此,”魏松点了点头,“我说他怎么忽然在意起了百姓疾苦,看来……还是高看他了。” 岳宇轩笑道,“正如大人所说,那些武将都是逞一时英勇,没什么长远目光。更何况,我们和匈奴交好了,楚太尉还能有现在的地位?他的话,听听就罢了。” 魏松沉吟,岳宇轩便退后一步,施礼道:“魏大人苦心,我们大多都是明白的,无论过后苏大人意见如何,我都定然会支持你。” 魏松心中动容,拍了拍他的肩,再不多言,与他一同往外走去。 [第三十九章] 子夜清寂,更漏迢递,一声声遥过漆红窗棂,曳动了卷旁烛灯,却未能惊扰案后人落笔的动作。 暖色灯盏斜出一剪薄影,那艳丽眉目低敛时不觉显出几分冷肃,他静静端详着铺展满桌的苍黄色地图,灯花悄然而落。 静谧中忽然‘咔嗒’一声轻响,书房的暗门拉开,秦昭从中疾步走出,将袖中的书信递上,“师哥,这是南境传来的简报。” “嗯。”楚明允应了一声,并不抬眼,仍在地图上勾画批注,“先放着。” 秦昭望了眼外面的天色,问道:“子时都已经过了,你还不打算休息?” “你先去歇着吧。”楚明允拿过一页折子,边写边道:“猎宫的布防我明早就要拿去给禁军那边,还要再忙上一阵。” “猎宫布防?”秦昭奇怪道,“三月春猎的驻防事宜不一向都是由禁军统领负责吗?” “匈奴使团不是还留在京中等候答复?”楚明允搁下笔,添上了一砚墨,“为了不失礼,这次春猎也邀请了他们同去,杞山不比长安,难保匈奴不会趁机动什么手脚,我就怕那个统领还依照旧例安排。” 秦昭点头。 自古帝王遵从礼制,每年皆要顺天时举行狩猎。 《尔雅》中‘释天’有载,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四序有定,是国之大事。 大夏开朝始祖为避免子孙奢靡享乐之风过盛,分外重视狩猎,定下了不可违逆的规矩。只可惜后几代的皇帝都不爱武事,如今的李延贞更是把春猎变成了君臣拖家带口的山上春游踏青,其乐融融。 “匈奴那边可是连几岁小孩儿都能引弓狩猎的,反观大夏如今这个样子,实在是不像话了。我原本还有些担心要被那个皇子嘲笑轻视,可你猜咱们这位皇帝陛下是怎么说的?”楚明允顿了顿,压软了嗓音道:“正好,就让他们好好见识一下大夏的雅乐繁华。” 他瞧着那砚新墨,忽然抬眼看向秦昭,“你说李延贞说这话时就没听见自己脑子里的水声?” “……”秦昭无言以对,半晌才干巴巴道,“师哥……你别学他说话。” 楚明允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开口道:“你就回去睡吧,不用管我。” 秦昭应了一声,楚明允却忽然又叫住了他,“对了……” “什么?” 楚明允却欲言又止,竟显得略有几分迟疑,他紧蹙着眉,片刻后,目光落回了地图上,才开口道:“罢了,没什么。” 他这副模样实在罕见,秦昭盯着他看了良久,突然开口:“苏世誉那边还有一个消息。” “哦——?”楚明允并不抬头,“什么消息?” “苏世誉从淮南还带回了一个男人。” 笔迹停住,素纸上顿开了小团墨痕,楚明允慢慢地抬起眼,不带表情地看着他,“继续。” “没了。”秦昭道。 楚明允定定地望着秦昭,秦昭面无表情地回看过去,一截沉默生生凝滞出了僵硬。最终,楚明允笑了声,不带语气地道:“你再跟杜越学这乱七八糟的毛病,信不信我连你也揍?” 秦昭默默移开了视线,道:“是淮南王手下一个刚被启用不久的小将领,十**岁,名叫洛辛,依苏世誉的吩咐,跟着巡狩车队一起返京了。” “洛辛?”从不曾听说过这号人物,楚明允细思片刻,沉吟道:“十**岁正是容易培养的时候,而如今朝中无将才,若苏世誉要把他举荐给李延贞,恐怕是打算来分化我手中兵权了。” 秦昭顿时紧张,“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楚明允云淡风轻地睨去一眼,唇边一点冷淡笑意,“担心个什么,培养了他就一定能成事了?你以为我这般地步,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做到的?” “哦。”秦昭放下心来。 话虽如此,楚明允自己眉目间还隐约蕴着些烦躁,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挥手示意秦昭快走,没再说话。 书案上一盏烛火煌煌跃曳。 次日清早,曙色苍苍,禁军统领一入宫就见到了等在殿内的太尉大人,大惊之际忙快步上前赔礼。 他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地图,听楚明允简单吩咐后,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试探地问道:“今日休沐,楚大人还起这么早,是有什么要事吗?” “没别的事,”楚明允低眼看着握在手中的折子,“没睡。” 统领讪讪,“……那我送您出宫。” 他看了统领一眼,把折子递了过去,转身往外走去,统领便恭敬地跟在了后面。 晓光里的宫城静寂,碧瓦飞甍上落了层春日,偶有扫洒宫人对他们躬身行礼,继而退后避让。 楚明允突然开口道:“现在大致看一下,哪里不明白快问。” 统领闻言忙打开了折子,看下去后不禁微诧,“楚大人……这杞山南麓不是向来不驻防的吗?” “杞山南麓是陡坡,之下又是卫水,它一到春时就会涨水,河流湍急得根本过不去人,是道天然屏障,当然用不上驻防。”楚明允拿过折子看了一眼,闲步在前,“不过今年雨水不足,回暖的也比以往慢,河水流的缓滞多了。这一少了卫水的阻拦,但凡是稍有点功夫的人都可以通过南麓上山。而南麓又靠近猎宫,若是……” 他话音渐轻,忽而就没了下文,统领正低头听得专注,回过神才发觉楚明允不知何时停了步。 统领纳闷地回头看去,只见太尉大人举目凝望远处,一双瞳眸晦暗不明,唇边却清晰地缓缓浮现出了笑意。 “终于有件让我顺心的事了。”他似是低叹了声,模糊在晨风里听不清晰。 统领顺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去,见蔷薇花架下有人独行而过,身影如芝兰玉树。 “自己看。”话音未落,折子就被一把塞了过来,统领愣愣地看着他余光都不肯分给自己半点,抬步径直走了过去。 一步步踩过青石板,踩过未及扫净的满地落花。 “苏大人——” 绯红厚瓣上沾有晨露剔透,暗香浮动。 苏世誉驻足于春色之中,微有一顿,转过身来,抬眼便笑了,“楚大人,多日不见。” “多日不见,”楚明允几步停在他面前,拉长了语调笑道,“不知苏大人在淮南有没有想我啊?” “楚大人觉得呢?”苏世誉淡笑着看他。 “我觉得有啊。”楚明允抬起双手,歪头笑得眉眼弯弯,“既然如此,那不如来抱一个?” 说着便真要揽上来,苏世誉微怔,扫见不远处不明所以的禁军统领,忙退开一步抬手挡下,几分无奈,“楚大人,这是宫中。” 楚明允不在意地放下手,回首看去一眼,那统领惊醒般地一抖,远远行了礼就埋着头,匆忙离去了。 他才不紧不慢地收回视线,问道:“刚回来?” “是,方才去宣室殿向陛下呈上了回报。”苏世誉与他并肩往外走去。 “淮南那边怎么样?” “现下还算安稳,不过楚大人大概也感觉到了,事情恐怕不会如此简单。眼下只好静观其变,我也会催促陛下尽早施行推恩令。” “你真的不说一句想我了来听一听?” 苏世誉下意识地要张口回答,随即一顿,才意识到他说的什么,侧头看去正对上楚明允笑意流转的眸,他不觉弯起唇角,收回了视线,却不回答,“楚大人怎么休沐日还一早入了宫?” 楚明允淡淡挑了眉梢,“也没什么事……” “大人留步!”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高喊,伴着奔跑声分外清晰。 他们回身看去,有一少年转眼追赶上来,气息不稳地抹了把额上的汗,张口道:“您走的可真快,我还没好好谢谢您呢!” 苏世誉平淡一笑,“你路上已经谢过很多次了,况且举贤荐能是我应当做的,能得陛下赏识也是因你能力足够,没必要跑来谢我。” “这话哪儿能这么说,”少年坚持道,“没大人您,我恐怕这辈子都来不了长安,当然要好好谢谢您!那……要不然我请您吃饭?” “不必了,”苏世誉笑道,“日后就是同僚,宴会相见多的是,你何必这样客气。” “可是……” “这就是你带回的那个人?”楚明允开口打断,问苏世誉道。 少年奇怪地任他审视,“是我,怎么了?” 苏世誉稍一抬手,示意他别再开口,转而对楚明允笑道,“这是洛辛,过后会在兵部任职。他年纪尚小,不懂规矩,日后还要请楚大人多见谅。” “哦——?”楚明允笑了声,“苏大人向来遵从礼数,这不懂规矩的人,不知是如何让你看上眼的呢?” “规矩可以再教,可赤诚忠勇的心性毕竟是教不来的。”苏世誉淡淡笑答,余光不经意瞥见洛辛仍紧盯着他们俩,便看了过去:“你有话要说吗?” “嗯!”洛辛急忙点头,“大人,我还想问问今天不上早朝,是不是就见不到别的大人了?” “的确如此。” “那能在哪儿见到楚将军?”洛辛追问道。 苏世誉没来得及回答,楚明允先开了口,没什么表情地瞧着他道:“你找他做什么?” 他态度莫名,洛辛不免有些不满,“不做什么,看一看不行吗?” “有什么好看的?”楚明允道。 “那可是击退匈奴的大将军!”洛辛提声道,“被匈奴整整占了五年的几个州郡,他出现后一年就全都收复回来了,这都不好看难道你好看?” 楚明允忽然嗤笑出声,目光落上满地残红,“任匈奴欺凌了五年都无动于衷,将士个个无能而且自以为是,收复失地还要被拖累着浪费掉一年时间。兵事都衰颓成了那个样子,真不明白有哪里让你们觉得自豪的,还要反复提起来。” 洛辛顿感恼火,“说的轻巧,你行你怎么不去打——” “洛辛。”苏世誉打断他,“这位就是楚太尉。” 话音一下子卡在喉咙里,脸顿时涨的通红,洛辛反应不能地盯着楚明允,“什、什么?!你……他怎么……真的……?” 楚明允瞥了他一眼。 苏世誉对上他不能置信的目光,泯灭希望地点了点头。 洛辛便猛地别过了脸,不再看楚明允,看着苏世誉张口结舌了半天,才艰难吐出了一句,“楚将军?!他……他怎么能长成这样……” “何出此言?”苏世誉不解道。 洛辛眉头拧成了结,有些失望地嘟囔,“堂堂大将军怎么能长这样……跟、跟小姑娘似的……” “……” 楚明允闻言反而极轻地笑了声,偏头瞧着他,“那你觉得我该长什么样,身高九尺,雄壮魁梧?” “嗯!”洛辛应声立刻点头。 “铁齿铜牙,而且还力能扛鼎?” “嗯嗯!”洛辛点点头。 楚明允凝视着这个直眉愣眼的圆脸少年,而后面色复杂地移开眼,懒得再开口了。 默然无语的苏世誉将他这神色看入眼里,不禁低眉淡淡笑了。 本就与寻常人不同,何必要什么力能扛鼎,英武逼人的姿态。 千樽酒,万卷书,难洗一身狂傲气。 这样恰好。 一袭红衣如火策马直入长安,穿过熙攘闹市拐进巷中,急停在了刑部尚书陆仕的府邸前。 妙龄女子翻身下马,缰绳丢给迎来的下人,边抬脚进府,边张口叫道,“爹,我回来了!” 陆仕快步出了庭,一见她就从头到脚地打量了过来,见安然无恙,才稳下来问道:“清和,我放你在外面随心游历,你还真就不打算回来了?” “哪有,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陆清和道。 “我不传信过去命你回来,你会主动回来?”陆仕道。 陆清和忙避过这话题,亲热地抱住陆仕的胳膊,“爹,我这可是刚从雪山回来的,你见过雪山没有?那里简直——” “别说这个,”陆仕打断了她,“你知道我叫你回来是什么意思。” 陆清和面不改色地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再告诉你一次,”陆仕干脆道,“让你回来,就是为了给你找个好夫婿嫁了,尽早安稳下来。” “爹——” “少来这套,”陆仕不为所动地抽回了胳膊,板起了脸严厉道,“你要当游侠,要四处游山玩水,可以,这些我都随着你了,但婚姻之事不能儿戏,你也不小了,就别想再给我讨价还价!” 陆清和默默撇嘴。 陆仕见状,语气又强硬几分,“几日后的春猎,贵戚重臣都会前往。你就跟着我过去,仔细看看那些才俊子弟,挑出一个中意的来,回来后爹就去给你说亲。” 陆清和捂着脸幽幽道:“女儿明白。” [第四十章] 依照大夏祖例,所有参与春猎的宗亲贵戚与朝廷重臣都要先随皇帝到建章宫焚香祭礼,次日再启程前往猎宫。 虽然如今春猎风气已经不复从前,但这该有的仪式礼制仍是齐全的,这日也不例外。 祀神之词念罢,浑厚鼓乐声歇下,祭礼完毕,李延贞正一心惦记着未完笔的山水画,毫不拖沓地就下令率先起驾回殿了。 在场其他人这些日子的政务都已移交给了属下,闲来无事,而建章宫一派春意正浓,斜阳里御苑风光如绣,众臣不约而同地放缓了步子,三五聚集地边闲谈着边慢慢往外走去。 苏世誉落后些许,看仪仗收整妥当了才转身离去,没走出几步,就有人自不远处凑上前来,张口招呼道:“大人!” 圆脸少年一身吏服佩刀,难得将眉宇间的稚气压下几分,可惜又被他此刻的欣喜神情破坏了。 苏世誉此前倒没留意洛辛在护卫之中,但也只是微有意外,便温和地点了点头,客气地关怀道:“你在兵部这几日可还好?” “不太好。”洛辛诚实地答。 “哪里不好?” “大人不是前几天刚把淮南王的案子结了吗,判决书都贴满了长安,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淮南王不是什么好东西了。我倒不是埋怨大人,不过大人您知道,我脑子笨,不懂什么弯弯绕绕,参军只是因为小时候听人讲楚将军大战匈奴的事,心里羡慕得很,就也想打仗报国。淮南王没有重用过我,在知道他要谋反之前,我对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所以跟着大人来长安,本来觉得也没什么。”洛辛有些沮丧,“可是我在这里几天,总有人拿淮南王的事情来问我,我说不知道,对方就觉得我是不肯说。有好几次我甚至听到他们偷偷议论,说什么我是淮南余孽,大人把我带到长安,是引狼入室,有可能大人您本身也怀有异心……” 他话音止住,垂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苏世誉并未在意最后的话,只淡然一笑,“既然你向来都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为何现在要被他人的非议绊了脚步。” “可是连个巡卫士兵都不怎么相信我……” “你想要成就的事是错的吗?”苏世誉忽然问。 “当然不是!”洛辛斩钉截铁,“为国杀敌怎么可能是错的!” “那旁人怀疑你,是会让你动摇吗?”苏世誉看着他,目光沉静。 洛辛认真想了想,摇头,“不会,不然我也不会跟着您来长安了。” 苏世誉收回视线,笑了笑,“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为那些非议困扰。” 洛辛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郑重地对着苏世誉点了点头,目光坚定如铁,然后他忽地又忍不住道:“大人……我还想问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您和楚将军关系很差吗?”他小心地问。 苏世誉微诧,“何出此言?” 洛辛犹豫了一下,支吾道:“他们议论的时候,都认为您带我来长安是为了利用我来分割楚将军的力量,甚至让我能有朝一日取代了楚将军,但是……为什么?楚将军明明那么厉害,明明为大夏做出了那么多,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 苏世誉默然无言,稍偏头望向了前方,楚明允独自立在垂柳下,抬手挽过一枝碧色,心不在焉地打量着什么,夕照擦过他卷长眼睫,一抹柔光。 ——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 因为你不曾见过杀伐果决森冷无情的楚明允。 因为你不曾见过浅笑着算尽机关的楚明允。 你不曾见过他轻而易举让大夏天子不得不出让兵权的模样。 你不曾目睹他是如何在短短几年内站上了权力的巅峰。 唯有骨与血,才能堆叠出那样的高度。 此去淮南,苏世誉存有试探确认之心,可楚明允察觉到了般地毫无动作,将他的野心深埋。 那夜离亭中楚明允道,‘拓万里疆土,召八方拜服’,苏世誉听的出所言不假,可又岂止会是这般简单。 但他按兵不动,他就无从揣度。 无可奈何。 ——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 还因为我,始终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一筹莫展,无计可施,不知如何是好到,不知该如何对待他才好,无论于公,……还是于私。 洛辛见苏世誉失神沉思,自知说错了话,忙连声道歉。苏世誉回神看他一眼,平淡地笑了笑,任他找了个旁闲的话题。 楚明允将视线收回,信手扯下了细长柳叶在指尖揉碎,只觉那两人的谈话简直是要没完没了。 叶汁在素白指尖碾出一点淡绿痕迹,神思游散间忽然听到身后不远有了两人的脚步声,他慢悠悠转过身去正欲开口,却发觉是匈奴九皇子宇文隼和他的侍从行经。 目光有一瞬相错。 侍从惊惧地垂下眼去,楚明允漠然地转回了身。 宇文隼的声音随之响起,说的是匈奴话,对着侍从问道:“郁鲁,你干嘛要这么怕他?” “九皇子您没有上过战场,所以才不明白。就好比没有见过厉鬼的人,当然就不知道厉鬼的可怕。” “厉鬼?他?”宇文隼明显不悦,“郁鲁,你好歹是匈奴强壮的好汉,而那个家伙白白嫩嫩得跟个女人似的,你这么说脸上不难看吗?” 楚明允早在征战时就能听得懂匈奴语了,只是讲不出也不屑去讲,宇文隼以为他听不懂,言辞毫不遮掩了起来,他也就干脆装聋作哑,懒得搭理。 而郁鲁闻言忙拉了拉宇文隼,“九皇子说话当心,汉人要比您想的厉害。” “我知道汉人厉害,他们在狭窄的房子里住久了,心里也是沟沟绕绕的,最擅长些阴谋诡计,如果不是靠着那些,以我们草原男儿的强壮,这里早就是我们的牧场了。” 郁鲁低声叹了口气,含糊不清地道:“九皇子还年轻,该慢慢明白帐篷里流传的故事,也不都是可信的。” “你这是什么话?”宇文隼扯回了了自己的衣袖,直直地看着他,“你跟我说,皇长兄的故事是不是可信的?十三年前我们打的大胜仗是不是可信的?” “……是可信的。”郁鲁道。 “那你这么怕干什么?不就是现在出了个像样点的将军?”宇文隼道,“想十三年前我们大军进攻,大夏多少将领都弃城跑了,几乎就没人抵抗。最可笑的还是凉州,居然让一个女人站了出来,最后那女人的尸体被挂在城楼上,一直到风干了都激不起剩下士兵的半点血性,屠城十日里连个有胆子反抗的都没有,软弱无能,”他语带讥讽,“汉人也不过如此。” 楚明允掐下一截柳枝。 郁鲁悚然一惊,望了眼楚明允纹丝不动的背影,罔顾尊卑地一把抓住宇文隼,匆忙地改走了另一条路,身影转而隐没在葱郁林中。 那截瘦枝硌在掌心,一点点渗出深色汁.液,发出将要破裂的呻.吟。 楚明允缓缓地松开五指,满手黏腻的触感如浓稠血浆,他抬眼远望,残阳血色在苍穹铺展开去,绵延向望不到的远方。 ——不准回头。 硝烟在记忆中灼灼烧了十三年不灭,飞矢流箭蔽空而下,朱红城门倾倒,倚着断壁残垣旁观这一场炼狱。 ——不准后退。 烽火燃尽山河草木,哭喊遍彻千里繁华。匈奴的铁蹄踏过稚儿少女,在青石板上烙下浓重的血色斑驳,烙下焦黑的火痕深浅。 ——明允,不准回头,不准后退。 ——你要逃出去。 ——你要逃出去! ——所有人都可以害怕,谁都能后退,谁都能放弃,谁都能等死,但是你不可以! “……阿姐。” 提剑的红衣女子一滞,迟缓涩哑应地道:“怎么?” “……你现在这模样可真凶啊。” 女子怔住,赤红的双目猝然滚下泪来,她捂着眼,声音哽咽地笑骂,“混蛋!” 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回望去一眼,隔着树影重重,熟悉的城池浸出的血色盈满眼帘,一直延展而上,染红了整片苍穹。 提剑于前,落得个悬尸示众的结局。 楚明允闭上眼,极轻极低地笑了。 一声剑啸破空厉响。 众臣惊诧地循声望去,只见林中枝叶婆娑,周遭并无一人。 未及出声疑问,另一人影就疾掠入林中,近乎与他们擦身而过,却未能看清是谁。 唯有洛辛呆愣愣地杵在原地,不明白沉稳的苏大人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才会不及交代一声就追了上去。 繁茂绿叶间有墨蓝色袍角翻飞,一闪而过,被苏世誉准确捕捉入眼里,他凝神再提了速度,在那衣影一晃之间猛地伸手,扣住了楚明允的肩膀,趁这一瞬的滞缓将其一把带入怀中,手臂环过楚明允胸前,费力地压制着他。 “放开!” “你冷静点。”苏世誉喘息未定,自后面紧揽住他。 可楚明允听不进只言片语,只顾着发狠地挣扎,他在桎梏中施展不开,手中长剑骤然在掌中转了方向,直向身后挥刺出去。 苏世誉丝毫不动,将这一剑硬生生抗下。 剑锋便斜着划开他颈侧,落下一抹凉意,血线顿时顺着肩线蜿蜒拉长,在素白领口晕开一团嫣红痕迹。 苏世誉不可抑制地轻微一颤,皱紧了眉,手上力度反而加重,将楚明允死死锁在怀中,抬起另一只手遮住了他的眼,力道毫不客气,语气却放软下来,“冷静点,他们是求和的使臣,至少眼下你不能杀了他们。” 楚明允没料到他会这样一躲不躲,挣脱的动作不觉微顿,眼眸被他掌心覆上的瞬间,万般诸种顷刻化作空白,几乎握不住剑。 “别冲动,你冷静一点,你想一想,你的仇人都已被你在战场上杀尽了,失地也已尽数收复了……” “没事了,没事的,那些曾伤过你的人都已被你杀死了……” “……都已过去了。” 他一声又一声重复着,终于感觉到怀里的人逐渐放弃了挣扎,只是浑身仍旧不住地颤.抖,似是竭力忍耐。 掌心传来眼睫扫过的微痒触感,良久后楚明允缓缓开了口: “喂,”他嗓音低哑,“就用你这种语调,再跟我说几句话。” “你想听什么?”苏世誉问。 楚明允沉默了许久,极轻极轻地道:“说你在这里,说你还活着。” 苏世誉怔了一怔,随即侧过脸贴近了楚明允的耳畔,缓慢而认真地道,“我还活着,我在这里,”他顿了一顿,以极尽温柔的语气续道,“我陪着你。” 一字字地落入耳中,声声音色温如玉。 这怀中是暖的,熟悉的安神香气温润,其中杂有一丝淡淡血腥味。 一切都无比确定地昭示了这个人的存在。 楚明允渐渐平静下来,一阵呼吸可闻的寂静后,他忽然笑了一声:“你就只有这么点儿力气吗?” 苏世誉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骤然转过身来的楚明允抱了满怀。 他松开了手中的长剑,三尺青锋当啷一声坠地。 他抱紧了苏世誉,以揉碎骨肉融入血脉般的力度,以绝对占有不舍分毫的姿态。他垂着眼埋首于苏世誉的颈窝,嗅见那点血腥味后,毫无征兆地凑近舔了上去。 苏世誉陡然僵住,温热湿润的触感在颈侧毫无觉察般地继续着,唇齿贴上皮肤,舌尖在描摹那道伤口的轨迹,一点一点将血迹舔舐干净。 呼吸全落在他的颈上,惹得脊骨异样酥麻。 楚明允抱着他的手不觉收紧,扯松了他的领口,循着那道血线舔下,自颈至肩,慢慢地,唇已贴上了锁骨,欲再去逐及血痕末端。 林中微起细风,擦过肩上的一丝凉意才将苏世誉蓦然惊醒,“……楚大人!” 他拉开楚明允的手退后一步,拢回了自己被扯开大半的领口,敛眸将眼底一丝慌乱遮掩了去。 楚明允站在原地,眼神逐渐清明,他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也从一场大梦中惊醒,一时竟反应不能,“……苏大人。” 苏世誉已然将衣袍理好,除了领口那团血痕,再看不出些微痕迹,抬眼看来时连笑意都一如往常,淡淡道:“楚大人冷静下来就好。” “我……” “不是什么碍事的伤,楚大人不必自责介怀。”苏世誉打断了他。 “我不是说这个,我方才……” “那边还有人等着,我们还是尽快回去吧。” 楚明允不语,静静地瞧着他,苏世誉却移开了视线,片刻后轻声笑了笑,“你不必介怀。” 楚明允也并不清楚自己想说什么,思绪滞缓的这一刻,苏世誉又回眸笑看他一眼,如水如烟,淡而宁寂,然后就抬步往回走去。 苏世誉领口的血迹甚为显眼,又遮掩不去,他同楚明允一前一后地步出林中时,还未离去的臣子间顿时起了一片窃窃私语。 苏世誉若无其事地走回到洛辛面前,颔首抱歉道:“方才事态紧急,失礼了。” 洛辛愣愣地摇摇头表示不在意,问道:“大人您怎么受伤了,刚才那声是楚将军的剑吗,你们俩……” 苏世誉平淡道,“方才出了些意外,楚大人拔剑挡下了倾倒的树,我刚去时不甚被利枝划了一下,没什么。” 洛辛想也不想地就信了,一双眼盯着苏世誉,又忍不住奇怪道,“大人还好吗,没有受别的伤吗,怎么您脸上还有点红?” 苏世誉一顿,手背贴了贴脸颊,语调仍端得平稳,“是吗?” “对啊!”洛辛点头,抬手指了指,“耳根好像也有点。” “……”苏世誉放下了手,对上洛辛诚挚的目光,叹了口气,“原先说的话还是罢了,你先不必急着做出什么功绩来证明自己,有时间多读些书为好。” “读书干什么?”洛辛莫名其妙,“我是个武将,又不考状元。” “多读些书,学一些处世之道。”苏世誉道。 像这种引人猜想的消息传得总是过快,楚明允回到府中时杜越与秦昭已一左一右地立在门前等他了。 “行啊你,剑术这么高明,听说角度再差点儿就能要了我哥的命了啊?”这是阴阳怪气的把‘表哥’精简为‘哥’以示立场的杜越。 “你决定放弃再周旋直接动手了?”这是一向冰块脸都显出丝蠢蠢欲动的秦昭。 楚明允恍若未闻地顾自往自己房中走。 “你脸色这么难看是怎么了?”秦昭追上来问。 “哎姓楚的你是不是终于遭雷劈了啊?”杜越语气顿转欢快。 楚明允挥袖甩上房门把那俩玩意儿挡在外面。 楚明允在桌边坐下,给自己添了杯茶,待到全都饮下神色才渐转复杂,然后他抬手按上眉心,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道:“我是怎么会抱着苏世誉舔上去的……” [第四十一章] 正值暮春时分,长安芳菲已大半凋残,而杞山却挽下了几分春华,一片桃花正盛,绯色如霞。 经了一日的车马劳顿,抵达猎宫时众人都疲惫不已,一下车就零零散散地向住处而去,将满山烟霞留着明日宴会时再欣赏。 苏世誉客气地谢过了几位同僚的关怀,便也打算离去,抬步时不禁侧眸向一旁多看去一眼,正撞上楚明允的目光。 他独自立在不远处,抄手倚着一株桃树,没什么表情地望着这边,若有所思的模样。 苏世誉微一迟疑,还是走了过去,淡淡笑着开口道:“劳累一路,楚大人不去休息,是在这里想些什么?” 楚明允眸光安静,定定地瞧着他走至面前,忽而对着他弯眉一笑,“在想你啊。” 苏世誉一顿,转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有匈奴使臣在,明日楚大人必然是要费心些,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没什么心思休息,”楚明允放下手,站直了身子,“有件事我还没想明白,心静不下来。” “什么事情如此重要?”苏世誉问。 “很重要。”楚明允看着他,缓声道,“苏大人想不想知道?” “愿闻其详。” “那若是我不告诉你呢?”楚明允笑意盈盈,端详着苏世誉的神情,又道,“不如苏大人陪我走过去吧,说不定我心情好了就想说了,也就有心思休息了。” 苏世誉无奈地轻笑了声,“好。” 陆清和掀开绣帘,跳下了马车,脚一沾地便捂着胸口哀怨道,“早就说让我跟在后面骑马,这一路可真是要把我给闷死了!” 侍女笑着来扶她,“坐车上比骑马清闲,小姐习惯后便好了。” “我可不想习惯。”陆清和道,“我爹呢?” “老爷方才见着了故友,过去打了声招呼,稍后便会回来。他特意吩咐我们在这里等着,让小姐您顺便……”侍女抿唇笑道,“……顺便好好看看。” “……好好看看。”陆清和嘴角抽了抽,举目四望,“看什么,这一路下来俊俏公子都全被颠簸蔫了,有什么好……” 话音骤然顿住。 远处桃树下有人长身玉立,唇角勾起,不知是在跟人说些什么,只见得眸光潋滟,流转的尽是深深笑意。 她赤红裙袂微扬,是十里春风乍起,拂过那人眉梢,欲借一分绝代风华分与桃夭。 陆清和一手搭上侍女的肩,眼睛仍盯着那处,忍不住感叹出声:“……真好看啊。” “什么真好看?”陆仕自身后走了过来。 “爹,”陆清和转身,“我看好了!” “这么快?”陆仕问道,“是谁?” “那边!”陆清和抬手指过去,“我就要他了!” 陆仕顺着望过去,一眼就瞧见转过身来的苏世誉,语气不觉欣慰几分,“是不是那位白衣的?不愧是我女儿,眼光果然不……” “不是!”陆清和急忙打断道,“旁边那个穿墨蓝色衣裳的!” 陆仕的脸顿时黑了。 “不行!” “爹——”陆清和追在陆仕身后,在厅中来往徘徊。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说什么都没用!”陆仕态度坚决。 “为什么不行啊”陆清和不满道,“您说让我自己选的!” “你……”陆仕气郁,猛地停下了步,转身看着她,“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放着那么些个青年才俊不选,偏偏中意上了那个楚太尉!”陆仕痛心疾首道,“你是看上他哪里了?” 陆清和不禁缩了缩脖子,坦诚道:“……他美。” “单副皮相就迷惑了你?”陆仕气道,“那苏大人难道就不美吗?” “……爹。”陆清和震惊地看着他。 陆仕一愣,也惊觉到自己失言了,四下环顾没见着旁人,索性就继续说了下去,“清和,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想的?” 陆清和打量着陆仕的神色,想了想,一本正经道:“苏大人固然也……但他们两人却是不同的。苏大人美是美,但他那是只能看不能摸的那种……” “你居然还想摸摸那楚太尉?”陆仕未能压下的火气又窜上了头,“我虽然自小纵容你的任性妄为,可你如今怎么不矜持成了这样?!” ……我没这么说啊。陆清和欲哭无泪地闭上了嘴,垂下头认命地听他发火。 陆仕恼了一通,火气好歹消了大半,再看陆清和这低眉顺眼的模样,不禁放缓了语气,搁下了最后一句话:“你对苏大人无意也就罢了,为父再帮你物色,你慢慢选着。”他顿了顿,“不过楚太尉你就不必再想了,不提他为人如何,如今朝堂中谁不知他在厚颜无耻地追求苏大人,你不准再胡闹着掺和!” 陆清和低着头撇撇嘴角,暗自感叹她爹居然连这种谎话都编的出来。 只不过陆清和毕竟是走南闯北游历过江湖的人,到底跟寻常闺中小姐不同。既然陆仕不肯答应,媒妁之言没得指望,她觉得可以还尝试一下私定终身。 夜色如墨,万籁有声。 陆清和坐在桌旁,见侍女提灯归来,忙问道:“怎么样?” “这……”侍女走上前来,看了她一眼,又犹豫道:“小姐,您果真看中那位……” “当然当然,不然我让你去传什么话?”陆清和打断她,“怎么样?” “奴婢没能见到楚大人,他不在院落里。”侍女道。 陆清和奇了,“大半夜他不在住处还能去哪儿?” 侍女顿了顿,还是本本分分地答道:“守卫说见楚大人拎了壶酒,独自去山亭上了。” “深夜独酌,果然风流。”陆清和欣赏地点了点头,又猛然醒悟,“今夜众人都劳累得只顾歇息了,山亭那边肯定没人会再过去了,”她又点了点头,难抑欣喜,“真是天赐良机啊。” 侍女闻言一愣,慌忙道:“小姐,您该不会是也要过去吧?” “当然。”陆清和站起身,理了理衣裳,“良辰美景,正适宜幽会表白。” 侍女反应不能,呆愣愣地道:“那、那山亭夜里风冷,奴婢去为您找件披风。” “不用了。”陆清和抬手拦住她,“柔弱女子更能惹人爱怜,山亭上冷些正好。” “小姐……” “你去山亭上做什么?”陆仕的声音忽然响起。 陆清和大义凛然的身影应声一抖,僵硬地转过头去,笑道:“爹……” 陆仕眉头紧锁,对着侍女追问道:“她要去见谁?” 侍女正欲回话,陆清和开口抢道:“去见苏大人啊!” “苏大人?” 陆清和“嗯”了一声,羞怯似地别过脸去,不动声色地对侍女使了个眼色,道:“正是苏大人。” “你怎么会想去见他?”陆仕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陆清和深吸了口气,道:“爹您不是一向中意苏大人吗?您走后,女儿又仔细想了想,对他倒也不算是毫无感觉的……就派人传话去相约见上一面,看看他是否真如您所说的那样好。” “苏大人为人当然是无可置疑的。”陆仕道。 陆清和连忙附和,偷眼过来看了看陆仕的神情,“因此女儿才想去见一见啊。” 陆仕点了点头,“接触一下也好。” 陆清和笑得乖巧,问道:“那您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陆仕道,“我正是打算再来跟你商量这个事,既然你已经这么想了,我也就放心了。” “那你去吧,我去找几个老朋友聊聊。”陆仕说着便要离去,陆清和才松了口气,他忽然又转过头来,“不过……” 陆清和紧张地看着他,“怎么了?” “你还是添件披风再过去吧。” 陆清和心头一动,低下头去应了一声。 眼看陆仕已经离开,旁边大气也不敢出的侍女才终于小心地开口问道:“小姐,那……您还要去山亭吗?” “当然去,”陆清和抬起头来,将一缕乱发拂到耳后,“都到这地步了,怎么能不去?”她话音一顿,心虚了不少,“不过要等晚些时候再去……免得被我爹看到。” 那边陆仕心头重石落下,只觉心情大好,边跨进户部尚书魏松的院落,边朗声道:“魏大人,今夜要劳你睡晚些,好好陪我下几盘棋了!” 厅堂中魏松笑着起身来迎,他身后煌煌灯火下有人跟着站起,淡淡笑道:“陆大人兴致如此好,是有喜事吗?” 陆仕当即愣住,“……苏大人” 苏世誉颔首,“进来说话吧。” 陆仕却没动,“您怎么会在这里?” 魏松拉过陆仕去厅中坐下,“大人来询问匈奴使臣的事,顺便同我聊了一阵子,你来的正好,既然是要下棋,不如和苏大人也切磋一番?” 陆仕应了声,看魏松果真进屋去拿棋具,忍不住问苏世誉道:“大人今晚不是有约吗?” 苏世誉摇了摇头,笑道:“并未与人有约。” 陆仕便沉默不语了,面色几变,颇显复杂,苏世誉忍不住问道:“陆大人怎么了?” “……也没什么。”陆仕回过神来,笑了笑,继而又长叹一声,开口道:“说来惭愧,小女仰慕大人已久,眼下随我来了猎宫,竟私自遣侍女邀您去山亭一见,方才正忙着梳妆准备,被我撞见了才肯开口坦白。” 苏世誉微皱了眉,“可我并未收到什么邀约……” “我也正是奇怪这一点,”陆仕忙道,“不过仔细想来,既然大人您一直在魏大人这里,恐怕就是传话的侍女办事不牢了。” 话已至此,陆仕的言下之意已然明白。苏世誉轻叹了口气,“承蒙陆大人厚爱,只是我已无意成家,不敢耽搁令媛。” “是小女一片痴心,老夫也无可奈何啊。”陆仕道,“如今小女只怕是已经去到山亭赴约了,想来等不到大人她是不会轻易回来的,这山上夜里终归有些冷,纵然大人您无意,去见一面也算是了却牵挂了。” 苏世誉略一沉吟,只好道:“陆大人爱女心切,我自然理解。既然如此,我就先失陪了。” “好,好。”陆仕跟着苏世誉起身,“请苏大人快些过去。” 他站在门槛外目送苏世誉的背影远去,身后魏松捧着棋具从屋内出来,惊奇道:“苏大人怎么走了?” 陆仕转身回到厅中,拍了拍他的肩,却答非所问地道:“还好魏大人您膝下是个儿子,又成家的早。” 魏松困惑地看着他,“陆大人这话是怎么说?” “唉,”陆仕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可真是要把心给操碎了啊。” [第四十二章] 山亭一如其名,是在杞山上地势较高之处建起的一座琉璃朱亭,自亭中放眼下望,能看见猎宫里灯火依稀如星。 山风习习,唯闻虫鸣隐隐,苏世誉拾阶而上。 亭中的景象已显在了视野里,四下环顾也没见有什么等候的官家小姐,只有亭中石桌上俯着一人,身影是他极为熟谙的。 苏世誉困惑地走到近前,“……楚大人?” 没有应答。 楚明允侧枕着他的手臂,面容是少有的宁静平和,像是睡得深了,连旁人的靠近也毫无觉察。 酒坛就搁在他手边,已没了大半,空气中弥漫着醇酒香气,他鸦色的发散在肩上落满了霜色月华,眉眼极是安静,薄红的唇上染着一层莹润水光,素白的脸正压着墨蓝衣袖上的繁复莲纹,那妖娆的红莲便沿着他身形在衣上怒放出了无边绝艳。 苏世誉眼眸低敛,仔仔细细地看着他,静默了良久,抬手脱下外袍披在了楚明允的身上,复又俯身将衣襟拢紧至他下颔旁。 苏世誉稍直起身,收回手的动作却不禁顿住。 他目光深深,有些迟疑地探指,极为缓慢小心地一点点接近楚明允的眉眼,却在指尖即将触及的毫厘之际停下了。 苏世誉垂下眼无声地笑了,似是有几许自嘲,收回手的瞬间却被一把握住。 楚明允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颊边,缓缓地睁开了眼,眸中深浅浮沉又忽如无物,如同映入了世间最极致的山川广流。他没什么表情,也没有开口,只定定瞧着苏世誉。 苏世誉只怔了一瞬便回过神来,并不急着将手挣开,只是低眉笑着瞧他,“楚大人这个样子……是不认得我了吗?” 楚明允仍旧不发一言,松开手复又抬起,向他脸上探去,苏世誉稍偏头错开,他的手便毫无停滞地落在那束发的玉簪上,转腕抽出。 墨发随他动作倾泄而下,三千青丝如瀑,十丈红尘无声。 四目相对,苏世誉不明所以,楚明允眸色深深,惊澜自深处迭起。 他手上松开,玉簪倏然落地,一声清响。 楚明允倾身托着苏世誉的脸便吻了下去,毫无征兆,猝不及防。 外袍自肩上滑落坠地,幽深树影间流萤惊飞。 他以唇舌描摹苏世誉的唇线,舌尖抵开齿关,携着清洌酒香直侵入苏世誉口中,舔舐亲吮,极尽缠绵。 苏世誉陡然僵住,脑中彻底空白一片,微睁大的眼正对上楚明允的眼眸,过近的距离下他看不分明其中是何情绪,只觉深不可言。 楚明允似是忽而低笑了声,模糊在唇齿间,又轻咬在他唇上。 一点酥麻转而以燎原之势蔓延,心跳在胸膛鼓噪得发疼,苏世誉骤然惊醒。 他抬手握住楚明允落在他脸侧的手。 腕上顿时生疼,楚明允吃痛稍松开些手,苏世誉借机挣开他退了几步,视线错开,各自低喘不定。 眼帘里是碎了一地的玉簪,苏世誉心神稍定,才开口道:“清醒过来了” 楚明允低眼看着自己的手腕上一道浅浅红痕,听不出情绪地道:“我没醉。” 苏世誉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道了一声告辞,不待回答便径自离去了,脚步匆忙,一眼也未再看向他。 楚明允凝望他背影隐入夜色,伸手拿过酒坛仰头饮下,任细流缓缓沿着下颔浸染了衣襟。 半坛饮尽,冷酒入喉,却仍压不下心头躁动。指腹按在唇上,他缓缓勾起唇角,极轻极低地笑了, “完了。” 这句话终究还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当我不再压抑排斥,不再自欺欺人。 那答案不过如此简单,不过是我心上有你。 苏世誉快步走下石阶,脑海中满是方才的画面,心乱如麻不可裁理,山间凉风拂过非但没让他冷静些许,反而更衬得他浑身都在隐隐发热。 平生少有的手足无措至此,才会连一眼都不敢再多看他。 恍惚中甚至未曾留意有人迎面走来,直到对方惊诧出声,他才猛然回神。 “苏大人……?”陆清和不确定地盯着他。 苏世誉看过去,对着她仓促一笑,“失礼了。” 言罢与她擦肩而过,脚步丝毫未顿。 陆清和困惑至极地盯着苏世誉离去的身影,不明白这位沉稳的御史大夫怎么会如此失态。但陆清和也并未深思什么,转回身深吸了口气,抬步走上了山亭。 那人果然坐在亭中,姿势闲散地倚着石桌,出神地想着什么,他听闻脚步声看了过来,微蹙了眉,“你是谁?” “小女子名为陆清和,是刑部尚书陆仕之女。”陆清和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有事?”楚明允收回目光,捞起地上的白袍,仔细拍去了细尘。 “倒也没什么事。”陆清和鼓足勇气,讲出了早已备好的话:“不过太尉大人您深夜在此独酌,可是有事烦心?” “有件事,但算不上是烦心。”楚明允打量着手中白袍,嗅见一点淡淡安神香的气味,话音带了浓笑,轻声慢语地道:“方才我趴在石桌上闭眼思索,睁眼时见到了我所想之人,事情便想透了,困顿也就全成了欢喜。” “所想之人……莫非是太尉大人您的心上人?”陆清和眼睛在亭中转了一圈。 “自然是。” “那,太尉大人可介意告知与我?”陆清和试探道。 楚明允将外袍从容披上,闻言低笑一声,素白手指正捏着衣襟纹绣,他一点点掀起眼帘,眉目含笑地看过来,“你方才上来时,难道没见到他?” 陆清和一愣,顿时认出了他身上衣袍所属于谁,记忆随之逆溯回初见的惊鸿一瞥,才发觉自己忽视了他那满眼笑意,正对的都是这一衫白衣如华。 陆清和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松散衣襟上,电光火石间思及陆仕先前提起的他们两人的关系,她想到了什么,当即不可抑制地烧红了脸。 直到回了房中,陆清和仍旧难以回神。 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在心头翻滚,陆清和深吸了口气,竭力令自己冷静下来。 仔细回想,山道上所遇见的苏大人脚步匆忙,长发披散,皎亮月光下那脸上分明是泛着些绯色的,而山亭上楚大人身披他的外袍,又是山亭幽会,明月美酒,那神情,地上的碎玉,还有那衣襟上水渍斑驳…… 陆清和心头颤抖,脸上发烫,暗叹一声,“苏大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转念再一想,苏大人那分明是不愿多留的样子,只有楚大人还孤零零地呆在亭中,虽说留了一件衣袍,但总归还是无情了些…… 侍女看着回来后就捧着脸忽喜忽悲,神情变换不定的自家小姐,正揣度着该不该去告诉老爷她似是魔障了,就只见陆清和捂住了脸,重重地叹了口气,“风流过后转头空,楚大人实在太可怜了!” 侍女傻眼了。 陆清和放下手,看向侍女,“你有没有觉得苏大人和楚大人其实很是般配?” “您说什么?” 陆清和一脸正色,郑重道:“身为江湖儿女,怎么能与世俗同流我已经想好了,既然喜欢他,我就应当帮他挣脱那种悲哀的关系,早日博得真心!” 侍女:“……” [第四十三章] 月沉日起,无论这夜有谁沉思不眠,晓色入户时都不得不将心事暂搁,整装赴宴。 大夏帝王李延贞向来深谙风雅之事,这场露天宴会设办得更是用心:笙歌弦乐中落英纷纷然,舞姬踏歌曼展身姿,足下香尘引得彩蝶翩逐,更有玉杯美酒,引曲水而流觞。 太尉与御史大夫的席位照例分列两首。楚明允单手支颔,与苏世誉偶然投来的目光相接,却见他只是淡淡一笑,继而敛眸饮酒,与以往并无不同。 无波无澜,甚至连一丝不悦都没有。若不是他那偏过头去不愿多看自己一眼的模样实在记得清楚,楚明允近乎要错以为昨夜只是他醉后一梦。不知苏世誉是否又是想着什么‘不必介怀’,才会这般毫无反应。楚明允取下浮水中缓缓停在面前的酒盏,不禁微蹙了眉。 一曲方歇,乐姬未及拨弦续上,这空隙里忽然有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就把这一声叹得颇显清晰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匈奴使臣的席位。 李延贞也看过去,开口问道:“九皇子何故叹息,莫非是对招待有什么不满?” 宇文隼起身正对着李延贞行了一礼,才道:“皇帝陛下招待丰厚,怎么会觉得不满。”他扫视过座上众人,又叹了口气道:“我只是觉得贵国风气果然与我们匈奴相差太远,免不了有些感慨。” “感慨?”李延贞莫名,“不妨说来听听?” “我们是头次前来拜访,不太懂你们的风俗规矩,只是觉得美酒佳肴尝多了没什么意思,整日的歌舞也挺无趣的。原本受皇帝陛下您邀请来参与春猎,我还以为终于能见识一下你们骑马射箭的样子了,还打算着找个厉害角色切磋一下。只是没想到,原来在这边也是宴饮作乐。”宇文隼笑了一声,又道,“刚才我仔细看了看,发现在座的个个都斯文得很,看上去就不像是精通骑射的人,想必是国家安定也就不需要去懂这些粗劣技艺。哪像我们那边,为了谋生人人都要学这些辛苦东西,相比之下,真是十分羡慕。” 言辞是恭维的,腔调却是拿捏的讽刺到位,宇文隼话音方落,席间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楚明允转头看去,“皇子殿下若是想找人切磋一番,我倒是可以陪你。” 宇文隼摆摆手,笑道:“楚将军在沙场上的铁血威名谁人不知?哪怕我自觉精通弓箭,但毕竟没上过战场,想找人切磋寻乐不假,可跟你比就只剩下输的份了,那多没意思。” “既然不敢比,那你说这些又有何用?”楚明允冷淡道。 “不敢同你比,我承认,也没什么丢脸的。”宇文隼面不改色,“所以我也正是感叹,除了楚将军,这里居然没有别人了,还真是无聊。” 大夏如今崇文轻武的风气众所周知,纵使这位匈奴皇子话里挑衅之意分明,偏偏正戳到了痛处,令他们无从反驳。 楚明允已然不大耐烦,“你有完没完,若是……” “皇子殿下说的倒也有些道理。”苏世誉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站起了身,“楚大人身居高位,这种小事也要亲自出手的话,实在是太劳烦了些。” 楚明允侧头看了过去,苏世誉与他对视一眼,转而将视线落回宇文隼身上,淡声笑道:“那皇子殿下看我如何?虽奉文职,但我对骑射之术也有些兴趣,正好能借此机会体验一下,这样如何?” 宇文隼打量着这个清俊儒雅的青年,道:“御史大人这副斯文模样,只怕别人要说我欺负你了。” “皇子殿下说这话我倒真是有些听不明白了。楚大人您觉得胜不过,我您又嫌太弱,这样的百般推辞,”苏世誉眸光微敛,淡笑道:“难不成只打算口舌之战,其实无意认真比试?” “你这是在质疑我?”宇文隼脸上的笑意褪去。 “不敢。”苏世誉道,“您方才不也说了,只是聊以消遣娱乐,何必在意什么输赢。” 话虽如此,但谁都清楚这不会是场简单的私人比试,必然要关乎家国颜面。 场中隐隐起了议论之声,李延贞忍不住开口劝和,“罢了,几句玩笑话,何必真要搞得针锋相对。” “皇帝陛下误会了,”宇文隼忙提声道,“切磋比试是常事,并没有别的意思。御史大人既然已经答应了,再反悔可就真的不太好了。” “这……”李延贞担忧地看向苏世誉,对方却对他安抚一笑,转而问宇文隼道:“皇子殿下想要比试什么?” “我也不为难你去骑马打猎,就单比射箭,怎么样?” 他笑着应下。 苏世誉接过呈上的长弓,眼底一丝怀念神色转瞬即逝,然后转头唤了声正站在不远处看着的楚明允,“楚大人,要麻烦你来教我一下如何使弓了。” 楚明允走到他身侧,粗略扫了一眼便扯起唇角笑了,“苏大人这手势错的,还真是颇有章法。” 苏世誉没接话,压低了声音道:“等下那位匈奴皇子射箭时,你提防着别让他往陛下那边动手脚。” “左手再往上移点。”楚明允边低眼瞧着他的手,边替他紧了弓弦。 苏世誉手上不动,侧头看着楚明允,“楚大人?” 楚明允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忽而弯眉一笑,“你亲我一下我就替你留意着。” “……”苏世誉看着他。 “苏大人,”楚明允垂下眼睫,慢悠悠道,“你这么直白地看着我,我可是会不好意思的啊。” “……是吗?”苏世誉道。 楚明允叹了声气,几分为难道:“你既然有这个意思,那亲两下也是可以的。” 苏世誉不禁笑了出声,无奈至极,“楚大人……” “行了,知道了。”楚明允瞧着他唇角弯起的那点笑纹,微一思索,忽然一手抓住了苏世誉的手腕,从背后将他整个环在了怀里,“还是这样顺手。” 苏世誉一怔,旋即就要挣开。 “别动。”楚明允握上他的双手,将他压在怀中,稍侧头贴着他耳侧低低地笑了,慢声道:“躲个什么?这么多人还在旁边,你还怕我再强吻你一次不成?” 苏世誉欲言而止,末了也没能说出什么来。好在他们站得偏僻,并未惹来太多注目,于是一点不可言说的贪念便悄然滋长,他眉目低敛,不再挣脱。 楚明允将下巴枕在他肩上,呼吸拂过他的脸侧,笑意中那一点檀香引得他头皮发麻,只能任由楚明允拉着他的手握正了长弓,然后松开他退到一旁。 苏世誉不禁侧头看向楚明允,他已经回了原位,抬眼过来时正对上苏世誉的目光。楚明允便一点点牵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抬起素白的手指点上了自己的唇,冲着苏世誉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苏世誉装作没看到的样子将目光顺着移到了远处的李延贞身上。 这片刻里箭靶已经远远地设好了,宇文隼站在场中也不再客套,搭箭拉弓的动作流畅利落,百步外羽箭笔直射出,正中靶心。匈奴使团立起叫好,连大夏的席上也忍不住有几声低叹,道是这皇子嚣张的果真有几分资本。 李延贞愈发担忧地看向苏世誉,才要开口就被苏世誉抬手阻止了,他向李延贞颔首,转身走了过去。 引弓搭箭,苏世誉一点点地拉紧了弦,肩臂延展出有力的线条,他的眼神是少有的不加掩饰的锐利。 指间一错,利箭呼啸而出,以破空穿云般地气势紧擦过先前箭矢,稳稳地扎进了靶心位置,只是终究要比宇文隼的那一箭偏差些许。 苏世誉云淡风轻地转身,将弓随手交给了侍从。 匈奴使团脸上早已有了喜色,大夏众臣虽然遗憾,却觉得对御史大夫而言已是不易,便一言不发,满座无声。 而楚明允仍旧盯着箭靶,忽然低笑了声。 一声裂响乍起,正中心的那支箭羽折断,坠落于满地芳草。 宇文隼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苏世誉停步在他身侧,淡淡笑了:“倒是比我预料的要容易许多。” “你……!”他猛地转头看去,苏世誉却已抬步回了席位,他望着那清瘦的身影,想起方才依稀看见楚明允贴在苏世誉耳边说了什么,眉心狠狠皱住,身侧的手掌紧攥成拳。 这场赐宴并不允许臣子家眷随同入席,陆清和便早早地候在了外侧,只等宴散。 她昨夜里认真下了一番功夫,遍览群书话本,大开眼界,然后发觉自己其实帮不上什么忙。思来想去,陆清和决定还是本本分分地为他们两个制造点独处机会,正所谓幽会的多了——嗯,无论是哪种意义上的幽会,总该是能多些沟通的。 后山有片桃林,花开正好。早在宴前她就相邀了苏世誉前去,苏世誉大概是觉得昨夜里自己的态度实在失礼,便不多推辞地答应下来。而楚明允……她早上根本没见到这位大人,这才不得不等在这里。 思量间其中传来浩浩的恭送之声,乐声停歇,陆清和在四散而出的人里一眼望见楚明允,边掩面绕开陆仕的视线,边迎了上去,“太尉大人留步!” 楚明允应声驻足,偏头看来,“又是你?” “……是我。”陆清和放下手,笑了声,“不知太尉大人是否有空……” “没空。”楚明允道。 “只是想请大人去往后山桃林片刻,不会耽搁……” “不去。” “……大人何必回绝得如此果断。” “还有别的事吗?”楚明允漫不经心地瞧着她。 陆清和道:“……没有。” 眼看楚明允抬步要走,她又忙道:“苏大人在后山!” 楚明允动作一顿,回眸看了过来,似笑非笑地道:“哦——?” “绝不敢欺瞒大人。”陆清和诚恳道。 楚明允慢慢地转过身来,“你在打什么主意?” “不敢,”陆清和摇了摇头,看着楚明允意味不明的神情,深吸了口气道:“只愿能帮到大人一二。” 楚明允沉默地看着她,忽而轻笑道:“你很像一个人。” 陆清和诧异,“什么人?” 楚明允收回视线,微挑了眉,“也许是长年习武又爱穿红衣的女人都不太正常。” 陆清和错愕,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楚明允便转身走了,他背后风过飒飒,摇落满枝繁华,花如雨下。 [第四十四章] 苏世誉听闻脚步声回眸望了过去,桃色灼灼下那人缓步而来,眉眼含笑,他微诧,“真巧,楚大人怎么也会来此?” “不巧,”楚明允站在他面前,笑意盈盈,“你等的人恐怕是我。” “今早邀我来此的分明是陆大人的女儿?” “是啊,”楚明允笑道,“也是她让我来见你的。” 苏世誉微皱了眉,不解道:“……这是何意?” “简单啊,”楚明允笑眯眯地瞧着他,“如今一个旁人都被我的痴心给打动了,苏大人你还不打算应了我吗?” “楚大人玩笑了。”苏世誉笑道。 “你不信便罢了。”流风漫卷起满地乱红,楚明允慢悠悠道,“不过这良辰美景,苏大人不把欠下的债还了吗?” “我何时欠楚大人债了?” “射箭时的事,转眼就忘得这么快,”他抬手捏上苏世誉的下巴,指尖沿着淡色唇线摩挲而过,“不过苏大人若是害羞,我主动些也是可以的。” 苏世誉拉下他的手,“看来方才的宴上楚大人贪杯不少。” “我酒量好得很,”楚明允顿了顿,又道,“昨夜也丝毫没醉。” 苏世誉笑而不答,转眸将视线落上身旁的花满枝桠,“时令已晚,这恐怕是能见得的最后一场桃花了。” 楚明允却仍定定瞧着他,顾自续道:“我昨夜一直都是醒着的。” 隐于袖中的手指顿时收紧,苏世誉面上却波澜不惊,“原来如此。我还奇怪楚大人为何要睡在山亭中,也不怕着凉。” “提起这个……”楚明允拖长语调,“那件外袍我不打算还你了。” 苏世誉笑了笑,“无妨,既然楚大人喜欢,那只管留着便是。” 楚明允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似是想读出些什么,闻言低声笑了,“可我更喜欢你,苏大人也肯让我留着吗?” 苏世誉一怔,微敛了眸,淡淡道:“楚大人玩笑了。” 楚明允偏头,微狭起眼眸,“你为什么不看着我?” 心上一窒,微有迟疑,苏世誉慢慢地抬眸对上他的眼,目光深深,如夜似海,他便倾身笑看过来,“若我说都不是玩笑呢?” 四目相对,苏世誉静默片刻,忽而了然,“匈奴所提出的条件我先前已详细地问过魏大人了,既然陛下说要待我回来后详加商议,我自当慎重思量,楚大人不必担忧至此。” 楚明允面上笑意隐去,“……我何曾说过是为了匈奴的事?” 苏世誉笑笑,“我早就说楚大人应改掉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习惯,往后还是直言为好。” “世誉,”楚明允一把握住他的手,看入他眼里,极其认真地道:“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苏世誉愣住。 “我直言了,”他低声道,“你肯应我吗?” 苏世誉略略回神,下意识要挣开手,笑道:“楚大人这是……” 他握得更紧一些,“你肯信我吗?” 半晌无话。 花影曳动,林间渐起凉意,重云灰蒙蒙地压在了天际。 苏世誉抬头远望一眼,复又轻轻抽回了手,叹声了气,“暮春多雨,你我还是尽早回去为好。” 手中空了,风盈满袖将掌心依稀的温度也吹散,楚明允不自觉收拢了指,却弯眉一笑,“就知道你会是这么个反应,不解风情,果真是块石头。” 苏世誉笑了声,“楚大人的风情,恐怕这世上都无人能解。” “怎么会,只要苏大人把方才的债清了,我就教你做这世间独一人啊。”楚明允笑得眉眼弯弯。 苏世誉无奈笑看他一眼,温声道:“不闹了,早些回去吧,免得再淋了雨。” 楚明允“嗯”了一声,看着苏世誉转过身去,有风倏然而起,微湿的气息携了桃花淡淡香气迎面而来,满目纷然,一地残艳,他忽而开口,声音沉沉地模糊在风里, “来日方长。” 苏世誉未能听清,回眸看来,“什么?” 楚明允眸光潋滟,轻笑一声,上前几步与苏世誉并肩而行,“没什么。” 一方桃林外,陆清和踯躅良久,末了还是敌不过好奇心,深吸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踏入。 花已开至末路,怒绽得凄艳,绯色弥满视野。 陆清和四处张望着寻找,风过枝摇,几树后隐隐约约地显出个身影,孑然独立。她忍不住心头骤紧,一边暗道不应该啊,一边快步上前拨开了遮挡的花枝,张口道:“怎么回事?您没寻到苏—— 话音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望着书案后的男子抬头诧异看来,颇显秀气的手正握着支朱笔,铺展的画卷上有十里桃花。 陆清和回过神来,忙转身要走,“抱歉抱歉,认错人……” “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怒杀石榴花。”男子提声道,“别动。” 她应声僵在原地,“啊?” 只见那男子提笔蘸墨,在画上几笔寥寥勾勒出轮廓,神.韵已然浮现,他再抬眸看来一眼,极为和气地笑了笑,“无需紧张,随意站着即可。” “……哦。”陆清和应道,顿了顿,忍不住抬手理了一下鬓发,“那……你画好看点啊。” 男子笑着应下:“自然。” 他面容生的柔和秀气,像是哪位太傅家的子弟,陆清和偷瞄良久,又在画上扫去一眼,“喂,那个……你先前有没有看到其他人啊?” 男子不抬眼地摇了摇头。 “奇怪。”她嘟囔一声,叹了口气,索性闲谈起来,“你是头次过来吗?” 男子不禁含笑打量着她,直看得陆清和一头雾水,他才道:“每年都来。” “每年都画?” “是。” “……你真无聊。”陆清和嘴角抽了抽。 男子毫不介意,笑了笑,“年年岁岁,花也并非全然相似的。” “那也终究是一处风光,看久了总会枯燥,”陆清和道,“不如再去别的地方走走看,三千世界,处处繁华。” “你去过很多地方?” “当然啊!”她眉眼更添明快,“西湖、洞庭、湘江,江南我都快走遍了,这次我爹发信催我回来前我又去了长白雪山,那里的白雪无垠,真要比这儿美得多!” “你爹是陆尚书?”他问道。 “对啊,你怎么猜到的?”陆清和奇道。 未及回答,身后忽然碎步赶来名宫娥,擦过陆清和身旁,直接叩首跪下,“陛下,有雨将至,昭仪娘娘请您回殿歇息。” 陆清和顿时腿软。 李延贞点了点头,“知道了。”他任宫娥上前来收拾画卷,道,“陆爱卿曾提起过,他女儿怀游侠之心,好四处游历。” 陆清和俯身就跪下了,“臣女不识陛下圣驾,言辞无礼还望陛下不要见怪!” 李延贞好笑地看着她,“起来便是。” “不、不必了……臣女跪着就好。”陆清和垂下头,欲哭无泪。 李延贞上前将她扶起,“画还未好,待空闲之时朕再找你来补全,如何?” 陆清和战战兢兢地起身,闻言不由得斗胆看了李延贞一眼,人面桃花相映红。 她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地道:“好。” [第四十五章] 骤雨匆匆,日暮时分乍然停歇,余落了满地残红。日影偏斜,晚色层起,梧叶滴漏声声,于暗夜里浸染开一片湿意。 楚明允推门而出,步入中庭,取出袖中的碧色口哨召来黑羽鸟,将一封密信塞入竹筒中后放其飞远。 梧桐枝叶一脉幽绿,寂静中忽然响起脚步声,似是有人自院落外疾步行经,自远而近。 楚明允收回远望的目光,不经意地回头看去,院门处影影绰绰,忽然有一袭白衫掠过,分外显眼。 他微蹙了眉,转眼间便闪至那人身后,“……苏大人?” 对方身形陡然僵住,继而转过身来,晦暗模糊的灯影下显出苏世誉的面容,他点了点头,算是应答。 楚明允蹙紧了眉,旋即舒展开,轻笑了声,“你在做什么?” 他却不语,环顾四下发觉无人,放下心来,食指贴在唇边无声地‘嘘’了一声,然后便转身往楚明允房中走去。 楚明允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动作,在他示意下跟着回到房中,顺手关上房门倚靠上去,抄着手看向他。对方却转回身复又接近几步上来,苏世誉那张温秀俊雅的脸便带着笑意凑近。 楚明允任他贴近,敛眸冷眼扫过他的脸,又直看进那双眼里。对方垂下了眼,错开视线,微微侧首,暧昧缓慢的动作像是要亲吻上他。 不过分寸。 楚明允猛然抬手扼住他的咽喉锁死,骨裂声爆响伴着‘当啷’脆响,一把短刀从素白袖中摔落出去。他扬手就扯下一张人/皮面/具,其下露出的清秀面容顿时涨成了紫红色,张口便是鲜血涌出,挣扎难言。 面具触感温软,极似人皮,做工至精,楚明允对着烛光仔细打量了片刻,冷笑出声:“连半分情态也学不像,还敢假扮苏世誉刺杀我。”他抬手,提得对方双脚离地,“让我想想看,是该夸你胆识过人,还是嫌命太长呢?” 对方喉中发出破碎痛苦的呜咽,应声猛地一颤,紧绷的身体软了下去,没了气息。 楚明允松开手,尸体沉闷地摔在地上,他一眼也懒得多看,转而将那张假面递上烛焰,烧成了一团乌黑,难以言明的古怪气味便弥漫在了屋内。 楚明允蹙眉略一思索,抬脚往苏世誉的院落走去。 回廊几曲,一折之后忽见有人迎面走来,是独身一人的宇文隼。 夜已渐深,朱红宫廊上挂着华灯盏盏,四下里廖无人声。 楚明允视而不见地径自前行,正要与他擦肩而过。宇文隼却忽然停住脚步,不可抑制地回想起白日里的难堪情形。如何也想不出楚明允那时究竟对苏世誉说了些什么,才能让一个斯文儒质的人达到那般程度,怨愤的心念一生,讥讽的话自然而然地就出了口:“楚将军这么晚还有事要忙啊?”宇文隼哼笑了声,“也对,像将军这样的美人,还真令人难以想象是怎么坐上这个位子的。” 楚明允闻言驻足停下,望着不远处烛影曳曳的灯盏,忽然问道:“宇文骁是你什么人?” 宇文隼一时莫名,“是我的皇长兄。” “听语气,你很仰慕他?”楚明允问。 “自然。”宇文隼看着楚明允的背影,忍不住几分傲慢,“当年皇长兄横扫三州十二郡,让你们汉人食不下咽,那样的气概,哪怕最后战死沙场也是我们匈奴的英雄!谁不仰慕?” “呵,战死沙场。”楚明允轻声笑了,回眸看他,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晦暗不清,“想知道他是怎么死在我手里的吗?” 宇文隼一愣,“什……什么?” “想来匈奴也是不会告诉你们的。”楚明允慢慢地转过了身,正对着他,“沙漠瀚海,我能直入百里攻城略地而不迷失方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宇文隼下意识问道。 楚明允勾起唇角,笑意盈盈地道:“你的皇长兄告诉我的。” “胡说!”宇文隼怒道,“皇长兄绝对不会背叛我们匈奴的!” “那你怎么解释我在沙漠中从未遭过伏击?”楚明允微挑了眉梢,静静瞧着他,宇文隼顿时噎住,楚明允便低笑了声继续道:“十招之内我折断了宇文骁一半的骨头,将他活捉。驻扎的营地旁有片海子,我就把他倒绑在扎在海子里的木柱上。” 楚明允的语调淡淡,漫不经心,笑意却一分分的加深,看着宇文隼道:“要不要我来告诉你那是怎样的感觉呢?” “不会死,但海水会接连不断地灌入他的口鼻,他要无时无刻不在海潮中挣扎着呼吸,而且咸水还会浸入他的肌理,凌迟他的伤口,反复折磨到连自杀的念头都没空有。而且啊,全身的血都会顺着往脑袋上流,时间久了,眼珠子就会脱落出来,骨碌碌的,就滚到你的脚边。” 宇文隼怔怔地看着眼前姿容艳丽的男人笑着,说出不带一丝感情的话,胸膛里像是也有海水倾灌而入,浑身的血都一点点凉下。 “只两天他就熬不住了,放下来的时候趴在我的脚边,你知道像什么吗?” 喉头似被死死堵塞住了,宇文隼脸色苍白,楚明允的言下之意他听的分明,却只能吐出一句:“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他?!” “成王败寇,有何不可?宇文骁在之前屠城时就该有这样的觉悟。”楚明允道,“宇文骁在第一次见我时,说了跟你相似的话,他说我这样的美人,就该活捉供以军中玩乐。” “他像条狗一样趴在我面前时,我便问他:皇子殿下,现在,还觉得我美吗?” 楚明允缓步款款向宇文隼走近,他近一步,宇文隼便退一步,终至背抵上廊柱退无可退。楚明允在他跟前站定,微微俯身逼视进他眼里,忽然露出一个摄人心魄的笑来,“皇子殿下,现在,还觉得我美吗?” 宇文隼张了张口,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被一把掐住了脖子。 楚明允的笑意悉数敛去,眉目如刀刃凌厉,“真不愧是年轻气盛,连战场血腥气都不曾闻过,就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你敢……”宇文隼抓上他的手,嘶声道:“……放开!” 楚明允倾身,低声道:“我大可直白告诉你,割地盟约一事谈无可谈。如果他们所有人都答应了,那我就杀了你。两国交战又如何,你觉得我会怕吗?” 宇文隼抓着他的手指拼命要掰开,那只手却如铁铸一般分毫不松,窒息感没顶涌上,仅剩下赤红的双目还死死地瞪着他。 “不过,”楚明允忽然松开手,退开一步,“我倒是不觉得匈奴的王会愚蠢到为了一个不受宠的儿子而跟大夏开战。”他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捂着喉咙咳嗽的宇文隼,“你觉得呢?” 宇文隼费力地平复着呼吸,一言不发,眼神彻底黯下。 [第四十六章] 窗棂扑落声响,黑羽鸟落上药庐窗沿,仰头鸣叫几声。 秦昭回头看去一眼,将茶盏放在杜越面前,走过去取下密函。 杜越搁下手中药单,跟着跨过晾在地上的药材,凑头过去问道:“写的什么啊?” “师哥吩咐说要探查一下那些留在朝中的臣子对与匈奴割地结盟的态度。”秦昭将信纸折好收起。 “这还用问?”杜越果断道,“肯定不能让出去啊!” 秦昭看着他,点了点头,“师哥也是这个意思。” 杜越愣了愣,随即猜出了楚明允信中原意。他讪讪收回了视线,俯身将药材收整回匣子里,秦昭便默不作声地继续帮忙,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长年持刀握剑,却能将草药分门归类得极为熟练。 杜越忍了又忍,末了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哎,秦昭,你觉得……楚明允究竟算什么样的人啊?” 秦昭动作未顿,想了想,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杜越挠了挠头,“我跟姓楚的好歹是多少年的交情,原先我觉得自己知道,可是现在又感觉不知道了。” “怎么说?”秦昭问道。 “就是……”杜越重重叹了口气,拉过凳子坐下,将先前楚明允扔了玉佩的事咬牙切齿地讲给秦昭听,“别的不说,我表哥可是好心好意送的那么好的玉,他就那么扔了啊!当年在苍梧山时我只觉得他这人性格实在是找抽,可几年不见,看他现在这么狠绝的样子,我真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师哥没变,一直这样。”秦昭道。 “你确定?”杜越一脸怀疑。 “当年山上除了两位师傅,就只有我们三个,师哥对我们没有戒心,你当然发现不了。”秦昭也坐下,道:“下山以来,无论何人送的东西,只要是不明用意的,师哥都会毫不犹豫地毁掉,也的确因此避开了许多祸端。” “……这样啊。”杜越闷闷地应了一声,静了半晌,又拧着眉低声道:“楚明允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啊?” 秦昭摇了摇头。 “不会吧?”杜越惊诧,“连你也不知道?!” “师哥从不曾跟任何人提起。”秦昭道,“而且最早呆在苍梧山上的不是你?” “是啊。那时候百里师傅一开始明明说了是不收徒的,可是我从家里探亲回来后就发现多了个楚明允,我问师傅怎么回事儿,师傅只说他是百里师傅故人的孩子。”杜越忽然拍案而起,“对了,刚见姓楚的时候我问他了,但你知道他怎么跟我扯的吗?” “什么?” “他说他其实是孤魂野鬼,因为有执念才没死干净,苍梧山上灵气足,他修行完就要去吃人了!”杜越激愤不已。 秦昭看着他,“你信了?” “信了啊。”杜越理所当然道。 秦昭默然别开了视线。 杜越继续道:“我还问他以前吃过人吗,他说吃过啊。就他娘的因为这个我一直有点怕他,到现在都改不过来了!” 秦昭:“……” “这也不能怪我信了啊!”杜越急忙补充道,“秦昭你又不是不知道,起初姓楚的整天冷着脸不爱搭理人的样子,我问他这些的时候他就坐在那个石潭边上,周围全都是白雾,然后他忽然冲我笑了,第一次啊,你是不知道他当时那个眼神,吓死我了!” 秦昭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时至今日回想起仍是心有余悸,杜越拍了拍胸口坐下,便听秦昭慢慢开口:“师傅显然知道师哥的事情,但是也绝口不提。不过师傅在师哥辞别当晚喝了许多酒,醉后模糊地说起过几句。” “百里师傅说什么了?”杜越追问道。 秦昭皱紧了眉,“那天夜里我去收拾酒具,师傅忽然叹气说师哥选的这条路实在太苦,我问为什么,师傅只告诉我……”他对上杜越期待的眼神,又垂下眼,犹豫着道: “他想要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天下,若不能成大业,则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楚明允停下脚步,抬眸凝望那一屋灯火透出了窗,薄薄地晕染上院落里的那株花树,残花沾湿,光影明灭。 他走上石阶,正欲抬手,门却自内打开了,猝不及防地对上苏世誉的视线,楚明允未及回神,“你怎么知道我在?” 苏世誉淡淡一笑,“听到楚大人的脚步声了。”他侧身让楚明允进屋,“只是不知楚大人有何事?” “有件事要问。”楚明允坐下,往书案上随意扫去一眼,“你在做什么?” “方才陆尚书将前些时日的刑部奏结拿来给我了,刚看了几页。”苏世誉倒了杯茶,“楚大人想问什么?” “有没有什么人经常盯着你的脸看?”楚明允想了想,又补充道,“除了我。” 苏世誉闻言不禁笑了声,又见他并无玩笑之意,仔细想了想,坦诚道:“除了楚大人,倒是没留意到别人如此。” “……那苏大人在淮南时,应该有些侍者时常陪在身旁?” 苏世誉颔首,“我对淮南并不熟悉,自然会有侍者在旁指引。” 楚明允了然,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随手拿过了茶盏。 “楚大人问这个是何意?”苏世誉不解道。 “没什么,”楚明允喝下口茶,复又开口:“推恩令的事苏大人准备如何了?” “条令内容我早已拟定好,也呈与陛下过目了,”苏世誉道,“只是想要顺利施行,除了淮南王的叛乱罪状,还需一位诸侯王牵头才可。” “看来苏大人已经找到合适人选了。”楚明允看着他。 苏世誉笑了笑,“已经传信给了西陵王,大约待我们返回长安后不久他就能抵达。” “西陵王?”指尖漫不经心地点在青花瓷杯上,楚明允沉吟,“西陵王同其他藩王都有些交情,算得上是有几分声望,又是如今最安稳的一个,你倒是选的不错。” “既然楚大人也这样说了,看来是不会差的。”苏世誉笑道,他看着楚明允似是没了下文,微有困惑地开口道:“楚大人没有别的要问的吗?” “问什么?”楚明允挑了眉梢,笑吟吟道,“问你肯不肯应我,你不是不理我吗?” “我并非指这个。”苏世誉敛眸,淡声笑道,“关于匈奴想要割地结盟的事,楚大人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楚明允单手闲闲撑着下颌,笑意盈盈地看他,“没有啊。” 苏世誉微皱了眉,“依先前魏尚书所言,楚大人当时态度强硬得非同一般。” 楚明允随意地笑了声,“向来武主战,文主和,有什么稀奇的。” 苏世誉看着他,“可我也是文臣。” “你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楚明允对上他的视线,缓声笑道:“哪里都不一样。” 苏世誉一时答不上话。 楚明允勾着唇角,定定瞧着他,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上前了一步。 忽然就离得过近,檀香幽然扑鼻,苏世誉下意识退开一步,“怎么了?” “躲个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楚明允按住他的肩,目光落在他脸上,“忽然想试试看,若是本人的话……又会是什么感觉。” 苏世誉不明所以地皱了眉,却也果真不再动作。 楚明允一点点地缓慢靠近,视线化作纠葛的细缕覆上苏世誉的眉眼,将他面容仔细地纳入眼底。 轻皱的眉,只落了自己身影的眼,以及淡色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 呼吸可闻的寂静,吐息可感的距离。 这才是他的心上人,垂眸浅笑间尽是遮掩不去的风华,越是尘埃不染的清雅,反倒越是勾起他最深的渴望。 想要触碰,想要占为己有。 悄然滋长出一丝焦渴的燥热,楚明允眸色渐深,他再贴近上去,吻上了苏世誉的掌心。 “……” 楚明允抬眼看着抬手挡了他的人,眼尾上挑,忽然弯眸露出带了挑衅意味的笑来。 苏世誉心头一动,随即掌心传来温软的触感,伴以一点撩人心神的痒和骚动,他下意识地收手却被楚明允一把扣紧,便再难分神挣脱动作。 苏世誉的手温暖干燥,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楚明允吻过他掌心,又以舌尖沿着他的掌纹描摹,呼吸也尽纠缠在他指间。一路自掌中舔吻至指节,楚明允再度缓慢抬眼,直看进苏世誉眼底,盈盈笑意,张口便咬上他的指尖,舌头也灵活舔过,映在苏世誉眼眸中一点忽隐忽现的嫣红。 他无意识地屈指,抵住楚明允的齿关。楚明允盯着他眨了眨眼,喉中压出一声低笑,牙齿轻咬在他指骨,连扣上他腕的手也不安分地摩挲。 他感觉到了苏世誉的僵滞,他看到了苏世誉的眼瞳也陷入一片混沌。 楚明允松开口,在他手背上落下最后一吻,转而便拉着他的手贴上自己脸侧,身形稍倾,再度近了上去。 四目相对,一瞬不瞬,一眨不眨,如胶着的棋局,又似对峙的战局,没有人移开眼,更没有人躲闪。 檐下树梢的滴漏声都被延展得极度缓慢。嗅得见他身上安神香的气息,感得到他也渐热的温度,唇角已然擦上。 脚步声与急促的拍门声骤然响起,苏世誉犹如被惊雷炸醒般地猛然退开,楚明允抚额扭头冲着门外斥道:“大半夜吵什么,不想活了?” 话语中的阴狠吓得门外的人一愣,又惶急道:“大……大人,魏尚书那边出了大事,陛下急召您去大殿!” [第四十七章] 猎宫大殿之上,诸臣列位两侧,户部尚书魏松独自跪在殿中。 李延贞扫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魏松身上,缓慢地开了口:“方才有人向朕禀告,说是魏爱卿通敌叛国……” 他话音未落,魏松佝偻的身形猛地一颤,张口呼道:“陛下,老臣冤枉啊!” 臣子中有人暗暗抽了口冷气,议论声悄然潮起,投去的目光顿时各异。 李延贞抬了抬手,殿中随之静下几分,他继续道:“为何忽然来此一说?” 侍卫长应声出列跪下,回首看去一眼,便有两名侍卫压着个男人上殿,他问魏松道:“敢问这可是魏尚书府中的人?” 魏松侧头看了眼那战战兢兢地跪着的人,应道:“不错,是我侍从。” 侍卫长收回视线,对上位俯下身去,双手过顶地奉上一封信,恭敬道:“回禀陛下,臣等夜巡猎宫内外,见到匈奴使臣住处附近有人行为鬼祟,上前察看后发现此人。臣见他答话支吾,神情惊慌地在藏着什么东西,便将这封信夺下了。臣不敢污蔑朝廷重臣,为何是通敌叛国之罪,”他话音一顿,沉声道:“陛下看了信中内容便知。” 宦官自觉下来拿过信,拆开递给了李延贞。粗略扫视后,李延贞皱了皱眉,一时没有说话,又细细地看了下去。 侍卫长直起身,道:“魏尚书在信中称可助匈奴九皇子结下盟约,得到那五座城池,以此表明心意。信中多有亲近匈奴之词,甚至直言愿为匈奴效力……” “一派胡言!”魏松不可抑制地提声打断了他的话,浑身颤抖。 众人中早有了骚动,私语窃窃。 楚明允没什么表情地瞧着魏松,苏世誉微微皱了眉,他们看得清楚,魏松脸色随着侍卫长的话一寸寸苍白了下去,如今已是面无人色。 碎语声中忽然有人长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工部尚书岳宇轩直直地看向魏松,恍然大悟般,“当初魏大人与楚大人争执不休,执意要割地结盟,所述缘由条条在情在理,我以为魏大人身为户部尚书,果然关怀民生,心中还敬佩不已,欲倾力支持。没想到……”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竟然只是为了给匈奴献礼。” “当日之话字字都出于肺腑!”魏松道,“匈奴与我大夏世代血仇,纵然可以暂时搁下互通来往,可我怎么会通敌卖国,向匈奴奴颜屈膝!” 岳宇轩转过头顾自叹息,不再答话。 “魏大人,信上如此写的,我句句属实。”侍卫长又道,“何况魏大人的送信之人不正是在匈奴住处被捉拿?” 侍卫触及侍卫长的目光,按在那随从肩上的手稍松了力。 随从抬起头又慌忙低下,道:“是,今晚大人交待我送信过去,还嘱咐说内容紧要,非得亲手交给匈奴皇子才行,我不敢耽误,可过去了才发现匈奴皇子不在房中,就站在外面等了。小的只是奉命行事……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侍卫长看向魏松,“魏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派遣他连夜送信的人是我不错。”魏松闭了闭眼,转头望向苏世誉,“可信中内容,我并不知晓。” 苏世誉不解地对上他的目光,侍卫长也困惑地看去一眼,问道:“信既然是魏大人写的,魏大人怎么会不知道其中内容?” “苏大人!”魏松枯瘦的手猛地攥紧了殿上绣毯,青筋毕现,“事到如今,您还不打算开口吗!” 楚明允蹙眉,见苏世誉同样错愕了一瞬,问道:“魏大人所言何意?” “今夜前来托我代为送信的人难道不是大人您吗?”魏松声音暗哑,“是您说有要事托我转达,是您要我今夜务必送到,是您……让我秘而不宣啊!” 心中皆是骇然,殿中一时寂静,他余音嘶哑,空落落地砸在偌大的殿中。 楚明允微愣,这瞬息间陡然忆起院落外匆忙的脚步声,被拦住的白衫身影,昏暗灯影下转过来的苏世誉的脸,笑意中避开他视线的那双眼,以及……面具下那张全然陌生的脸。 他眸光浮沉,晦暗不明。 苏世誉皱紧了眉,语气却平淡无波:“可我并未托魏大人送过信。” “苏大人……是果真不肯认了吗?”魏松盯着苏世誉道。 苏世誉未及开口,一旁刑部尚书陆仕实在忍不住想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笑道:“魏大人,你先别急,既然你说今夜见过苏大人,不如好好想想是什么时辰,兴许是记错了?” “戌时三刻。” 陆仕闻言脸色变得难看至极,迟疑道:“……魏大人,可确定是戌时?” “绝不会错。”魏松斩钉截铁道。 陆仕脸上笑意僵住,渐渐淡下,他犹豫良久,低声道:“苏大人戌时正在房中,我亲自送去了刑部奏结。” 魏松猛地抬头看去,不能置信。 陆仕对上他的视线,痛心不已。 “……陆仕?”魏松声线颤抖,“你我知交多年,你也不肯信我了?” “我当然信你,”陆仕咬牙道,“可无论是我随行属官,还是添茶宫娥,都是亲眼看到苏大人一步也没离开过的。” 魏松险些跪立不稳,颤巍巍地勉强撑住身形,“苏大人……苏大人……” “够了。”李延贞忍无可忍地出声,叹了口气,“朕信苏爱卿绝不会有谋反之意,谁都不必多言。” 楚明允意味深长地瞥了李延贞一眼。 殿中魏松缓缓地抬起头来,动作艰难地似用尽了满身力气,苍老的脸上转眼间就泪痕纵横,“陛下信苏大人,就不肯信一信老臣吗?” 李延贞面有难色,没有答话。 “三十七年啊!”魏松凄声道,“自老臣入仕以来,三十七年间辅佐过三代帝王,不敢负君,不敢忘民!十三年前匈奴战乱,饥荒肆虐,老臣为备齐军粮不惜卖尽家产;陛下登基后几年天灾不断,也是老臣呕心沥血苦苦支撑。早前艰险都不曾有过一丝退意,老臣又何必在如今叛国啊陛下!” 殿中无声。 偏僻处兵部侍郎许寅压低了声音,对着身旁人道:“你看如今这个局势,像是苏党要内斗了?” 楚党众人大多是冷眼旁观,他身旁人冷声笑了笑,并不直言。 沉默半晌,李延贞将手中信函翻过,正对着满殿重臣,“爱卿所言,朕明白。只是这信上……确实是魏爱卿的字迹。” 这句话讲得极淡,如一声轻叹,落地无声,在魏松耳中却如一声惊雷,劈开头颅,留的脑中一片空白。 良久良久,魏松忽然膝行上前,直至陛下,他缓缓抬头直视李延贞,不由泪流满面,语气却平静下来,“事已至此,老臣百口莫辩。只是这通敌叛国之罪,臣万不会认。” “臣魏松出仕至今,三十七年,由始至终,未曾有一刻徇私,更未曾有一刻违逆——还望陛下明鉴!” 魏松猛然俯身叩头下去,满布皱纹的额头直磕撞上玉阶。 一声闷响,凌乱白发之下,殷红色的血缓缓漫延开去。 李延贞愣住,有什么话被死死卡在喉中,吞吐不得。 楚明允别开了眼,不经意扫见陆仕大睁着一双眼,浑身颤抖。 苏世誉敛眸无言,忽而就想起先前楚明允那句莫名的询问—— “有没有什么人经常盯着你的脸看?” 隐在袖中的手不觉微微收紧。 禁军统领诚惶诚恐地随着楚明允进入了屋中。 这位大人向来是喜怒无常得厉害,此刻神情漠然,看得统领愈发胆战心惊。 楚明允回身径自坐下,统领跟上一步,脚下却踩上什么绵软东西。他低头看去,随即猛地退后两步,看了眼靠在椅上的楚明允,又看向地上的尸体,愣怔着无法回神。 “魏松死了。”楚明允忽然开口,听不出半点情绪。 “属下听说了。”统领应道,“大人,这尸体是……” 楚明允漫不经心地扫去一眼,素白手指轻点上扶手,“你仔细瞧瞧他靴底。” 统领依言蹲下身,低头去看,沿边有带湿的泥尘混粘了几瓣白花,“这是……”统领仔细辨别,“荼蘼花?” “眼神倒是不错。”楚明允轻笑了声,“我在院外拦下这人时他顶的是苏世誉的脸,虽然那面具已经被我烧了,但你看这副装束总也能认出来的吧?” 统领连声应是,冷汗满额。岂用刻意去认,方才那惊慌一眼中他几乎就以为是那位御史大人遇害了。 “那你该知道魏松究竟是受谁之托传信了,”楚明允慢声道,“也该猜得到他是从哪里踩了这荼蘼花的。” 唯有南麓,才荼蘼满林。 统领惶然跪下,“大人……” “是我给你的布防没写清楚,才放了人从南麓进了猎宫来?” “不,当然不是,”统领惶急中爬上前,“是属下,是属下偷懒,没有按您吩咐更改守卫,都是属下的错,属下原以为多年来都……” “执令不行,守卫失职。”楚明允打断他,“这户部尚书的死,你可脱得了干系?” “求大人饶命!是属下失职,属下知错!”统领不管不顾地抱住了楚明允的腿,脸色惨白,“属下愿为大人赴汤蹈火,誓死效忠,禁军就是大人您的囊中之物!求大人高抬贵手,千万不要告知陛下!” 楚明允蹙紧了眉,“放手。” 统领忙松开手,连连叩拜,“求大人饶命!魏尚书官高位重,一旦陛下知道,属下必定是没活路的……” “行了,”楚明允不耐烦道,“我若打算要你性命,你还能在这里?” 统领顿时了然,暗自松了口气。 “谢大人。”他恭顺无比地俯下身去,以额头抵着楚明允鞋尖,“大人活命之恩,属下没齿难忘。” “哦——?”楚明允偏头瞧他,尾音带笑。 “大人放心,此后无论是我还是禁军,都在大人您的掌控之下。” [第四十八章] 雍和九年,立夏,万物逐盛,林荫初密。 浩大春猎仓促作结,帝王折返回长安城。时隔多日,早朝之上再提与匈奴割地盟约之事,众臣的态度皆有了明显转变。 随行臣子皆道不可结盟,即使是先前力挺魏松者,也怕极了被牵扯着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猎宫玉阶上蕴的血气还未散净,是以人人言辞铿锵,态度坚定。留于朝中的臣子态度却也尽改,或是力斥匈奴,或是缄默不言。 举目朝野,再无人敢认同盟约。 帝王将视线落在右首,归位的御史大夫出列行礼,道是匈奴之欲无餍,以地事之,犹如抱薪救火。淡淡一句,大势已定。 太尉领命,前去回绝匈奴使团,送上薄礼告慰皇子前来一路辛苦,随即就将他们打发走了。 宇文隼独自在帐后席地而坐,望着远处出神。 二十年多来他头一次鼓足勇气进入王帐自荐,本想着兄弟中数他汉话最精,从大夏回来后一定能让族中刮目相看,却不料会是这般狼狈的模样。父亲的反应倒不算激烈,捏着绿玉嘴的烟枪,深吸一口后命他退下,似是再多看一眼也嫌厌恶。 也许父亲原本就没有对他寄予过大希望,毕竟那个汉族将军说对了,他是最不受宠,最不中用的皇子。 宇文隼远目而去,天地苍茫,风吹草低牛羊现,这是草原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景象。 自小他的身形在匈奴人中就属瘦弱的,驭不了马驹,会射箭也是白费,受兄弟冷眼,遭人欺凌再正常不过。 那时他就常常躲在帐后,小小一个,毫不起眼,想来只有过一个人发现了他。 他的皇长兄宇文骁探身过来,“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宇文隼,”他慌张地起身,脸上泪痕未干,“我是您的第九个弟弟,不过我很差劲……您应该对我没什么印象。” “是没印象,”宇文骁看着他,“没想到咱们匈奴也有能生出这么有灵气的模样的。” 宇文隼呆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何意。宇文骁拉着他一齐又坐下,“我刚打胜仗回来,族里都喜庆着呢,你哭什么?” 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宇文骁笑得开怀,半晌才道,“那有什么,你这模样在汉人那边就不是用来打仗的。用不了多久,南面的大夏就全是咱们的了,你看上去挺伶俐的,骑马不行干脆去学点汉话,到时候帮我料理那群汉人,怎么样?” 当然好。 那时的宇文骁大胜归来,帐篷里都传遍了他一举攻下大夏三州十二郡的功绩,雄姿英发,是草原的功臣,是他心中的英雄。 宇文骁狠狠揉了一把他的头顶,“那就把泪擦干净,我们匈奴的男儿都是铁打的,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这句话铭刻入心,纵然五年后宇文骁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他没有落泪,而是和血往里吞。 宇文隼混在哀哭的人群中张望,宇文骁的尸身裹得严丝合缝,半点痕迹窥探不得。他想上前,父亲暴怒地逐开他,转身一把火葬,任骨灰随风扬了漫天。 他伸手去抓,灰白尘埃擦着指缝弥散,空无一物。 八年后,宇文隼终于从陌生的汉人口中得知真相。 难怪那具寻回尸体如此模样,原来他的英雄已是满身伤痕,原来他的英雄已是骨头半折,原来他的英雄已是眼眶空洞,原来他的英雄已是不成人形。 原来他的英雄死前如此不堪,原来他的英雄曾经背叛,原来他的英雄……是这般的饱受折磨。 他的英雄。 “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宇文隼猛地回神,转头看去,“皇长……” 男人带着笑站在他面前,面容是汉人才有的温和,“皇子殿下怎么了?” “没什么。”宇文隼敛去表情,站起身来,“我认得您,您是父亲尊贵的客人。” 男人笑了笑,“皇子殿下可是因为与大夏和谈失败才心情不佳的?”他不待宇文隼回答,顾自续道:“我早先就与单于说了,有楚明允和苏世誉那两个人在,这和谈注定是谈不成的。可惜单于不肯听我的,偏要去碰这个钉子,也怪不得皇子殿下您的。” “您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攻而取之。” 宇文隼打量着他,“您明明是汉人。” “是,我是汉人。”男人笑道,“我想来跟单于谈笔生意,只可惜单于拖了这么久,还派皇子殿下您去和谈,好像并不打算答应我。” “您这样……算是叛国吧?”宇文隼问道。 “不能这么说,”男人笑了,“达成目的的一些手段而已,做一点交换罢了,对彼此都有益,何乐而不为?” “您也说了,父亲并不打算答应您,”宇文隼已经无意再谈,“您好自思量吧。” “楚明允和苏世誉,”男人忽然道,“皇子殿下在大夏见过这两人吗?” 宇文隼脚步顿止,抬眼看着他。 “看来您也不大喜欢这两个人,”男人笑了,“相当难对付,是不是?” “那个御史大夫我没什么感觉,温温柔柔的看上去没什么真本事,”宇文隼道,“而那个楚明允……”他微微咬牙,不再继续。 男人压低了声音,“您不想杀了他吗?” 宇文隼一怔,一把荒火烧在胸膛,不可抑制的疼,一字恨极,“想。” 想,想杀了他。 那个男人付出代价,为自己受到的侮辱,为他的英雄报仇。 “那就去杀了他。” 宇文隼深吸了口气,勉强冷静些许,“您说服我没有用,父亲不会在意我的话的。” 男人低低地笑了,“单于年纪大了,没有雄心壮志自然也不想打仗,”他顿了顿,盯着宇文隼道:“可是您不一样,皇子殿下,您还年轻。” 太尉府中。 楚明允搁下筷子,端过一盏茶捧在手中,看了眼一旁吃的正在兴头上的人。 “杜越,”楚明允难得叫了他的名字,“你觉得苏世誉对我怎么样?” “我表哥对谁都很好啊。”杜越两眼盯着糖醋排骨,想也不想地道。 “哪个问别人了,我问的是对我。” “你还好意思问?”杜越本打算冷哼一声,却在撞见楚明允的视线后硬生生拐了个柔软的弯,他揉了揉鼻子,声音闷闷的道:“我就纳闷我表哥为什么没趁着人少的时候弄死你。” “……” 这是身为他的药师该说的话? “怎么说?”楚明允问。 “你这性格太差劲了,我表哥居然这么久都没跟你动过手,看来修养的确是高。” 楚明允微蹙了眉,并不答话。 杜越以为他不信,认真地强调给他听,“你真不觉得自己特别欠抽吗,我跟你说要不是打不过你,我好多次都想……” 楚明允瞥他一眼,“想怎么?” 杜越的话顿时全卡在喉咙里,他瞄了眼身旁秦昭空荡荡的座位,当即咳嗽了声转移话题,“没什么没什么。嗯……那个……啊对了,你怎么问起了这个?” 楚明允屈指抵着下颔,闻言慢慢地勾起一个笑来,“因为他是我心上人啊。” 杜越一失手把茶杯摔在了地上。 青衣婢女忙上前打扫干净,转而退下。 杜越呆滞半晌,忽然顿悟,直指着他,“我知道了,姓楚的你是不是想让我叫你表嫂!为了占我便宜你居然能这么丧心病狂!你死心吧我才……” 楚明允瞧着他,眸光沉静。 杜越慢慢地放下了手,“你……你不是吧……” 楚明允极轻地笑了,“为何就不能是呢?” 杜越恍惚着,末了平静下来,几分犹豫地道:“我说真的,我觉得……你还是别喜欢我表哥比较好……” 楚明允慢悠悠地笑了声,“怎么,怕我把他抢了就不管你了?” “不是。”杜越认真地盯着他,“你喜欢他也没用。” 杜越费力地组织着措辞,“不是说你怎样,是我表哥。表哥他不像是那种会喜欢上什么的人,从小我都没见他表现出过很喜欢什么,吃的玩的都没有,就好比他精通音律,可那也是因为我舅母喜欢琴,而不是我表哥他自己喜欢。”他沉默了一下后,拧着眉不情不愿地道:“就像他似乎挺喜欢我的样子,但也只是因为我和他是血亲,如果不是的话,他多半也不会待我有多特别……” 所谓无心无欲。 “你究竟想说什么?”楚明允打断他。 “……他不可能会喜欢你的。”杜越道,“单说你扔了玉佩的事,按理说应该连苏家的门都别想再进去一步了,但是我表哥似乎还是拿你当朋友,这已经很好了。真的,就这样已经很足够了,你还是趁早死心为好,否则肯定要伤心的。” “说完了?”楚明允漫不经心地道。 “嗯。”杜越点点头。 “说完了就继续吃饭。” “喂——?”杜越愣了愣,“你这算是什么反应,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怎么想?”楚明允微微偏头,瞧着碧色茶水映出自己的眸,忽而低声笑了,“他心里会不会有我和我心里有没有他,本来就是两码事。” [第四十九章] 苏白忍不住又多看了眼捏在手中的信笺,隐约嗅见上面沾染的胭脂淡香,他定了定神,上前将信双手递与苏世誉,“公子。” “放一旁就好。”苏世誉笔下微顿,扫去一眼,“澜依已经离开颍川了?” “是,她应该是去襄阳了。”苏白将信搁在书案上,留意到苏世誉手边正晾墨的几页纸折,“咦,公子在为魏尚书写诔文?” “诔文已写完了。”苏世誉应道,“我命礼部拟了些字送来,现在先择选一遍,明日呈给陛下过目后就可决定魏尚书的谥号了。” “决定谥号?”苏白惊诧道,“可魏尚书不是有罪之身吗?” 苏世誉抬眸看他,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有罪之身的?” “不都这么说吗……证据确凿,魏尚书还畏罪自杀什么的……” “一封书信而已,还算不得是证据确凿。”苏世誉搁下笔,“何况这些年御史台拿到过不少临摹字迹的证物,你应该也曾见过些精妙到以假乱真的。” “那公子的意思是魏尚书是被人陷害的?”苏白问道。 “一点猜测罢了,毕竟我想不出魏尚书要通敌叛国的动机。”苏世誉道,“匈奴单于年迈,如今帐下的几个儿子各有势力,明争暗斗不断,恐怕早晚就要有场大乱。而我们陛下尚且年轻,大夏局势也日渐安稳,魏尚书已近花甲之年,在朝中又是户部尚书的重职,何必要投靠匈奴以身犯险。” “还真是。”苏白点点头,“不过也怪之前魏尚书一直坚持与匈奴结盟,搞得谁都没想到这一层。” “正因为他要与匈奴结盟,才会遭人构陷而死。”苏世誉淡声道。 苏白困惑不已地等他讲下去。 “对方的目的并非是置他于死地,而是要彻底破坏与匈奴结盟一事。”苏世誉眸色微敛,慢慢道:“魏尚书身为支持派之首,一旦证明他有心投靠匈奴,那其他人也难免有此嫌疑,这样一来的结果正如前日早朝所见,不仅无人敢再支持盟约,更有许多提议与匈奴断绝一切往来以表清白者。” 苏白认真想了想,“这么说来,魏尚书口口声声说是公子您交给他的信,并不是要拉您下水,而是那个人也设计好的,为了显得魏尚书更可疑,不给他一点翻身的机会?”他顿了顿,又道,“但是……那要怎么才能做到让魏尚书以为是您呢?” 苏世誉低眼瞧着朱砂笔端渗出一滴殷红如血,洇晕开在白宣边缘,“大概是以人皮面具借了我的脸。” 苏白后脊微微发寒,不由后怕,“……还好陛下信得过公子。” 苏世誉将宣纸挪开一些,指尖蹭染上一丝薄红,闻言但笑不语。 “不过这对那个人有什么好处,费这么大功夫就为了跟匈奴作对?”苏白恍然想到什么,“对了,公子,您说会不会是那个……楚太尉啊?我爹那次不是跟您汇报了,说留在朝中的那些大人改变态度都是因为太尉府那边……” “方才所言都不过是你我猜测,何谈确定得了是谁。”苏世誉道。 “可是都已经很明显了啊,朝中跟魏尚书争执最激烈最反感匈奴的不就是……” 苏世誉淡淡一笑,打断了他,“你退下吧。” 苏白一愣,不明所以,却仍垂头应是,安安分分地躬身离开了书房。 指上朱砂已干,浅浅淡淡一抹艳红,苏世誉低眼看了片刻,复又收拢手指轻声笑了笑,提笔在折子上继续勾画。 踏入御书房的瞬间,陆清和不禁愣住了。 映入视野是尊如她一般高的木雕,婷婷女子身姿,绣衣几重杏花纹,青丝如瀑长及腰,它身后一窗日光落入,明暗光影间令人遥记起洛水神女的风韵,却尚未被刻上眉目。 “如何?”身旁有人笑问。 陆清和怔怔地盯着木雕,“好美……”她猛地回神,忙转身行礼,“臣女参见陛下!” 李延贞抬手命她起来,指腹轻蹭下刻刀上的细碎木屑,“但她这一双手朕还拿捏不准,恐怕还要再思量许久。” 陆清和随他看去,果然瞧见云袖下半露的手还只是隐约轮廓,视线上转,她忍不住道:“臣女斗胆一问,陛下为何不将她的面目先补全呢?” 李延贞仍旧看着木雕,眸色温柔,他问道:“很可惜?” “……是,空着总觉得不太舒服。”陆清和坦白道。 李延贞笑笑,收回了视线,“这种香木百年难得,朕总觉得要刻倾世美人才不辱没,只是挑来选去都没能寻到合意的样貌,凭空构想也没个头绪,只好先搁置着了。”他转身走到桌案后找出一卷画轴,铺展开来一片灼灼桃花,红裙女子半入画。 李延贞蘸墨提笔,抬眸笑道:“不必拘谨,你如先前那样随性站着即可。” 陆清和连声应了,边一手整着裙裾,边抬首对着李延贞端正立好。 玉炉香袅无痕,半晌安静,陆清和终究耐不住沉默,侧目偷偷看了眼那木雕,忍不住低声叹道:“真的是巧夺天工啊,陛下这样的手艺,恐怕全天下也没几个匠人能做到。” 李延贞闻声笑了,并未抬眼,只是轻轻摇头道:“时日久了自然好些,朕幼时刻的人偶也并不怎样。” “陛下幼时就会雕刻了?” “算不得会。”李延贞垂眼在画上仔细勾勒,慢慢道:“朕刻的第一个木雕是母妃,因为那时她生辰,朕什么都没有,只好找了块小木头刻成人像送她。母妃很喜欢,说很像她。”他话音微顿,轻笑道,“其实毫不相似,连眼睛都是不对称的,但是她很喜欢,不久后母妃辞世了,手里还紧握着那木雕不放。若早知如此,朕当时就该再刻得精细一些的。” “什么都没有?”陆清和诧异道,“……可太后娘娘不是前年才薨逝的吗?” 李延贞看了她一眼,笑道:“并非,朕的生母只是寻常民女,朕幼时和她一直住在冷宫里,她病的很重,因为没有太医肯来看,就病逝了。那时皇兄们有的战死,有的遇害,还有的病逝,朕是仅剩的儿子,这才被收养过去。” 李延贞直起身环顾,帛书古卷,玉砚狼毫,帝王之所自是无不豪奢,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如今回首朕也觉得惊奇,那时眼里不过冷宫那般大,从不知道天下是有多大,更未想过会能执掌它。” 这声叹息轻却重地压在她心口,闷得讲不出什么话,陆清和手指攥紧了衣袖,只能静静看着他。 他视线不经意转了过来,四目相接,似是隐约觉察到了什么,李延贞转了话题,“说来倒想起件趣事,那时朕见到了平生最为惊鸿的美人,你可以猜一猜是谁。” 陆清和艰难地想了想,“……太后娘娘?” 李延贞不禁失笑,“是苏爱卿。” “苏、苏大人?!” “是,朕被立为储君后苏爱卿便作为侍读入了宫。”李延贞闭目仔细回想,“朕还记得初见那日晴好,殿外杏花满树,苏爱卿一身白衫,踩过满地落花走过来。”他微睁开眼,带了些笑意,“苏爱卿年少时肖似他名动天下的娘,及冠后才渐随了苏诀将军的轮廓。而那时他不过十五六岁,朕分辨不清,开口便说:姐姐你真好看,我能不能给你画幅画?” 陆清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忍了忍,见李延贞并不在意,便问道:“那苏大人什么反应?” “叹了口气罢了。”李延贞顿了顿,又道,“不过后来朕发觉,苏爱卿不知为何尤为排斥被称模样漂亮。” “哎呀,兴许是苏大人害羞了呢。”陆清和脱口而出。 李延贞不禁笑了,“或许吧。” 闲谈间一幅画已收笔,陆清和凑过去仔仔细细地观看,忽然听身旁人道:“若是喜欢不妨送你。” 陆清和忙摇了摇头,“谢陛下恩典,不必了。” “为何?”李延贞不解道,“不满意吗?” “怎么会,比臣女本人美得多。”陆清和笑了声,看着李延贞道,“所以……陛下收着就好。” 她脸上笑意明艳,落户的日光映在瞳孔里点点光亮。 李延贞沉默一瞬,轻笑道,“好,那朕便仔细收着了。” 姜媛步入御书房时正与走出的陆清和擦肩而过,目光一错而过,嗅见了赤红裙裾微染玉炉香。陆清和坦然一笑,对她躬身施礼,继而随宫娥离去,落落大方。 姜媛望了眼她自如到近乎潇洒的背影,复又转头看向书案后的李延贞端详着的那幅画卷,其上的红衣女子虚倚着满枝桃花,笑意明快,身旁分明无酒无剑,却一派侠骨自生。 姜媛走上近前,柔声道:“陛下若是喜欢,纳入宫中便好,想必陆尚书也是乐意的。” “是很喜欢。”李延贞将画轴卷起,笑道,“但不必了,游侠终究是要呆在江湖看遍山川的。” [第五十章] 薄日融融未央宫,碧瓦朱墙下,宫道上廖然安寂。 苏世誉蓦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他,自远而近,音调微拖长了些,携了笑意,谙熟至极。 “苏大人——” 他回身看去,楚明允走上前来,与他并肩而行,“果然来早些就能遇见你。” 苏世誉困惑道:“楚大人找我有事?” “我就不能是想多见你几面吗?”楚明允反问道。 “每月这日你我都要去御书房回禀事务,早晚是要见的。”苏世誉淡笑道。 “那提早见了又有何妨,”楚明允微挑了眉梢,“难道还不准我多看你两眼?” 苏世誉无奈地笑看他一眼,声音却忽然压低下去,提醒道:“西陵王。” 楚明允转头望去,果然见有身着藩王蟒袍的中年人迎面走来。 李氏皇族封侯众多,而其中最为安稳服顺者,非西陵王李承化莫属。况且他为人和气慷慨,结友众多,在藩王中非但不曾遭过轻视,反而是颇有声望,甚至连当初的淮南王也能与之来往一二。作为推恩令的牵头者,的确是再适合不过。 相逢一礼,楚明允与苏世誉客气道:“参见王爷。” “好好好。”李承化连连抬手,笑眯眯地看着面前两人,“难得入京一次,我还打算得空拜访两位大人,这下可巧。”他看向楚明允,“楚大人,还记不记得我?当年西北疆场上你以断剑杀了数十人,最后一击捅穿了敌方将领的喉咙,那时领将嫌你下手狠辣打算罚你,可还是我替你说的情。” 楚明允想了想,“没印象。”他略微一顿,又道,“不过我隐约记得那个领将是恨我抢了他军功。” “对对,就是那人。”李承化笑道,“他本就行为不端,后来忽然出事死了也没人觉得可惜,你又恰好替上了他的位置,听说营中士兵都乐意得很。”他不由感慨,“当时我就觉得楚大人殊于常人,是要成大事的,如今来看,我的眼光还真不差。” “是吗?”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多谢王爷赏识了。” 李承化笑着连声应了,目光转而停在了苏世誉身上,“这许多年不见,苏大人可真是越长越俊俏了啊。” 苏世誉皱了皱眉,略微一顿又忍下,淡声笑道:“王爷倒是一如当年,还是这般风趣。” “哪里话,终究是老了啊。”李承化长叹一声,远望苍穹透碧,几许怅然,“一转眼苏将军走了,你孤零零一人撑着苏家,就连彻儿,也都及冠几年了。” 苏世誉笑道,“世子还好?” “还是老样子,做事犹犹豫豫的下不了什么狠心,”李承化摇头道,“彻儿要是能像你一分半点,我就省心多了。” 苏世誉敛眸轻笑,语气温和,“世子重情,自然有他的好,何必要来像我。” 李承化随着笑笑,没有多言。他并不多叙旧,又问候了两句便告辞离去,身影转而隐没于拐角绿荫后,青石板上剩一地碎影斑驳。 苏世誉转回视线,正撞上楚明允的目光,“……怎么了?” “没什么,”楚明允勾起唇角,慢声道,“想仔细看看俊俏的苏大人啊。” 苏世誉无奈笑了声,“远不及楚大人俊俏。” “哦——?”楚明允偏头瞧着他,弯眉一笑,“既然我生得俊俏,年岁又正好,那大人你打算何时把我收到府里去呢?”尾音渐而压低,话末的一点浓笑,勾得心头微紧。 苏世誉凝眸深深看他一眼,复又移开视线,顿了顿,才笑道:“我苏家贫简,只怕是收不起楚大人的。” “……”楚明允沉默一瞬,忽而懂了苏世誉言下之意,“……苏大人,我也不是时常都在吃的。” 苏世誉不禁笑了出声。 御书房内,李延贞正专心端详着木雕,漫不经心应允了宫娥禀报后他猛然想到什么,转身正望见楚明允与苏世誉进入殿中,当即笑开:“爱卿来的正好!” 楚明允一眼望见那木雕女子,半隔了殿内重重纱幔,日光透过纹路错落的窗格落在木雕上,轮廓隐约模糊。莫名感觉倏然而至,却一时捉摸不透,他不觉蹙紧了眉,仔细打量起来。 苏世誉看到等人高的木雕也正微愣,随即就见李延贞快步到了近前,“……陛下?” “爱卿可否将手伸出一看?”李延贞近乎恳切道。 苏世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又与楚明允对视一眼,将手缓缓抬起,摊开。 李延贞盯着他的手,思索着又道:“爱卿抚琴时的指法是如何的?” 刻刀还握在手中,话至此他们也明白李延贞想做什么了。 苏世誉屈指,凭空拨弦两声,骨节俊秀的手指一勾一翻,风雅自成,恍惚间指下有琴音如流水潺潺泄出。 李延贞盯着苏世誉的手,暧暧日光下如生了光一般,他凝视半晌,不由得缓缓伸出手去。 楚明允轻咳了声,上前一把握住苏世誉的手将他轻按了回去,侧身就横.插.入两人之间,对着未回过神的李延贞笑了,“陛下既然是想刻女子,自然要找女子的手来看。哪怕苏大人琴弹的好,可男人的手又有什么好看的?” 说是如此,他自己倒是将那只没什么好看的手握得极紧。 苏世誉默然无语地挣了挣,未能挣开,所幸被楚明允身形遮挡着无人看见。 李延贞怔怔地看着楚明允,正欲开口,却被他直接截了话:“陛下方才可是见了西陵王?” 李延贞这才醒过神,回位落座,“朕方才确实是见了皇叔。” 苏世誉闻言拉下楚明允的手,从他身后走出,“陛下可有向王爷提及推恩令的事?” “已经应下了。”李延贞道。 “已经应下?”苏世誉道,“臣先前呈上的推恩令草拟,陛下是否给王爷看了?” “他没有提出什么条件?”楚明允道。 “这……”李延贞避开他们的视线,略显犹豫,“推恩令的内容皇叔看过了,并无异议。” “答应的条件呢?”楚明允直直看着他,语意笃定,“陛下应允给他什么了?” 李延贞看了他们一眼,道:“朕将淮南王原有的封地给予他了。” 楚明允不带情绪地笑了声,“先前匈奴的割地盟约陛下有意,如今西陵王一到长安便得了淮南封地。看来那九皇子说的不错,陛下果然慷慨。”他话音微顿,“只是如此大事,臣以为陛下还是等明日早朝后再决断,莫要独断为好。” 沉默片刻,李延贞道:“爱卿所言朕明白,但推恩令终究就是削藩之举,若非如此,恐怕皇叔也要心生不满。” “淮南国地域之广陛下应该清楚,推恩令是削藩之举陛下也清楚,那陛下觉得西陵王的势力是增还是减了?”楚明允语气微冷。 李延贞无言以对。 殿中一时静下,几近僵持。 “罢了。”苏世誉轻叹了声气,“君王一言九鼎,绝无反悔之理。事已至此,楚大人也不必多言。” 楚明允别开眼不再出声。 “……苏爱卿?”李延贞看向他。 “王爷会有所求这点臣早有准备,陛下所为也并非全无道理。”苏世誉敛眸,沉吟道:“淮南王伏法后诸侯王隐有动荡之态,推恩令一下必会引发哗然,他的态度便至为关键。如今肯爽快应下,终究是好的。” 言既至此,多说无用。 简单将政事禀报完毕,他们告退离去,苏世誉先行在前,已出了殿门。 忽然轻若叹息的一句话随细风而起,拂帘而过落入了楚明允耳中,几不可闻。 “苏爱卿若是女子就好了。” 他脚步一顿,回身看去,目光越过李延贞的背影落在那尊木雕上,终于明白那轮廓里隐约透出的熟悉之感不是错觉。 [第五十一章] 青年穿过月下回廊,推门而入,恭敬道:“父亲。” 屋中烛火通明,男人独坐桌案后,手握一张写满匈奴文的羊皮卷,闻声抬头看了过去,笑道:“伤可算养好了?” “是。”青年按了按腹下肋骨,隐隐作痛,“已无大碍了。孩儿无能,这大半年来让父亲操劳了。” “没什么。”男人翻看着羊皮卷,“你明日动身,若伤未好全就不要强撑。” “谢父亲关怀,孩儿定不会再让您失望了。”青年说完,见男人并不再言语,微一犹豫,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另外,孩儿斗胆请问,为何回来后就不见静姝……” “明日动身,今夜还是早些歇息吧。”男人出声打断他。 青年一滞,末了低声应是,安静退下。 他拉开门,夜风迎面而来,吹鼓起袍袖,衣袂起落间隐约显出他苍白手臂上一道暗红剑痕深深。 雍和九年,夏仲月,上用御史大夫谋,颁推恩令,令诸侯以私恩裂地,分其子弟,而夏为定制封号,辙别属夏郡。于是藩国始分,子弟毕侯矣,而诸侯地稍自分析弱小云。 诏令一下,如他们所料,诸侯哗然,嫡子不满而庶出悦之,又夹杂着叫嚷违背祖训大逆不道的声音,各方争执不休,直到西陵王出面力挺,这才勉强推行开来。可就在都以为顺利无事时突生了动乱,最出人意料的是,动乱之处并非任一诸侯国,而是已经归了西陵王手下的淮南。 余孽起事,纠兵叛乱。 “这次淮南王残党突然现身,起兵叛乱,着实是猝不及防。”李延贞叹了口气,将文书递给苏世誉,“皇叔还未能布防周全,对淮南地域也不甚了解,如今焦头烂额,派了人千里加急传信来请朝廷派兵支援。” “即便王爷不提,朝廷也该派兵镇压的。”苏世誉道,“更何况还是淮南王残党。” “爱卿心中还没有完全放下淮南王的案子吗?”李延贞问道。 苏世誉并未回答,只是淡淡道:“臣不过是忽然觉得,叛乱虽生祸事,却也不失为一个绝好的机会。” “机会?” “是,”苏世誉颔首,看着他道,“是洛辛的机会,也正是陛下的机会。” 李延贞微怔,对上苏世誉深敛眸色,陡然顿悟。 的确,要培养将领,必然要先让他崭露头角。况且洛辛最令人诟病的就是淮南出身,若能一举平叛,既能荡扫恶语揣测,又可手掌兵卒。由此为始,就能抽丝剥茧般地将兵权一点点拿回君王手中。 “只是这领兵平叛的人选……必然是由楚爱卿选定的。”李延贞担忧道,“其中道理,他又岂会想不明白?” 苏世誉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纵然希望渺茫,也当一试。” 太尉府总是隐隐显出几分冷肃,行经的侍卫婢女寡语少言,见苏世誉都退避行礼,竟没有一人上前阻拦或通报引路,任他毫无阻碍地去了书房。 楚明允一手撑在书架上,正专注找着什么,不回头地道:“早前晒过的书我让你收起来在哪……”话音顿止,身后脚步声渐而清晰,未及对方出声,他便勾唇笑了,回眸看去,“苏大人,来找我幽会吗?” “我想恐怕没人会在白日里幽会。”苏世誉淡声笑道。 楚明允转过身闲闲倚上书架,眉眼含笑地看着他,“我不介意啊。” “楚大人随性自如这点,我的确是清楚的。”苏世誉扫了眼书案边上的一小堆莲子壳,意有所指。 楚明允面不改色道,“杜越刚才剩在这儿的。” 苏世誉笑了声,颇为配合地点了点头,“阿越是不像话了些。” “……”楚明允微挑了眉梢,抬步走至苏世誉面前,掌中那颗圆鼓鼓的莲子被捏在了指尖,抬手凑到他眼前,“恰好还有一个,吃不吃?” 苏世誉笑道,“你自己吃就好。” 语未落尽,莲子却忽而轻抵上他的唇,隐约染有一丝檀香温热,由轻渐重,暧昧缓慢地滑过唇上,楚明允垂眼定定瞧着,低声笑道:“苏大人还要看我吃下去吗?” 苏世誉按住楚明允的手,无奈至极地与他对视一眼,接下了莲子。入口清甜,余韵有淡淡的涩。 楚明允转回了书案后,“怎么不坐?” 苏世誉随他在对首坐下,直截了当地开口:“淮南叛乱之事,楚大人是打算亲自出征平定还是另作委派?” “这类小暴乱还用不着我亲自去。”楚明允道,语气微顿又带了意味难明的笑,“再者说,行军之事变数极大,我若去了个两年三载,只怕回来时苏大人都已经成家了,那我该如何是好呢。” 苏世誉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视线,语气毫无波澜,“既然是委派他人,那楚大人可有合适人选了?” “还没想好。”楚明允道。 苏世誉抽出一折奏表放在他眼前,“既然如此,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楚大人不妨考虑看看。” “洛辛?”楚明允只瞥了眼名字,掀起眼帘看向苏世誉,笑了,“他果然是成你的人了?” “同为陛下排忧解难,何谈什么谁的人。”苏世誉平淡道,“这是旁人举荐的,我不过来转达。” 楚明允却不理他的话,慢声笑道:“何必这么急着在军中培植势力。” “何来培植势力之说,身为臣子自当……” “我不也是你的人吗?”楚明允低低续道,眉目深深。 莲子清苦香气仍弥漫在齿间,他蓦地不知如何再开口,视线落在楚明允袖角的赤红莲纹上,半晌才定下心神,波澜不惊地笑道:“征伐之事我也算不得清楚,不过一点提议,楚大人无意就罢了。” “我没说不答应你啊。”楚明允道。 苏世誉意外地抬眼看去,只见楚明允随手拿过奏表,弯眸对他笑了,“既然你觉得洛辛合适,那就依你。” 这态度转变得实在让他茫然不解,但终究如愿,便敛下心绪告辞。苏世誉转身欲走,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却将脚步定在原地。 “不过苏大人往后最好还是不要太关照别人了。” 苏世誉回转过身。楚明允手撑着下巴,笑得眉眼弯弯,“否则我可保证不了自己还能忍住不杀了他,无论是谁。” 兵部动作迅速,不过几日便把物资备齐,兵戈锋利,铁甲生寒,粮草数车,战马健硕,只待一声令下,大军即可开拔。 临行前日楚明允把洛辛叫了过去,“这几日准备的怎么样了?” 洛辛想了想,“回禀大人,读过了礼记和尚书。” 楚明允神情复杂地看向他,“……你怎么不把诗经也看了?” “啊?那个也要看?”洛辛呆了一下。 楚明允抬手按了按眉心,“出征在即,你看那些东西做什么?” “这……”洛辛坦诚道,“这是苏大人说要我多读书的啊,有什么不对吗?” 楚明允沉默一瞬,放弃了这个话题。 “兵部已经准备好兵符了,到时候你自己去领。”他抽出案上几本书递了过去,“这是淮南的地图和能用上的兵书,按此行动再差也错不到哪里去的。”他看着洛辛直眉楞眼的模样,顿了顿,冷声补充道,“这样若是都输了,你就直接在淮南自尽,不必回京了。” 洛辛忙双手接过书,闻言不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眉目笑开,“多谢大人,我一定不会让大人失望的!” 楚明允懒得再理,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第五十二章] 长安郊外野岭寂寂,暗夜里一点灯火幽微。 杜越放下小铲子,低头专注研究着手中那株药草。秦昭随他半蹲下身,提灯凑近了些,以便他能看得更清楚。 一番来回打量,杜越笑了出声,“哎,终于找到了,不枉我三更半夜跑来刨山。”他起身,边小心抹净了根茎上的泥土,边对秦昭抬了抬下巴,“谢啦!” “没事。”秦昭跟着站起,看着毫不起眼的碧草,“你费力找的就是这个?” “就是这个?”杜越压着嗓子学他平板的语调,“你知道这有什么用吗?” 秦昭摇了摇头。 “我师傅独门秘方!就这一株,制成了药我就能把你和姓楚的都放倒几个月!”杜越得意洋洋地摇了摇药草,“怕不怕?” “叶师傅的确厉害。”秦昭点了点头。 “喂,秦昭,你再这样我真的跟你聊不下去了。”杜越翻了个白眼,把药草包好,正要收回怀里却被秦昭拉住,他纳闷道:“干嘛?” 秦昭一手握着他手腕拉到眼前,一手取出了方净帕,仔仔细细地擦起了他沾满泥尘的手。 杜越便摊开手掌,心安理得地让他伺候。山间虫鸣隐隐,杜越百无聊赖地盯着秦昭低垂的眉眼,半晌,忽然开口道:“秦昭,你这样倒是忽然让我想到我表哥了。” 握住他腕子的手顿时收紧,秦昭及时定神,才克制着没捏痛了他,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他也这样对过你?” “差不多吧。”杜越想了想,“不过我表哥一般只是把手帕递给我,没帮我擦过。我娘交待过他不能惯着我,不然就揍我。” 秦昭一言不发,极是认真地将他指缝里的一点沙尘揩净。 “这么一想我小时候真是整天挨揍啊,哪像我表哥,字写的好,书念的好,脾气也好,我娘老是说让我学学他。”杜越陷入回忆,猛地道:“哎,不对,我表哥好像也被打过一次,还特别严重。按理说我表哥明明自小听话,可那次舅舅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用家法,生了好大的气,打出满背血痕还罚去跪了几天祠堂,我舅母心疼的哭了好几天呢。我娘那时候就吓我,说我再不听话就把我送到舅舅家。” “好了。”秦昭收回帕子,松开了他的手腕。 “嗯。”杜越捞起地上的小铲子收拾好,“回去吧!” 秦昭点头跟在他身后,夜色中山林晦暗如魅。风过树摇,一阵簌簌生响,秦昭陡然目光一凛,将灯笼塞给杜越,抬手便将他挡在身后,戒备地盯向远处。 不明所以只是一刹那,紧接着杜越就听见了仓皇的奔跑声,伴着愈加粗重的喘息声,一声紧促过一声,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依稀听得出是女子的音色。 杜越探头去看,树影交叠下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这边跑近,还不住地往后惊恐张望着,转头间看到前方有人,不管不顾地疾赶了上来,“救我……救救我……!” 杜越一把按下秦昭欲拔剑的手,挤上前仔细察看跌扑在地的人,果然是个女子,只是形容狼狈至极,瘦弱的身躯剧烈起伏。她抬眼看见杜越,急忙抓住他的袍脚,“……求求你,救我,救救我!”话说的太急,猛地偏头咳出一口血去。 杜越脸色顿时变了,摸出个小瓷瓶倒了一粒药,蹲下身给她喂了下去。 秦昭收回视线,抬眼看向远处,折下一截树枝反手掷出,瘦枝如箭,带出一道凌厉风声,狠扎入树中。半隐树干后的人影大惊,稍一犹豫,随即闪身撤离。 那女子一阵猛烈咳嗽,竭力开口:“……多、多谢,求你们……求求你们……” “你想做什么?”秦昭问道。 “吸气。”杜越把着她的脉,提醒道。 “长安——!”女子哑声道,“我要去长安,求你们……长安……还有多远?” “这就是长安。”秦昭看着她。 “……已经到了?……终于、终于到了。”女子闻声挣扎地要爬起身,眼中隐约有亮光闪烁,“带我……去官府,去进宫,去找皇上!”她不住咳嗽起来,杜越帮她顺气,眉头皱的死紧。她固执地提声,一双眼紧紧盯向远处,“救救我们,皇上,京城的大人们!……我们淮南……已经变成炼狱了啊!” 秦昭俯下身去,“淮南怎么了?不是正在打仗?” “不是打仗,那不是打仗,那是恶鬼在吃人!他们不打,他们抢,他们烧了房子,他们都在杀人啊!”一字字像是从齿缝中咬出,女子不住地咳血,点点殷红溅开在草色上,“那群狗官的良心都被他们自己吃了!……我爹不肯答应,不肯跟他们为伍,他们就一路追杀我全家!他们怕,他们不敢让我们到长安来!可是……可是我还是到了……” 秦昭神色凝重,正欲再问,女子突然攥紧了杜越的衣袖,手指用力到痉挛颤抖,“你是不是大夫?你是不是大夫?……你、求求你!救救我!……大夫,我家人被杀光了,只剩我了……我不能死……我还没见到皇上,我还没……” 话音卡在喉中吞吐不出,戛然而止。 杜越只觉袖上一松,便见到女子瘫软地倒在地上,声响沉闷。他瞪大了眼,怔了一怔,随即在身上不停翻找起来。 秦昭伸手探了探,果然已无鼻息,视线扫过女子的腰腹,他不禁微诧,轻按过后起身叹了口气,却见杜越动作利落地抽出卷袋,一手抚开铺展在地,泠泠寒光中抽出几根银针便要刺下。 秦昭拦下了他的手,“够了。” “放手!”杜越手腕用力,却挣而不脱。 秦昭放缓了声音,“杜越……” “放开我,你放开我!”杜越恼了,扭头瞪着他,“她刚才还在叫我大夫,她求我救她!” “她肺腑被震裂过半,能撑到刚才已是罕见,你还能怎么救?” “我能救活,我手下就从没死过人!”杜越喝道。 “……医者也终究会有不能救回的。”秦昭低声道。 杜越甩开他的手,上前半跪在女子身旁,冷光一晃而闪,施针处处精准,收手时却清晰触到那具身体凉了下去。他手指一颤,似是被冰到,杜越呆愣愣地盯了半晌,竟不知所措起来。 “杜越。”秦昭道。 “真的死了……居然这么快……”杜越怔怔的。 “追杀她的人应该也是肯定她活不下去了,才会轻易撤退的。” 杜越恍若未闻,盯着女子大睁的眼,他伸出手抚过,却发觉对方不肯瞑目,一线线的月光透过枝叶漏下,山林幽邃,女子的瞳孔逐渐涣散成了混沌的灰白色,“可她说自己不能死,她那么想活下去……如果我刚才动作如果再快一点,说不定会有机会,还是有办法能救她的……” 秦昭在他面前蹲下,“生死无常,这不怪你,我们应该习惯。” “我不想习惯。”杜越声音闷闷的,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她刚才叫我大夫了。” 灯盏方才被搁放在一旁,在他青衫上晕染单薄暖色。秦昭无端恍惚,不由地伸出手想去触那衣上灯火,直到听见这句话才意识到有些不对,他瞧着杜越的脸色,“你怎么了?” “我手底下没死过人,一个都没有……”他话音卡了半晌,只是道,“……原来是这种感觉,居然这么快……” 秦昭搜肠刮肚没能想出什么安慰,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一分分柔和深沉下去,最终像下了决心般,手揽过他肩头,将他抱在了怀里。 杜越有些僵硬,却没挣开,半晌将头抵在他肩上,深吸了口气,低低道:“……我第一次听人叫我大夫。” 他声音太低,秦昭没听清楚,刚要低头疑问便听杜越道:“秦昭你别动,我就靠一会儿。” “好。”秦昭应道,慢慢收紧了手臂。 弦月西下,天光破晓。 楚明允斜倚着窗,远望黑羽鸟振翅飞远,复又收回目光看向推门而入的秦昭,“怎么了?” 秦昭几步上前,一眼看见他手中握了张纸,“哪里又有消息了?” 楚明允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你先说你怎么了。” 他将昨夜里那女子的话仔细复述了一遍,楚明允盯着手中信纸,唇边浮现一丝笑意,似是饶有兴致。待秦昭话音落下,楚明允点了点头,才道:“朝廷派洛辛征讨淮南的军队,眼下如何了,你猜猜看?” 秦昭想了想,“他们出发已过半月多,应该是抵达淮南与叛党交战了。” 楚明允笑了声,“猜错了。”他将信纸递给秦昭,“那支军队在抵达淮南的第二天就不见了,同淮南王叛党一起,一夜之间就凭空消失了。” “他们消失的毫无痕迹,被叛党所占的城池,也成了空城。”他直起身,边往内屋走去边脱下外袍,信手抛到一旁桌上。 秦昭见他动作,诧异道:“师哥,你干什么?” “更衣,”楚明允一手松开衣襟,头也不回,“进宫。” 秦昭把信放下,走出了屋还不忘回身将门关上。 回廊下仍点着灯,禁军统领疾步走上前来,对他恭敬道:“劳烦首领通报一声,陛下命主上即刻入宫。” [第五十三章] 朝廷派去了七千士卒征讨淮南叛党,如今却兵戈未动地踪迹全无,何况还是同叛党一齐凭空消失。一时间千万种揣度盘亘在众人心头,唯有一种猜测在触不到底的朦胧空白中反复闪过,渐而清晰,呼之欲出。 “洛辛叛变!” 殿中一语笃定,岳宇轩出列,继续道:“陛下,这一切再显而易见不过。我大夏军队训练有素,从来都是见虎符行动,如果不是持有虎符之人下令,怎么会出现全军都失踪的情况?” 百官多是点头附和。陆仕也认同道:“的确,哪怕是夜里遭到突袭,七千多人,也总该有几个生还的。更别说那叛党,消失的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是洛辛叛变的话,那就没什么摸不着头脑的了。”岳宇轩道,“他在长安的这些日子辛苦伪装,说不定就是为了博取信任,好从朝廷偷走机密和军队给淮南叛党。” 几个臣子忍不住道,“早就说他是淮南王余孽,带回来任用就是引狼入室!” “正是,况且我们兵部里尽是军密,也不知道被他给知道了多少。一旦被叛党掌握了,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怎么就全都认定洛辛反叛了呢,”兵部侍郎许寅忽然开口,“再怎么说,洛辛可是苏大人亲自从淮南带回来的人。”他语气不阴不阳,言辞中偏生出一种暗示来。 苏世誉神情淡然,毫无波澜地看去了一眼,并不开口。 几个苏党官员急忙替他辩白,“陛下明鉴,洛辛那副样子实在蛊惑人心,苏大人也只是无辜受骗啊!” 有楚党官员冷笑了声,“苏大人这般的人物,也是会跟我们一样轻易看走眼的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陆仕大为不满,提声道:“你是想说苏大人是存心放洛辛入朝的?是不是还想再说洛辛的事苏大人也有责任?” “陆大人稍安勿躁。”许寅道,他看向楚明允,“兵家之事,这朝堂上谁也不如楚大人清楚的,不知楚大人如何看呢?” 他这话抛的巧妙极了,眼下两方虽针锋相对,可苏党毕竟是受累处了劣势,苏世誉又默然不语,此时只消楚明允的一句打压,苏党必然无力相抗。 可楚明允闻言却蹙了眉,不耐烦地瞥去一眼,“出征讨伐的人是我选的,你觉着我能怎么看?” 许寅顿时变了神色,张了张嘴答不上话,只得讷讷地退回位上。 捉摸不透这两党大人的态度,百官中无人敢再擅自开口。适才还激烈争执的殿上转眼安静,御炉香雾无声缭绕。 李延贞端坐上位,头疼无比地扫视其下,半晌,终于开口打破了僵局,“许爱卿所言也有道理,楚爱卿不妨说一说吧。” “臣没什么看法。”楚明允干脆道,见众人面面相觑,复又开口道,“淮南到底境况如何谁都不清楚,与其白费力气来争执猜测,还不如尽快决断应对。” 他话音方落,苏世誉轻叹了口气,走到殿中跪下,“洛辛既然是臣所举荐,而今事出如此,臣自然难辞其咎。臣愿亲往淮南,查明事由,还望陛下准许。” 楚明允转头看向他,眸光浮沉不定。 思索片刻,李延贞只得点了点头,“好,如此朕也就安心了,只是要辛苦苏爱卿再奔波劳碌。” “臣职责所在。”苏世誉平淡道。 楚明允忽然出列,撩袍挨着苏世誉跪下,道,“既然淮南局势动荡不稳,叛党又行踪不明,还望陛下准许臣同苏大人一同前往,整顿南境兵事。” 苏世誉诧异地偏头看他,楚明允仍望着上位,神色自如,只是在得了应允后微微勾起了唇角。 朝会散去,他们才走出金殿,苏世誉便开口问道:“楚大人手下良将众多,为何忽然想要亲自去淮南整兵?” “你不也是要亲自过去吗?”楚明允笑道,他看了眼身旁的人,忽而似是感慨,“只是没想到,苏大人还真是半句都没有要维护洛辛的意思。” 苏世誉淡淡一笑,“岳大人所言本就是最有可能的情况,我为何要维护他?” “哦——?”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我早知事必躬亲的人难以信任谁,只是没想到苏大人会连自己择选委任的人都信不过。” 殿外薄雾初散,御柳濛濛。苏世誉微敛眸,笑道,“坦白而言,我识人的眼光算不得多好。”他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不过说来淮南之事,终究也有些好的方面。叛党隐蔽不动,战事暂休,西陵王得以喘息自稳,局势安定下来,但愿直到我们抵达淮南前都不会再出什么动乱。” 楚明允似笑非笑道:“哪怕之前没有动乱,我们到淮南后也该有了。” 苏世誉看向他,“楚大人所言何意?” “苏大人还打算随车队上路吗?” 苏世誉不解道,“不然要如何?” “车队抵达时有兵卒开路,官府相迎,能见到的也不过是个旁人想让你见的表象。”楚明允慢悠悠道。 “那楚大人有何打算?” “你先答应我?”楚明允笑吟吟道。 “你先说说看。”苏世誉道。 楚明允停步,转身正对着苏世誉,“让车队照常上路,而我们隐蔽身份先行启程。”他倾身凑近,抬手搭上苏世誉的肩头,素白指尖绕过他肩头一缕墨发,勾着唇角低声道,“只有你和我两人,如何?” 语带浓笑,尾音暧昧绵长。 苏世誉抬眼,正对上他眸光潋滟。 宫廊下,宫娥小心翼翼地轻唤了几声‘娘娘’,姜媛才迟缓地将视线从远处那双身影上收回。神色晦暗不明片刻,她无声一笑,抬步继续往宣室殿走去。 殿中纱幔重掩,安静无声,李延贞放松身体后靠在椅上,神态疲倦,见她来了只招了招手,并不说话。姜媛心领神会地绕到他身后,动作轻柔地帮他捏着肩,亦是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李延贞纳闷地回头看她,笑道:“朕是烦恼淮南不得安宁,可你这副模样,倒像是有比朕更烦恼的事情?” 姜媛犹豫一瞬,慢慢地摇了摇头。 “究竟怎么了?”李延贞道。 姜媛看了看他,复又低垂下眼,“臣妾也只是妇人之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延贞彻底被勾起了兴致,温和道:“但说无妨。” 微一沉吟,她谨慎开口:“……陛下,是否觉得苏大人与楚大人走得过近了些?” 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那两人并肩跪于金殿中的画面,李延贞皱了皱眉,没有答话。姜媛偷瞥了他一眼,便慢慢续道:“臣妾方才来时,不经意望见苏大人与楚大人在讲些什么,他们两人离得极近,臣妾看不分明楚大人是不是果真揽着苏大人脖颈,也不敢多看。方才,又不觉想起京中传言说楚大人断袖于苏……” “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李延贞打断她的话,语气仍是温温和和,姜媛忙噤声。 片刻沉默,他轻叹了口气,“苏家多年扶持于朕,苏爱卿更是如朕兄长一般,他的忠心恐怕无人能望其项背。何况苏党多年为朕制衡朝野,与楚党有私对他而言无异于叛君,他绝不会如此。” “可是……”姜媛还欲再说什么,李延贞忽然伸手覆上她的手,问道:“那次冬至大典天禄阁钥匙失窃的事,你可还记得?” 心头猛地一跳,姜媛垂眼掩去那丝慌乱,“……臣妾自然记得。” “那时诸位爱卿都对你生疑,朕说信你,便绝不再追究。”李延贞握了握她的手,“因此,朕既然说了信苏爱卿不会有叛君之嫌,往后就不要再提起了。” 姜媛低声应道:“……是。” “公子为何要答应他?”管家苏毅盯着正收拾书籍的苏世誉,难以接受,“那楚太尉行事诡谲难测,他要跟您单独前往淮南,难保会有阴谋啊!” 苏世誉将莹润棋子一枚枚收捡回盒中,淡然一笑,“我自有分寸。车队那边有苏白跟着,你无需过忧,朝中若有事照旧联络即可。” 这语意已然是不容更改,苏毅也不便再说,只得无奈应声。 隐隐约约的人声嘈杂过窗,苏世誉侧头望去,不远处池塘一顷碧水,几个人正忙碌,“那边是在做什么?” 苏毅随着看去一眼,答道:“公子也知道,原先种的那些稀奇花草都是夫人亲自寻来照料的,夫人过世后下人们不懂诀窍,养不出之前的灵巧样子,到了今年,实在是活不成了,属下就差人清理了。” 苏世誉颔首,凝望那绿波荡漾,忽然道:“这方枯塘清理后就不必再费心寻找先前的了,种些别的也好。” “那公子想要换种些什么?”苏毅问道。 “……莲花吧。”苏世誉蓦然想起一点檀香幽然,不觉露出一个笑来,“红莲。” [第五十四章] 掩人耳目地出了长安,一路南下,几日行尽芊绵平野,旋改为水路,他们如游赏烟霞的富家公子般租下一画舫,便走汤汤汉水,顺流东行。沿途只听闻淮南日渐安定,再无叛党异动。 船外天水一色,烟波浩渺,舱内矮几上摆着局棋,苏世誉正独坐着与自己对弈。随船侍女悄声上前为他添满了茶,苏世誉对她客气一笑,又忽然想起什么,道:“请问如今距襄阳有多远?” “离襄阳很近,明日就会经过的,您可是要在那里停歇一日?”侍女得了苏世誉应许,便自觉退下。 身后忽而响起楚明允的声音,“你去襄阳做什么?” “有位友人如今正在襄阳,依照约定去看望一面。”苏世誉顿了顿,回头看他,“你又在吃什么?” “红豆酥。”楚明允一手端着青瓷小碟,微抬了下巴,“吃不吃?” “不必了,你吃就好。”苏世誉笑了声,视线落回黑白纵横的棋枰上。 楚明允随手将小碟搁在案上,偏头打量着棋局,“不如我陪你下?” 苏世誉并不抬眼,只淡淡笑道,“我可不同手上沾了油的人下棋。” “……”楚明允微挑了眉梢,直接在他对首坐下,取过黑棋便坦然落下。 “……”苏世誉抬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一瞬,抬手也拿过一块红豆酥放入口中。 “好吃吗?”楚明允笑意盈盈地瞧着他。 “不错。”苏世誉应道,低眼端详棋局,“过后记得将棋子洗净。” “嗯。” “你洗。”苏世誉温声补充道。 “……行。” 襄阳因地处襄水之阳得名,有汉水穿城而过,分隔两岸。 天光晴好,绿杨栖莺,街市上更是熙攘,摊铺酒楼高声吆喝揽客,绣楼乐坊上隐约传来琴瑟乐声。 闲步走在繁华街巷里,楚明允看向身旁的苏世誉,忽然笑道:“淮南前景不明,朝中政务移交属官,眼下你我却在这里偷得清闲,不知道算不算是御史大人带我渎职呢?” “难得楚大人会有此想法,”苏世誉笑了笑,“既然如此,回朝后我定当上奏弹劾你。” “啧。”楚明允道,“你还真是不担忧淮南的事了?” “我只是觉得楚大人先前所言的确有理,”目光随意扫过画楼上的抚琴女子,苏世誉淡淡道,“沿途听闻的消息也足以证明叛党之乱另有深意,大概在你我抵达淮南前是不会生出事端了。而淮南王本身就疑点诸多,并非一时半刻能想透的,倒不如抽空来见一见朋友。” 楚明允不禁微蹙眉,“听起来倒像是位重要的朋友?” 他正要回答,身后忽地响起一道柔亮嗓音。 “苏哥哥!” 他们回身看去,不远处柳荫下挥手的清丽少女顿时笑了,忙提裙跑来,到近前时一步未踩稳身形一歪,被苏世誉眼疾手快地扶住,少女抓着他的手臂站稳,眉宇间似是扭疼了地一皱,却仍是仰头笑道,“苏哥哥。” “小心些。”苏世誉收回手,“你怎么没在乐坊教习?” “我出来购置些替换的蚕丝弦。”少女道,“刚才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苏哥哥真的来了襄阳。” 苏世誉应了声,复又看向楚明允,“这是澜依,是在乐坊里教导的琴师。” “你所说的那个朋友?”楚明允瞧着澜依,不带语气地道。 “是我。”澜依对他笑了笑,转而又看向苏世誉,几分嗔怪,“苏哥哥整日繁忙,如今可算是有空闲来找我了?” “只是停留片刻。”苏世誉道。 “这么快?”澜依道,“那别在街上逛了,苏哥哥去我那里坐坐吧。正好新谱了几首曲子,你帮我听听看。” “也好。”苏世誉颔首,转而见楚明允紧蹙着眉,他微一犹豫,还是道:“那……” “嫌我碍事了?”楚明允听不出情绪地笑了声。 “怎么会。”苏世誉淡声笑道,“我有些事要问澜依,失陪片刻,楚大人不妨先随意逛逛。” “我对逛街没什么兴趣,”楚明允看着他,“我只是想和你一起。” 清清淡淡的语气。四目相对,只望见他眼底一丝笑意也无。 日光透过绿柳,模糊在他眼睫一点柔光,眸中似有微澜深不可知。苏世誉一时难以移开视线,却又答不上话,只听闻绣楼上的琴声细细悠长,娇滴滴的女声唱着采莲南塘秋。 行人往来络绎,他们间气氛古怪,难免惹来些好奇目光。澜依目光在他们俩身上徘徊,终于小心出声道:“苏哥哥?” 苏世誉恍然回神,神色如常地避过他目光,看了眼澜依,轻描淡写道:“我送澜依回去,稍后就归。” “……好。”楚明允不带语气道,目光落在澜依身上,话仍是对苏世誉说的,“我回船上等你。” 未等他应声,楚明允转身离去。 光影便从他肩头滑坠,跌碎成满地斑驳。千般思绪落成一声叹息,苏世誉收回视线,看向澜依,“还能自己走吗?” 澜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余光不经意漏入一线墨蓝背影,想了想还是缓缓摇头。耳际只听苏世誉叹了声“失礼”,继而身体一轻,竟是被凌空抱起。澜依顿时一怔,越过苏世誉肩头望见那人停步回首,定定地看着他们,分明七月暖阳覆上他眉目,却只见阴戾霜寒。 她心头悚然一颤,忙扭回头避开那冷厉视线。 步入乐坊雕楼上的居室,丝竹曲乐之声弱不可闻,小婢女引路奉茶后便红着脸退下,就只剩了他们两人。 澜依看了眼正四下打量的苏世誉,尴尬地咳了声,“劳烦公子了,可以放我下去了。” 苏世誉瞥了她一眼,将她放下,理了理袍袖,“许久不见,你崴脚的演技还真是越发精湛了,若不是知道你每次要支开旁人都用这招,连我几乎都要被你给骗过去了。” “哪里哪里,”澜依连声谦虚道,“只可惜这次还是没能正好跌进公子怀里。” 苏世誉笑了声,“若是如此,下次我不扶你便好。” “不不不,那怎么行,公子这般君子,还是要怜香惜玉一下啊。”澜依厚着脸皮道,顿了顿,又忍不住问:“方才那位该是楚太尉?” “是他。” “……果然名不虚传。”澜依不由后怕,“虽然不知是为何,但凭他方才看我的眼神,如果不是在街市上不便下手,我绝对就已经横尸在地了。” 苏世誉轻轻一笑,并不答话,而是顾自拿过茶盏落座,“说正事吧。” 澜依正了神色,撩袍跪下,恭敬道:“属下参见公子。” 这世上培植势力的办法多不胜数,有楚明允一手严密组建的影卫,也就有苏世誉手中的门客,并无太多拘束,人人融于无痕,在天下织成一张隐秘罗网。 “依照规矩,行经你们所在之处我自会联系,这次怎么来寻我?”苏世誉道。 “不瞒公子,我早在城中布满了眼线,公子今日一出现在渡口就有人来通知我,我这是半分也不敢耽误地赶来见您的。” 苏世誉微皱眉,“这么着急,是朝中出事了?” 澜依摇摇头,“朝中并无大事。苏毅管家之前发信来说与公子失联,派去传信的人都没了下落,管家担心您出事,再三叮嘱我确认您的安全。” “可我出发以来都从未收到过信。”苏世誉道。 “管家给我的信里还说同时又派了三人沿途寻您,公子难道也从没见过?”澜依惊诧道。 “……看来是被人阻截了。”答案早在心中随话音浮现,苏世誉捏着杯盏沉默片刻,末了敛眸轻笑了声,饮下茶水。 澜依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忽地想到什么,“对了,”她道,“属下疏忽,虽无什么大事,但管家有在信中提到件事。公子离京后,朝中推举补任魏松户部尚书职位的人选,管家不知公子意思,不敢擅自动作,争执许久,最终落在了楚党手里。” “我知道了。”苏世誉淡淡道,“你安排一下,另找人来转达消息,其他的我会想办法解决。” “是。” 苏世誉搁下茶盏,起身道:“既然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澜依跟着起身,送了他两步,到门前实在又忍不住出声:“公子。” “怎么?” “那个……”澜依移开视线,吞吞吐吐道:“公子,这次怎么不见苏白跟着您呢?” 苏世誉看着她,了然笑道:“你想见他?” “鬼才想见那个没脑子的,”澜依脱口而出,“他不在感觉清净不少,我就随便问问。” 苏世誉笑道:“我也想着你大概不愿见他,就让苏白呆在长安了。” “什么?”澜依猛地看向他,“公子,不、不能这样吧,我其实也没那么烦他……” “你们两个一见就吵,还是离得远些为好。” 澜依盯着他,半天,满面纠结地憋出一句,“别啊……” 苏世誉不禁摇头笑了,抬步离去。 “公子!”澜依在身后急道。 “苏白跟车队在后面,再过几日大概就到襄阳了。”他不回头地道,语气温和,身影已走出老远。 江面上波纹粼粼如碎金,水光映山色。楚明允视线似落在遥不可及之处,素白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在船舷上,顾自出神。 出乎意料。 又或者是苏世誉那清心寡欲的模样看得久了,才会忘了这点。并未娶亲并不代表他没有意中人,早有婚约而久久拖延的大有人在,更何况历来多的是朝廷官员为保家眷安稳,隐而不提。 苏世誉心防远高于长安的百尺城墙,又何止固若金汤。因此他不急,他说来日方长,他能对旁人的觊觎不以为意,他有足够的耐心等苏世誉相信。 却从不曾想过,那个石头般的人也会对一个女子如此看重。 手指落在船舷上,不觉微微扣紧。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楚明允转过身去。苏世誉停步,向船舱里扫去一眼,复又看向他,笑道:“还没用晚饭?” 楚明允点点头,“不是说了我等你?” 苏世誉淡淡一笑,唤来侍女温酒布菜,他与楚明允在桌旁对坐,却无端沉默,各有所思。 半晌,楚明允忽然开口,“你打算再多留几日吗?” “这倒不必,明日就可继续行船。”苏世誉笑道,“楚大人放心,不会耽误行程。” 楚明允撑着下巴,偏头瞧着他,目光仔仔细细地落在他脸上。 苏世誉不自在地轻咳了声,放下杯盏起身,“我先回房了,楚大人早些休息。” 儒白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后,窗外落日坠入江心,天色暗下,灯盏点起,遥遥地听闻绣楼隔江传来的歌。又是那阙曲,唱着: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楚明允俯在桌上枕着自己手臂,忽然伸手拿过苏世誉的酒盏,将唇印上杯口,慢慢饮尽了酒,微凉。 [第五十五章] 次日一早,乐坊里的那个小婢女便登上画舫,由侍女引着来见苏世誉,边道是澜依姑娘送来的心意,边递上个刺绣精美的香囊。 苏世誉颔首接下,捏到了藏在香囊中的纸页轮廓,他声色不动,抬眼正对上一旁侍女的目光。这个随船侍女的模样陌生,对视间她恭敬垂眸,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苏世誉当即了然,客气谢过了小婢女,再无需多言。 转身时正望见楚明允斜倚着船舷,没什么表情地瞧着他这边,见他看来,转而又偏过头去催促开船。 桂棹兰桡破碧波,一日顺流行百里。 风从半掩的窗流入,捎来潺潺的行船水声。舱内安静,偶有棋盘落子的声音响起,瑞兽香炉吐出细长烟缕,淡淡地融入空气。 楚明允合上书搁在矮桌上,侧头看向身旁。苏世誉又在同自己对弈,指间一枚莹润白子,垂眸沉思的模样,但已经许久没再落子。他扫了眼棋枰,并不是什么有难度的局势,将目光移回苏世誉脸上,忽然想到对方可能所思之事。 毕竟自古环佩定情,香囊传意。 难平心火,几欲燎原,连肺腑都烧的灼痛。楚明允蹙紧了眉,半晌,身形一倾直接枕在了苏世誉的腿上。 苏世誉一惊回过了神,棋子‘吧嗒’一声落在船板上,脆生生地滚远。他低头正对上楚明允看来的眼,安安静静,便无奈笑道:“楚大人是困了吗?” 楚明允垂下眼,模糊地“嗯”了一声便要揽住他的腰。苏世誉坐直了些许避开他的触碰,按下他的手,“既然困了还是回房休息为好,这里躺着可不会舒服到哪儿去。再者,”他顿了顿,稍一犹豫,还是将楚明允的头轻推开,“苏某之膝,实非他人之枕。” “你不喜与旁人接触这话若放以往,说不定我还会信。”楚明允就势单手撑地坐起,正对着他,勾起似有若无的笑意,“抱姑娘回去就行了,借我一枕却不行,苏大人这差别对待还真是明显。” “澜依是脚不能行,既然是特意邀我,我送她回去也是应当。” “哦——?”楚明允偏头看他,微微眯起眼,笑盈盈地道:“苏哥哥?” 苏世誉不禁手一抖,仔细地打量着他的神情,“……你这是怎么了?” “我在嫉妒。”楚明允低声道,再认真不过的陈述,半丝戏谑玩笑都没有。 再直白不过的一句话,如方才棋子般倏然坠落在了心间,猝不及防,敲得胸腔里声声回响,字字生颤。苏世誉看进他眼底,看到这流光溢彩的一双瞳眸,深深映出船窗外的山川河流,而最多的,还是自己诧异的模样。 良久辗转的思虑陡然间落定。苏世誉沉默良久,忽然轻笑道,“澜依不过是与我兴趣相投,朋友罢了。” “只是朋友?”楚明允不带语气地笑了声。 苏世誉叹了口气,“她那性情也并非我所中意的,你擅自下什么论断?” “那你中意哪种?”楚明允问道。 苏世誉闻言却少有地沉思了片刻,继而淡淡开口:“这倒未曾认真考虑过。不过先前一直打算等朝局再安稳些便成家,不择官宦之女,随便寻个知书达理的温婉女子即可。” “……果然是你的作风。”楚明允忽然按住他的肩,贴近上去直盯住他,“但我不准。苏世誉,我要和你纠缠一辈子。” 苏世誉也瞧着他,不闪不避,“你要如何纠缠?” “你若娶亲我必定去焚毁喜堂,截杀你妻子,把你抢出来。”玩笑般的字句,却生生显出压抑至极的偏执。 苏世誉垂眸,低笑了声,“那若是我心上人呢?” 若是他心上人,还能否狠心拆散,把他拘于身边,置他于痛苦中。 舍得吗。 无端沉默,楚明允唇线紧绷,良久才毫无起伏地问了一句,“那你有心上人吗?” 苏世誉抬眼看着他,眼底浮现一丝笑意,他说:“显然是有的。” 楚明允一怔,彻底变了脸色,一把将苏世誉按倒在地欺身压上,眉眼冷如刀刃,“是谁?” 苏世誉也不挣扎,好整以暇地躺着笑看他,“不猜猜看吗?” “也是,是谁都无所谓。”楚明允冷笑出声,又定定地瞧了他片刻,忽然道:“我若是就这么亲下去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大约自己都没意识到扣着苏世誉肩头的手用了多大的力气,手背上的青筋都隐现,苏世誉却连眉都不曾皱过一下,仍旧笑着看他,也不答话。 楚明允便俯身一点点压下来。 看到墨色眼瞳中逐而只容得下自己的身影,嗅见安神香的气息渐而清晰,在极近的距离里,苏世誉却忽然开口,淡淡的语调: “你提议和我单独前去淮南,一路上形影不离,为的是拦截我与京中联络,方便你在朝中行事。” 并非疑问,而是笃定。楚明允身形僵住,一时没出声,苏世誉就顾自续道: “当初你自称断袖接近我,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为了方便你正大光明的搜集我的情报。” “那时你遣散府中美姬,也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为了顺水推舟地处理各方送来的细作。而她们,大概都已经死了。” 他顿了顿,露出一个极深的笑,前所未有的情绪流露明显,如一片雪地清冷里灼灼怒放的梅,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的苏世誉,唯有声音仍旧温和,“我所知道的,远比这些要多。” 他对上楚明允寒潭封冻般的眸,轻轻笑了声,然后抬手揽过他的脖颈,将两人间仅存的距离彻底抹去。苏世誉稍侧头,轻吻上他唇角,“不过这些,我并不在乎。” 楚明允愣住,撑起些身形不能置信地看着他,脑中竟成了空白,分不清是梦还真。 温热的手触及他的脸,复又沿着轮廓而下,苏世誉捏住他的下巴吻了上来。 唇舌温软,他猛地一颤,压下身形捧住苏世誉的脸,再可无抑制,不过刹那便转守为攻,尽尝齿间那点茶香,急切至热烈,连苏世誉都几乎瞬息间喘不过气。 楚明允暂且放他呼吸,又细细密密地吻在他额头眉眼。素白的指自肩头而下,锁骨,肩胛,蝴蝶骨,一寸寸描摹,瞧了多久,念了多久,想了多久的风姿卓然,而今尽在手下轻颤,温度渐热。 衣衫凌乱,失了方寸。 星火燎原,即使最是冷静自持的御史大夫也难将其收止,直到意识到楚明允的膝已不觉中抵在腿间,那手掌沿着脊骨而下,仍未有停止之意,才从混沌中挣出清明,忙按住楚明允的手,声音微妙,“你是打算……”苏世誉斟酌了一下字句,“……在我上面?” “世誉。”楚明允吻在他耳际,触感酥麻,气息灼烫,细细低语,“我要你。” 声线微哑,近乎呢喃,反复将渴求辗转于唇齿,一声声念着他的名。 我要你。 静默犹豫,苏世誉终是缓缓松开了按住他的手。 楚明允忽而起身,不待反应便直接将他打横抱起,苏世誉微诧,“你……” “带你回我房里。”楚明允唇角就贴在他额头上,掩不去喘息声重,“船板太硬,等会儿只怕你会难受。” 雕花房门紧闭,他将苏世誉放在床榻上,顺手放下流苏帷帐,圈出独有他二人的一方天地,渐渐涨满喘息。帐外床头上烛影摇晃,透进软红霞光,晕开在苏世誉脸上一片绯色艳丽。玉簪滑坠枕边,黑色长发交结满铺,暗香浮动。 楚明允自床下暗格中摸出一个雕花木盒,方一旋开就满是膏脂的甜腻香气。苏世誉顿时明了,不禁错愕地看着他,“……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楚明允歪头瞧着他笑,“贿赂我的人别出心裁的可不少,我那里还有很多。”他俯下身低叹一声,汗湿的额角蹭过苏世誉的,声音也发哑,“你陪我把它们都用完,怎么样?” 如何答得上话。对着这般缱绻模样,眼如江河春水,山黛尽入你眉,如何答得上话。 如鲠在喉,苏世誉不由得微闭上了眼,换得他低头吻上眼睫。 檀香抵入安神香中,交缠而出的香气辗转幽幽。 惯常执笔拂弦的俊秀指骨猛地攥紧了身下薄衾,苏世誉咬牙忍下攀骨而来的痛,穷尽力气克制自己,勉强压成一声细细低吟。楚明允握住他的手松开衾被,轻吻过又转而拉着覆上自己肩头,另只手在他颈后或轻或重按抚,心疼得焦灼慌乱,只好低声哄着,“……世誉,乖,”他舔过他眼角,续道,“乖啊……放松……我轻一点,别怕……” 喘息顿重,苏世誉揽住他,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却忽地笑了,“……没关系。” 极尽温柔。 “……没关系。” 尽随你愿,无妨。 额角渗出的汗划过眉梢与棱角,最终被他吻开在唇齿间。 白净的足从薄衾下滑出,紧绷过后而又轻颤,动作间压出几道旖旎褶皱,被他一把握住,指腹摩挲着脚踝。 烛光烧烬,香屑满炉,**终歇了。 楚明允紧揽着苏世誉,唇贴在他的耳廓上,眸中笑意闪动亮如星子。半晌半晌无言,他想了好久好久,心里满是欢喜,却不知说何是好。最终他抿着唇角无声笑了,极轻极慢地开口道:“世誉,我好开心。” 只剩下这一句,我好开心,你喜欢我,你是我的,我好开心。 良久没听见回答,他侧过头,看见苏世誉闭着眼,已经睡着的样子。楚明允亲了亲他的唇角,闭上眼,拥着他睡去。 在他合上眼的不久后,苏世誉缓缓地睁开眼,惶惑又茫然,盯着帐顶发了许久的呆。 船外江水潺潺,良久寂静,猛地有窗棂脆响突兀而起。苏世誉侧头看去,望见一只黑羽鸟撞开了窗,足上绑着传信竹筒,他伸手捞过枕边玉簪抛出,玉簪凝力,如箭般一刹刺中,黑羽鸟嘶鸣一声跌出窗外。 埋在颈窝中的头动了动,似被惊扰,楚明允迷蒙中慢慢睁开了眼。 苏世誉翻身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轻轻温声道,“没什么,睡吧。” 也不知他是否果真听到了,揽紧了苏世誉,便又闭目睡去。苏世誉静静瞧着他,末了也闭眼入睡。 分明他想得出上百成千种办法来应对楚明允的计谋,却偏偏选了最损己的一个。 他清楚缘由为何,是情难自禁,是人之贪念,糊涂至极,偏又不可休。纵然空梦一场,偏就甘之如饴。 [第五十六章] 御史大夫的作息一向优良,只是这次,一如往常地醒来后却没能起的来。 浑身酸痛,大半边身子更是被身旁人紧揽着,动弹不得,苏世誉扫了眼肩头胸口上的暧昧痕迹,默然将衾被又拉上一些,把他和楚明允盖了严实。 熹微晨光透窗落进屋中,楚明允似乎仍是睡得正熟,埋首在苏世誉肩窝里,半张脸隐在阴影下,鸦色的发在额前凌乱,眉眼安静,温热呼吸就平稳地落在他颈侧。 苏世誉侧头瞧着他,沉默而专注。 半晌,楚明允的唇角忽然微微勾起,“我都等不下去了,世誉。”他蓦地低声开口,尚未睁眼,“看了这么久还没打算好亲上来吗?” 苏世誉一愣,楚明允睁开眼正对上他的视线,满眼笑意,“那还是我来吧。”言罢不待他反应就吻了上去,唇舌痴缠,温度又渐热起,直到喘息的间隙苏世誉及时抵住了楚明允的胸口。 楚明允舌尖轻舔过自己唇角,略带不满地瞧他,“怎么了?” 苏世誉缓过气息,“该起床了。” “急着起来做什么,”楚明允笑了声,手滑到他腰际捏了捏,“你这儿不疼了?” 在他指下酥软之感顿时浸透肌骨,苏世誉一把拉开他的手,“今日进入淮南境内后就要下船了,你是还打算呆多久?” “又不差这一会儿。”楚明允反握住他的手。 苏世誉轻声笑了笑,“早饭也不吃了吗?” 楚明允拉着他的手贴在脸侧蹭了蹭,闻言轻咬了唇,偏头盯着他,眉眼含情,曼声笑道:“苏哥哥可以来吃我啊。” 这模样正衬上他肩颈光.裸,鸦发散在素白细腻的肤色上,苏世誉别过脸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躁动,推开他的头,力道轻柔,态度坚定,“起床。” 穿衣用饭又是一阵折腾,但好在楚明允还没完全忘了正事,缠着苏世誉下了几局棋,便在矮几前安分坐下,铺开了纸砚。 苏世誉闲敲棋子,转头仔细端详他的字迹,锋锐有力,一字字看过,忽而惊觉,“你是在默写兵书?” “嗯。”楚明允应道,“是之前给洛辛的那本,先写下来,他若是用了其中计策,等等也方便对照查明。” 苏世誉点了点头,仍旧看着他写。 楚明允撩袖蘸墨,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看过这本书?” “从前看过,还有些印象。” “从前?”楚明允微挑眉,“你十五岁跟你父亲征讨匈奴的时候?” 苏世誉微敛眸,淡淡应道,“是那时。” “……那曾去过凉州吗?”楚明允问道。 “当年父亲派我征讨的正是凉州城。”苏世誉道,却见他点了点头,并无再问的意思,稍一犹豫,还是温声续道,“匈奴败退后,凉州因宇文骁的屠城已经成了空的,不过那些尸体都命士兵们安葬了。” 楚明允垂眼看着宣纸,难辨悲喜,他落笔动作丝毫未停,片刻后忽然开口,“城楼上果真吊着一个女人?” 苏世誉顿时了然些什么,看着他沉默一瞬,颔首道,“是,连父亲也说那是个奇女子,本想试着寻她家人收敛尸骨,可惜时日太久,已经辨认不出样貌,最后只好由我亲手将她收敛安葬了。” “那倒还不错。”楚明允笑了声,笔下却生生顿住,浓郁墨色在白宣上缓缓晕开,半晌他忍不住笑道,“还记得小时候我跟阿姐打架,每次她都扬言要把我挂在城楼上打,没想到最后被吊上去的人反而成了她,也是活该。” 轻描淡写到了近乎漫不经心的语气。苏世誉不禁皱了皱眉,轻声道,“我还记得坟冢立在何处,你若是有意,可以去看看她。” “带你看阿姐是肯定的事啊。”楚明允抬眼看他,弯眉一笑,眸色深深,“但现在还不到我能去见她的时候。” 话意颇深。苏世誉不再问,淡淡一笑收回视线,将指间一子落下。 黄昏时分画舫抵达了淮南边界,他们改换大路蒙混入境,眼看天色已晚便决定在凤台县暂歇,粗略估算,距淮南都城寿春已只剩了不过几日行程。 客栈里的生意兴隆,楚明允将房钱搁下,目光随意掠过笑谈食客们,侧头问向掌柜,“淮南不是前些日子才遭过叛党动乱,你这儿怎么还这么热闹?” “客官您也说是前些日子了,现在这动乱不都没了吗?”掌柜边收钱边笑道,“也多亏了西陵王防守的好,仗都打在了寿春那边的几城,根本影响不到咱这凤台,谁还在意它呢?” 楚明允微蹙了眉,与苏世誉对视一眼。 掌柜抬手招呼跑堂小二,“来,楼上空的那两间上房,带这两位客官过去。” 苏世誉推开窗放眼望去,夜幕低垂,新月未满,长街上灯火通明,远处有渔舟唱晚,一派和乐景象,丝毫不见动乱之态。 身后忽然响起轻轻的叩门声,那个随船侍女见他开门,下跪一礼,压低了声音,“公子请随属下来。” 苏世誉瞥了眼隔壁客房,悄无声息地掩门离去。 一株长势倾斜的树遮住青石小巷里的大半月光,巷子尽头昏暗,小屋里却烛火煌煌明亮,另几个早已等候在此的下属齐齐跪下行礼。 屋子正中的桌案上搁着一个罩严了黑布的笼子,微弱而凄厉的鸟鸣声隐约传出。侍女上前拉开了厚布,露出铁笼里那只不起眼的黑羽鸟,脚上绑着传信竹筒,正暴躁不安地乱撞。 “这种专门饲养的鸟机灵得很,属下们先前都不曾见过,按公子指示截获后却无法将信取下,不敢擅自行事,只好请公子决定。”侍女歉然道。 “为何不能取下信?”苏世誉问道。 “这鸟似乎能凭气味辨人的,一碰就会挣扎,逼的急了甚至还要把信啄破,属下实在是无能为力。” 苏世誉点了点头,打量了那黑羽鸟片刻,然后打开笼门探手进去,一旁的侍女忙出声提醒,“公子当心,它啄人可厉害!” 苏世誉慢慢地伸手接近,就在即将掐上那鸟的脖子时黑羽鸟却忽然止了叫声,歪过头甚是乖训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屋中其他人惊得慌忙全都跪下,生怕苏世誉责问,抢先开口:“公子明察,属下绝无欺瞒劳烦公子之意!大,大概是它撞得太久混乱不清了,才把公子错认成主人……” 苏世誉神情微妙地收回手闻了闻自己的指掌袍袖,没找出什么别样气味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白皙面容上快到难以捕捉地一红,转而收敛心神,平淡道:“我知道了,不怪你们。” 众人松了口气,这才起身。 他取下黑羽鸟脚上的密信,那鸟便顺着他的手臂跃至肩头,似是亲昵地叫了两声。 信纸展开,是熟悉的锋锐字迹,苏世誉慢慢看过,眉头不觉一点点皱紧,面上常有的那丝笑意也淡下。 侍女不安地揣测着他这神情,只觉何其细微却又极其复杂,终是无果。 末了只听公子放下密信,良久,轻叹了声气,“……狼子野心。”亦是情绪莫辨。 苏世誉提过备在一旁的笔,任侍女上前铺开信纸,沉吟稍许后仿照着楚明允的字迹落了笔。他将信写好塞入竹筒,又把黑羽鸟放回了笼中,这才转头吩咐道:“稍后整理一下就放它飞走,往后无论往来,都拦截下回报给我。” “属下明白。” 子夜时起了细风,顺着皑皑月华偷进了窗扉内,有些许微凉。苏世誉阖眸许久,却全无睡意,只是听着楼外更声出神。 寂静中忽然听见窸窣声响,有人掀了被子钻进来,一把搂住他。苏世誉一愣,睁开眼正对上楚明允带了笑的眼,月光暧暧似薄纱,皎皎银霜擦过鬓角,朦胧在他眼睫,“……怎么了?” “想跟你一起睡。”楚明允看着他。 苏世誉便要拉下他揽在腰上的手,“明天还要赶路……” “我什么都不做,”楚明允忙补充道,“只抱着你就行。” 苏世誉动作顿下,不由困惑,“为什么?” “我自己睡不着啊。”楚明允老老实实道。 “是吗?”苏世誉不禁笑了,“那你之前是怎么睡的?” 他微微蹙眉,声音低了些,“之前也不算睡着,总是要做噩梦,还要提防着周围,安不下心。” 苏世誉沉默一瞬,伸手拉他在枕上好好躺下,“……什么噩梦?” 楚明允蹙紧了眉,认真思索了半晌才道:“梦到元宵都成咸的了,实在是太难吃了。” “……”苏世誉道,“回你房里去。” 楚明允笑了出声,搂紧了他与他额头相抵,眸光清亮,“就不。”眼看苏世誉又要开口,他垂眼蹭过苏世誉脸侧,语带浓笑,吐息就触在苏世誉耳际,“世誉,世誉……” “楚……” “苏哥哥。”楚明允亲了亲他脖颈。 “……”他浑身僵硬,头皮都发紧,控制了再控制,无奈至极,“好了,不赶你了。” 楚明允低低地笑,连带着紧贴的胸腔都微微发颤,半晌,逐渐转为一声长叹,方极轻极低地开口:“会梦到从凉州城往外逃的时候,地上都是血块和肉团,踩过去靴底都打滑,根本跑不快,可是后面的骑兵还在砍杀踩踏过来,又不能慢下来。” 苏世誉敛眸,抬手也抱住他。 “有个小孩非要拉着我的袖子,拖累得很,真恨不得把她一脚踹开,”楚明允埋在苏世誉怀里,“后来她脑袋飞了出去,血溅起几丈泼了我一身,那只手还勾在我袖子上,真烦啊,白忍了那么久,还不如早点踹开。” “世誉,我没有回头过。”他收紧抱着他的手臂,低低道,“那个梦做了无数次,我一次也没有回头过。” “因为我不能死,我必须要活下去。” 苏世誉沉默,手指缓缓收紧,良久才松开,摸了摸他的头。 楚明允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眉目深深,瞧着他良久,一点点笑了,“世誉,你每次看着我的时候我都好想亲你啊。” 苏世誉与他对视,一言未发。 “一小下就好。”楚明允笑得眉眼弯弯,凑近上去亲了亲他,闭眼道,“睡吧。” [第五十七章] 陌上花开,官道上人迹寥寥,独有一辆马车辘辘缓行。 车中的女子一手揽紧了怀中熟睡的孩子,一手从包袱中拿出小毯给他盖上。动作极是轻柔,孩子却忽然动了动,慢慢睁开眼,迷蒙了好一阵,才糯糯出声,“娘,还没到家吗?” “就快到了,马上就进城。”柳云姿将他黏在额角的碎发抚开,轻笑道,“姥姥家不好吗,子铭为什么非闹着要早点回来?” “我想爹爹了。”子铭拉着小毯子从柳云姿怀里钻出来,坐到一旁,闷闷地道,“爹爹整天忙得都不陪我和娘了,还不让我们在家住,我都好久没见过爹爹了。” 柳云姿摸了摸他的头,目光温柔,却不出声。 子铭低着头,两眼直盯着挂在胸前的长命锁,“感觉爹爹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怎么会呢,”柳云姿垂下眼帘,柔声道,“你爹爹心里始终都是爱着我们的。” “嗯。”孩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柳云姿便笑了笑,再抬眼时却掩不去那丝深深忧虑,她正沉思,子铭又拉了拉她的绫罗衣袖,“娘,我……” 马嘶声骤起,车子突然急刹而停。 只听得外面车夫高喊一声,“夫人当心!”紧接着是重物滚地的闷响,金属撞击的厉响,一片嘈杂攘攘陡然将马车围拢住。 柳云姿拉紧孩子,一把扯开车帘望去,碧空原野下不知从何涌出了一群人,衣着破烂形容狼狈,手中大多拿着柴刀或是握着木棍,凶猛地冲了上来。车夫从地上挣扎站起想阻拦,立即被几个人压着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余下的人便毫无阻碍地直向马车冲来。 “抱紧娘。”柳云姿把子铭搂在怀里,跳下了马车,瞬息间扭转身形护紧了孩子,自己硬生生地跌在地上。她一刻不敢停地就要站起,脚腕却传上麻木的疼痛感,扯得她起不来身。 “娘……”孩子声音发颤,慌乱地想拉她起来。 “没事,别怕。”柳云姿反握住子铭的手,转头看到冲在前面的几人拥进了车厢里,挤着撕扯着包袱,不住地往怀里塞,还有人抓过小毯子,紧攥着就不肯松手。 后面有人已经钻不进去了,停步在车旁四下环顾,忽然听到碎铃声清脆一响,循声看去才发现半隐在车后的两人。孩子挂着的长命锁泛着纯银打制的莹亮光泽,坠在下面的小铃铛泠然作响。 那人直勾勾地盯着长命锁,扑上去欲扯。 孩子失声惊叫。 “请你别碰他!”柳云姿把孩子全然护在怀里,伸手拔下了金钗递过去,“这个给你。” 那人的动作忽然顿住了,对上她毫无惧色的眼睛,又不确定地仔细打量着头发散乱的女人。他猛地变了脸色,转过身提声高喊了什么,模糊难辨。 柳云姿这才看清,居然还有个女子混在他们中间,衣衫虽然陈旧却相比下整洁许多,也只有她提了把剑。女子闻声一怔,继而用剑鞘敲晕了要扯住她腿的车夫,大步走上前来。 不知是福是祸,柳云姿困惑地见那女子微俯身仔细看着自己,正欲开口却听她厉声道:“是她!” 咬牙切齿。女子拔剑出鞘,扬手就要狠狠斩下,想把她生吞活剥般的姿态,剑刃折出一抹刺目的光。 柳云姿把孩子掩在怀里,别过头闭上了眼。 一声凌厉风啸擦耳掠过。 那柄剑当啷一声摔在地上,女子被震得退后两步,捂着流血的手看了看茫然睁开眼的柳云姿,又望向远处。 苍野碧空,古道行马,两个青年长身玉立。蓝衣男人收回手,勾起唇角笑了声,“还不错,角度刚好。” 女子顺着低头看去,草地上赫然一截沾血的断枝。无论是谁都能看出来者身手不凡,她拾起自己的剑,扬声喝道:“快走!” 这群人忙退散开来,向来处撤得飞快。 “跟上探个清楚。”白衣青年开口。 他们俩纵马追去,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柳云姿毫无征兆地伸手拦了一拦,提声开口:“请留步!”她恳求道,“放过他们吧!” 楚明允与苏世誉几乎同时勒马,回眸看向她。 “只是昏过去了,并无大碍,稍后就能醒来了。”苏世誉松开车夫的手腕,站起身来。 柳云姿边连声道谢,边用金钗再将头发挽好。 子铭已经从惊吓中缓过神来,蹭在楚明允旁边,仰着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大哥哥你好厉害啊,那些坏人一见到你就全跑了!” 楚明允抄手望着苏世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子铭还顾自嘟囔着,“这条路真讨厌,又绕远又有那么多坏人。” “哦——?”楚明允低眼瞧他,“什么绕远?” “之前从姥姥那里回来都走别的路的,可那条路的山被围了起来了,好像要捉人,我和娘就得绕好大一个圈子回家。” 楚明允微微挑眉。 “子铭。”柳云姿出声叫他,子铭小跑回去偎着她。柳云姿已经恢复端整模样,对他们行了一礼,郑重道:“妾身姓柳,多谢二位公子救命之恩。” “谢谢大哥哥们!”子铭跟着道。 苏世誉看了眼孩子,淡淡一笑,“举手之劳罢了。”他问道,“只是我有些不解,柳夫人为何要帮那些匪徒求情?” “哪里有什么劫匪,”柳云姿叹了口气,“不过是些在叛乱中没了家的流民,想抢些吃穿,已经足够可怜了,又何必赶尽杀绝。” 苏世誉微皱眉,点了点头。楚明允看着她忽然问道:“看方向,你要去寿春?” “是。” “那里如今怎么样了?” 柳云姿想了想,只是道:“已经安稳下来了。”她微顿,抬头看向他们,“二位公子为什么要问起这个?” “我和他也正是要去往寿春,”苏世誉笑道,“柳夫人若不介意,我们倒是可以相送一程。” “这……”柳云姿却略微犹豫。 子铭忍不住拉了拉她,“娘,让大哥哥跟我们一起啊!再遇到坏人就不用怕了!” “子铭。”柳云姿按住他的手,子铭便乖乖不说话了。 “为难就算了,正好我也嫌麻烦。刚才要不是他说要救你们,我可没打算出手。”楚明允抬手搭上苏世誉的肩,低声笑道,“各走各的,还少了人碍事。” 苏世誉默然把他的手拉下,对柳云姿道:“我只是好意一提,夫人自己决定便好。” “我只是有个疑惑,”柳云姿笑了笑,道,“看得出两位公子是富贵之人,为什么不乘车坐轿,也不见侍从跟随,还要去寿春那种才经了叛乱的危险地方?” 苏世誉未及答话,腰上忽而一紧被人揽住,楚明允下巴抵着他肩头,“自然是……”他瞧着柳云姿弯眉一笑,轻声慢语,“私奔啊。” 柳云姿愣住,半晌回过神来不能置信地盯着他们,“你、你是说你们……” 苏世誉偏头看了眼眉眼带笑的楚明允,转回视线正对上柳云姿震惊的目光,沉默一瞬,终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的确。” 如遭雷击,良久,柳云姿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冷静了下来,“这、那,……难怪。” “接受不了?”楚明允似笑非笑道。 “不,怎么会,只是实在少见。”柳云姿笑了笑,“既然如此,那就劳烦两位公子相送了。” 片刻后车夫转醒,他们一行便继续往淮南主城寿春而去。分明才遭过战乱,守城士兵见了他们却也不仔细检查就放了行。入城后柳云姿便道谢辞别,楚明允与苏世誉随意在城中走了走,意外发觉这座在回报中被称作空城的城池已经又拥有了许多住户,除了被烧毁的几处断墙残垣,竟还能算得上热闹。 时值晌午,家家客栈食楼都坐满了客人。他们随意寻了间客栈,而掌柜听闻是要住宿,却是一顿,开口问道:“二位客官只住一宿?” “这倒不是,我们打算在这里呆些时日。”苏世誉道。 “可咱们这儿才打过仗,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出了乱子,客官留久了可不安全啊。”掌柜道。 “指不定什么时候再有叛乱,”楚明允低声笑道,“那你还留在寿春做生意做什么,还不去别处避一避?” 掌柜笑笑,“毕竟根在这里,不到不得已,谁也不想走。” 楚明允回头扫了眼满座客人,也有不少人边谈边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他慢悠悠地续道,“你这里有这么些客人,偏要催我们走是什么个道理呢?” “哪里话,哪里话,我当然巴不得客官您多留几日,怎么会催您走呢。”掌柜忙道,又看向苏世誉,“我多嘴一问,不知道两位客官是做什么的呢?” 苏世誉轻声笑笑,温和道:“我和他都是经商的。” 掌柜连连点头,不再多话。 走街过巷又花去了一下午,他们回房洗漱过后已是夜色深深,朗月高悬。 楚明允随手脱下外袍扔在桌上,转头看向站在窗前的苏世誉,“世誉,有什么想法了?” “……姑且还说不上想法。”苏世誉回过头来,目光掠过,复又定在桌上的衣袍上。 “……”楚明允拎起外袍整了整,随手叠了在床边放下,这才走到他身旁,“怎么说?” 苏世誉轻声笑了笑,收回目光再度望向窗外,苍穹下满城千家,灯火如繁星,连绵远去,“只是觉得奇怪。” “嗯?”楚明允偏头瞧他。 “虽说距叛党动乱已过去将近一月了,可这城中住户的数量还是令人出乎意料的多。”苏世誉道。 “不对劲的地方可不止这些。”楚明允低声道,“到现在为止,除了那个柳夫人,我还没在这城中见过一个女人,客栈里吃饭的也全是男人,难不成她们都躲在家里不出门了?” 苏世誉叹了声气,侧头看向楚明允,正对上他瞧着自己的目光,眉目渐显缱绻,不由微微笑了,“怎么?” “你觉得呢?”声音极轻,带了一点笑意,楚明允揽住他,缓缓地凑了上去。 苏世誉抬手正要回揽上他,却忽而一顿,神情复杂难言,“……好安静。” “嗯?”楚明允不禁蹙眉。 “这间客栈好安静。”苏世誉转过身,仔细去听,耳中无一丝声响。 楚明允松开他,与苏世誉对视一眼,推门而出。间间客房里都点着灯,落在走廊上光影相错。他们悄无声息地停在隔壁门前,却觉察不出其中的半点人声。 楚明允蹙紧了眉,将房门推开,灯烛煌煌明亮,房中空空荡荡。 心头微震,他们再度对视一眼,分头将客房的门全部推开,一间一间,空无一人。整个偌大的客栈,灯火通明,却只有他们两人。 楚明允与苏世誉并肩站在走廊上,环顾所有房门大敞,一眼望尽,死寂无声。 夜风自窗而入,灯火幽微,曳曳欲灭。 [第五十八章] “这算是怎么,”楚明允微微眯眸,望着客房里的烛焰幽幽跃曳,“是闹鬼了,……还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苏世誉摇了摇头,“今夜未曾听到过有人走动的声响,这些房间大概一直都是这样空着的。若不是方才那片刻着实过于安静,我也不会觉察。” “所以说,之前那楼下坐了满堂的客人没有一个是住店的?” 苏世誉微皱了眉,看向他,“以今日这间客栈的掌柜言辞来看,他也并不想让我们多留。” “这可由不得他。”楚明允冷笑了声,忽又稍偏过头,握住苏世誉的手,弯了眉眼,“世誉,怕不怕?” “你若害怕可以直说。”苏世誉轻笑出声。 楚明允微挑了眉,勾着唇角道,“待会儿怕了就叫我声夫君怎么样?” 苏世誉笑看了他一眼,拉着他走向最里间的客房,“楚弟弟还是自己多当心些吧。” 这间房中莫名透着股腐旧气味,苏世誉手指轻抚过桌案,就见指腹沾染上了一层薄灰,他不禁微微皱眉,“即便是不常住人,客栈里也该时常打理,怎么会落了这么厚的灰尘。” “所以说还真是奇怪啊。”楚明允漫不经心道,“说是舍不得离开寿春,却又丝毫看不出要好好做生意的样子。” 灯花爆出一声轻响,忽地暗了一下,听得清晰楼下夜风穿堂声,空落落的,竟真是空无一人了。 楚明允仍倚着墙环顾,晦暗光影闪动中见苏世誉盯着一处出神,便瞧着他笑了,“觉得怕了?” “那边。”苏世誉走到角落里的衣柜旁,烛火渐稳,房中复又亮起,雕花木柜后的狭窄墙缝中显出一点暗深色痕迹。 楚明允微蹙眉,一手把苏世誉拉到近旁,一手沉力将这宽大柜子挪开了几尺。柜底与地面磋磨出沉闷声响,墙壁的全貌毫无遮掩地显露了出来,大片深色痕迹如泼墨般遍布这方墙,扑鼻而来的腥腐中还混杂着积尘的气息,直令人作呕。 待到气味稍消散了些,苏世誉指尖在上面蹭了一下,仔细闻过后转而微微变了脸色,抬眼看向楚明允,“是人血。” “你也真是能忍得了。”楚明允拉过他的手擦净,这才转头端详,“能溅到这个高度,喷出了这么多血,只可能是被人一刀砍裂了半个身子。” 苏世誉皱紧了眉,沉吟片刻道,“再去别的房里看看。” 隔壁客房中倒没有被遮挡住的血迹,他们察看一圈,末了楚明允忽然在门边停步,凑近仔细打量了片刻,伸手摸了摸,“这扇门是新漆过一遍的。” 苏世誉刚取出袖中剑就被楚明允拿了过去,他信手在门上刮下几道,朱红漆色剥落,果然显出底下暗深颜色,气味腥浓刺鼻,再刮下几层木屑仍旧如此,一扇门近乎是被血给浸透了。 此后间间大抵如是,斑驳血色,掩盖在绣毯下,溅染在床头,陈腐的血腥味一点点地重了起来,如惨绿薄雾笼罩住了这所客栈。 最终重回到留宿的那间房里时,他们才留意到墙壁上明显比周围新些的漆色。 楚明允从背后一把将苏世誉揽在怀里,“好了,不用再确认了。”话音带了笑,“真对着满墙的血你还想不想睡了?” 苏世誉缓缓将剑收回袖中,“你还能睡得下?” “只要抱着你我就能睡下啊。”楚明允抱紧他,低头嗅见温润的安神香气。 苏世誉轻叹了声气,“这已不是黑店所能解释得通……” “是屠杀。”楚明允道。 夜风吹得不知何处窗棂吱呀作响,幽幽辗转回荡在空寂中,低低细细得如孤魂凄泣。仿佛能看见当时情形,是怎样的横尸满地,鲜血漫溢,如此刻一般死寂,又何止是触目惊心。 “可外面街巷尚且完好,也不像是战乱导致的。”苏世誉顿了顿,“恐怕有问题的是这整个寿春城。” 楚明允略一沉吟,道:“世誉,跟我去个地方。” 星子稀疏,浓郁夜色中的寿春城也静到了极致,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只有打更人的声音自远处遥遥传来。 一座府邸坐落在那片烧毁倒塌的房屋近旁,朱门锁锈,牌匾蒙尘,也是一派荒废相。 “这是寿春县丞的府邸?”苏世誉随楚明允轻而易举地进入,凭着依稀月色看见脚下石阶生出的点点青苔,“上次离开淮南时还见他来相送,转眼殁于叛党动乱,不过几月,竟连居所也成了这般模样。” “不巧。”楚明允笑了声,回眸看他,“我知道的是有个官员携家奔逃,赶往长安想要上报些什么,被人追杀了一路,最后小女儿拼死逃到长安郊外,撞见了秦昭和杜越,可还是没能活下来。” 苏世誉微微敛眸,看向他,“那依你所说,韩仲文上报朝廷的消息是有偏差,还是谎报?” “这我可不知道,”楚明允似笑非笑道,“我只知道无论如何,这寿春县丞肯定是死得干净了。” “没查出是什么人在追杀他们吗?”苏世誉问道。 楚明允摇了摇头,“当时没想到会牵扯到这些,杜越又只顾着救人,秦昭就没追上去,让对方跑了。”他随手推开一扇房门,细尘簌簌而落,将桌案上的残烛点起,这才看清铜镜妆奁,钗簪满盒,里间墙上还挂着件女子衣衫。 “……”楚明允转头看向苏世誉,面不改色地弯眸一笑,“我没来过,不认得路。” “……那你早些直说便是。”苏世誉略显尴尬地收回视线,无奈至极,“我大致记得书房的位置。”转身便往外走去。 楚明允正要抬步跟上,余光却忽然扫见妆奁下压着几片薄纸,足下一转便走了过去。 能辨认出这原先是份文书,不知为何被人撕得粉碎,又让这闺房主人给捡了回来,拼凑得七零八落,只依稀能看出‘积弊众多’‘恩泽厚禄’的字词。 楚明允将其它未拼上的碎片掀开,目光触及那被撕残一角的朱红印章时,眸光陡然一凛,神情阴晦难明。 印章为兽,蟒首四足,前额独角,威武凶戾。 即使并不完整,楚明允也能一眼认出,这正是当初极乐楼中,他从慕老板身上夺下的铜符纹兽的模样。 从长安至淮南,辗转数千里,果真阴魂犹未散,仍旧搅弄风云,不肯罢休。 烛光曳然一晃,正沉思中的楚明允忽地听到庭中传来苏世誉的声音: “当心!” 他抬眼,正看见铜镜中映出窗外黑影闪动。 下一刻,无数黑衣人破窗而入,似从四周无尽涌出,挥刀围拢而上。 电光火石间楚明允的剑已出鞘,清厉啸响未落他回身横斩,寒刃在周身扯开一道狭长的血色弧线。 前面的人捂着胸腹痛苦跪倒,后方即刻紧随逼上,看似场面混乱,接触之下却能明显发现对方刀法阵型是受过严密训练的。两个黑衣人的刀交叉在一起当头劈来,楚明允凌空而起,足尖点上刀尖借力,旋身后撤中将他们踹得直扑上对面的刀口。他未及落地,另一人自下而上迎面砍了上来,迅猛有力。楚明允的剑才插入身后偷袭者的肩胛,来不及拔出,须臾间轻巧地一侧身,对方的刀近乎蹭着他的衣袖落了空。 可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蓦然听见袖间泠然一响,环佩之声。 楚明允顿时变了脸色,猛地撤开几步,借着拉开距离的短暂空隙忙看向袖中的东西,上好的羊脂白玉流光溢彩,其中剔透着几道裂纹,所幸没再多添几道。 楚明允这才松了口气。 苏世誉送他的这块玉佩自那次摔过后就是这一触即碎的样子,因此即使他一直都贴身带在身上,也不曾让苏世誉看见过。其实纵然被看到了,那从来温润的人也自然是丝毫不会责怪,可偏就是一点也舍不得让他心里难过。 莫名的,他忽然顾不得扑杀上来的黑衣人们,转头望向屋外。 这才看到庭中不知何时也被无数黑衣人占据,苏世誉立于包围圈中环顾,光影晦暗中楚明允瞧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到他手臂仍旧垂在身侧,丝毫要没有动作的意思。 楚明允心头一颤。 而黑衣人像是看出他无还击之力般,不约而同地提刀猛冲了上去,刹那间苏世誉的身影就被交织的黑影白刃所彻底掩盖。 积云蔽空,昏暗不明,一阵大风骤然而起,吹得房门啪地一声狠狠闭合,将最后飞溅而来的血隔绝在屋内,一滩猩红淋漓得直刺进楚明允眸中。 “苏世誉——!” [第五十九章] 弯刀冷冷一弧如新月,劈空裂风地直砍下来,阻挡了楚明允往外冲的脚步。 楚明允握紧手中剑,神情阴冷地扫视过再度围上来的黑衣人。 正挡在门前的黑衣人猛地惨叫一声,身首异处,头颅滚落的瞬间才看到楚明允已逼至身前,这刹那间速度之诡异,近乎无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然而他只为从重围中突破,不管不顾地斩开身前阻碍,在包围中撕开一道裂口就往外冲。 这就近乎是舍弃了防守。一个黑衣人使了个眼色,余下几人顿时心领神会,挥刀砍上,刹时间刀影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刀光错落中那身形陡然一顿,旁侧里一柄重刀狠狠地砍入了肩,似是感觉不出痛,楚明允毫无阻滞地抬手攥住对方的脖子,反手将他甩在身后挥来的刀上,那重刀的刃口顺势在肩骨上重重磋磨而过,鲜血四溢。 楚明允漠然回身,袖中檀木香扇滑出,落在掌心的瞬间扇柄崩裂,嵌入了精铁的扇骨如飞箭般四射,穿透咽喉胸骨,他无暇多看一眼,转身一剑劈下,巨响中刃锋破开雕门,身后血肉飞横,面前木屑纷扬,他一步踏入庭中。 天地寂静。 方才的大风吹散了重云,云破月出,皎皎清辉月色落了满地。一地的伏尸断刀,而苏世誉立在正中,背对着他,墨发白衫,满身清冷,竟是一丝血腥气也未沾染,唯有俊秀指间有锋芒一抹如流光闪过,转而隐回袖中。 楚明允不觉停步,凝望着他的身影,犹听到自己心跳未平,才发觉自己指尖颤抖,忽然沉默。 关心则乱。 眼前之人,出身名将之家,是大夏的御史大夫,万人之上,司断生死,深不可测,这点危险怎足以威胁他的性命? 可眼前之人,……是心上人。 原来死生一线,枕尸卧骨这么久了,竟还会觉得怕,还能怕成这般模样。 “来时并未发觉有人跟踪,想来他们应该是守在这里的。眼下虽然全解决了,但你我还是尽快回去,免得被察觉的好。”苏世誉转过身来。 楚明允归剑回鞘,抬袖抹去下颌上的血,良久才开口:“……你比我想的厉害。” “怎么了?”苏世誉走至他面前,目光自他肩头的伤移到脸上,不禁淡声笑了,“怎么这个样子,难道以为我死……” “闭嘴。”楚明允低声打断了他的话。 苏世誉有些诧异地盯着他看了片刻,而后抬起手一点点揩净他脸上溅染的血迹,手掌触到一片冰凉。 楚明允握住他的手,顿了一瞬,将他拉到了怀里紧抱住。 苏世誉忙侧头避开他肩头的伤,嗅见浓重的血气,皱紧了眉,须臾,却又忍不住慢慢地弯起了唇角,苏世誉回揽住楚明允,温声道:“我没事。” 楚明允收紧手臂,垂着眼沉默不语,末了开口道:“你外袍脏了。” “因为你身上沾的都是血。”苏世誉动了动手指,满是血的黏腻触感,“回去把衣服换了吧。” 楚明允长长叹了声气,埋首在他肩头,“嗯。” 客栈里仍旧空寂无人,客房中灯花轻响。 苏世誉将药瓶绷带摆开,侧头去看已经解开衣袍的楚明允。他肩头那道伤在剥离衣衫时又被拉扯得溢出了血,鲜艳如红线一截,沿着白皙肌肤缓缓流淌,苏世誉脸色微微变了,这才看清伤口处血肉模糊,几乎深可见骨,“怎么会伤成这样,屋里有高手在?” 楚明允坐在床边,不以为意地擦去了血,“没有啊。” “那你怎么……” 楚明允掀起眼帘看他,勾唇笑道:“冲得是急了点,但还不是为了你?” “我何时用你来救了?”苏世誉皱紧了眉,“刀剑之中瞬息难定,你顾全好自己即可,没必要分心到我这边。” 楚明允闻言眸光一动,别开眼沉默了一瞬,复又若无其事地低笑道:“世誉,我都负伤了你还要教训我,也不知道温柔些。” 苏世誉瞥他一眼,没有答话,只伸出了手,楚明允把手臂递给他,侧眸瞧了苏世誉片刻,忽然蹙眉,面色隐忍地小声道:“……疼,世誉,你轻点……” 苏世誉慢慢抬眼看向撒娇的人,一手仍握着楚明允的手腕,另只手旋开药瓶,“我还没碰到你。” 楚明允毫无停顿地闭上眼,稍偏头,鸦色长发随之滑下,衬着面色苍白,我见犹怜,“心里疼,唉,好难过……” 苏世誉忍不住轻笑出声,松开手拿过一旁的纸扇,学着楚明允一贯的动作不紧不慢地挑起他的下巴,笑道,“那不妨来哭一个看看?” 楚明允便慢慢地睁开了眼,轻咬着唇,眉梢眼角都勾起,笑得分外撩人,曼声道:“哦——?苏大人,还有这样的爱好?” 折扇“啪”地一声敲在头上,楚明允安安分分地坐着,边揉脑袋边任苏世誉包扎。 烛光曳曳,半晌安静。楚明允定定瞧着苏世誉眉目低垂,长长眼睫落在脸上细碎的影子,他忽然轻声道:“世誉,你嫁给我吧,好不好?” 苏世誉明显一愣,惊诧地抬眼,正对上楚明允眸色深深,神情认真极了,半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难以言明的情绪在眼底一闪而过,苏世誉低眼继续缠着绷带,淡淡笑道:“我一个男人,嫁人像什么话。” “你愿意吗?”语气平平淡淡,带不出什么情绪,但显然楚明允不打算让他把这个问题敷衍过去。 苏世誉缠好绷带,顿了顿,才道:“平白无故的,怎么提起这个了?” 楚明允执起他的手,脸侧蹭着他的手背,眸光清亮,慢慢地道:“我早就没有家人了,这无所谓,早就习惯了,可是世誉,你嫁给我的话,你就是我的家了。” 苏世誉微怔,下意识想偏头错开视线,楚明允忽然抬手抚上他的脸,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看着楚明允眉眼弯起一点点笑了,盯着他轻声道:“我也就不用怕你会不见了。” 指尖轻微一颤,苏世誉强压下心绪,神情自若地问道:“为何会觉得我会不见了?” 楚明允却不回答,低头轻亲了他的手指,“跟我成亲吧,好不好?” 苏世誉敛眸,仍以不在意的语气笑道,“这天下哪有两个男人成亲的,你就不怕遭人诟病……” “我不在意。”楚明允截下他的话,看着苏世誉,一字字道,“这天下世人都不重要,你若是在意,哪个敢闲话,我就拔了他的舌头,哪个敢反对,我就杀了他。” 苏世誉轻轻抽回手,无奈至极,“楚……” “……不愿意吗?”楚明允低声问道。 苏世誉沉默了,楚明允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许久,苏世誉轻叹了口气,拉过他的外袍给他披上,拢着领口的手紧了紧,然后将他拉近些许,闭目吻了上去。 这大概是楚明允经历过的最温柔的拒绝了。 夜风游荡,夜烛轻晃,月华皎皎如白霜,落满窗框。客栈在这一刻寂静到了极致,偌大的寿春城也安静无比,浩大天地间恍若只剩下他们两人。 而这个人吻在他唇角的力度温柔,与他舌尖纠缠得缠绵,却是在用这种方式终止他的问话,表明着拒绝的态度。 他的心上人。 他的心上人这样强大,不需要依靠他,他没办法完全占有,没办法确认。 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次日清早,楼下就隐隐约约传来了嘈杂声音。晨光晴好,只见客栈大堂中客人满座,多是三五成群地闲谈说笑,不时还响起一阵哄笑,几个小二穿梭其间端茶送菜,忙的脚不沾地,可谓是热闹至极。 楚明允与苏世誉在楼梯上微驻足,神情莫测,他们居高临下地扫视而过,竟看不出这些人有什么异样。 掌柜抬头望见他们,提声招呼:“二位客官,昨夜里睡得可好?” 苏世誉与楚明允对视一眼,转过头淡淡一笑,应道,“多谢关怀,很好。” [第六十章] 淮南终究是个富庶之地,往来贸易不绝。叛乱过后,纵然有许多人宁肯绕道也不走寿春,但也有些商贾图利贪近,免不了时常途经此地。 守城的士兵们手握长戟,丝毫不敢松懈,拦下来人将全身仔仔细细搜查了个遍,又谨慎地向头领那边望去一眼。 戍卫头领靠在墙上,抄着手再将人上下打量一遍,才点了点头放行了。 仲夏已过,暑气还未消减,热得人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头领正眯着眼百无聊赖地望向远处,忽然就直起了身子。 明晃晃的日头下,城外的官道上人烟稀少,绿荫如云,而极目处却隐隐出现了一线影子,随着由远及近,他看得越来越清晰。侍从们按刀驭马,围护着一前一后的两辆马车,马车辘辘驶来,气派逼人,其后长长的队伍中有人高举玄黑旌旗,旌旗招展。 头领精神一振,拉过一个守卫,守卫得了吩咐忙不迭跑进城中,而他整了整兵甲,快步迎上车队,“恭迎太尉大人、御史大人远道而来,我寿春全城上下已经久候多时!” “嗯。”苏白勒马于前,对头领道:“入城吧。” “这位大人且慢。”头领看着面前的少年,笑道:“咱们郡守大人定了规矩,入城都要过了检查才行,小的得按规矩行事。” 苏白一僵,扭头望向马车,顿时心虚得更厉害了。 毕竟那两辆马车,都是空的。 前几日他收到公子的消息,知道他们已经在城内,可他也就只知道这个了,联络都联络不上,眼看路途一日日的近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寿春来,只盼着公子什么时候能从天而降,最好直接落进车里,免得他再担惊受怕。 可是眼下查车的都来了,公子您怎么就落得这么晚呢。 头领看苏白久久没有回应,给了旁边守卫一个眼色,几个守卫立刻心领神会地走上前。 苏白猛地回头,喝道:“放肆!” 守卫们脚步一顿,犹豫着不敢再动。 “这位大人……” “你们究竟清不清楚这是什么人的车,竟敢大胆冒犯?!”苏白提声道。 “小的自然知道。”头领笑道,“还请大人勿怪,小的只是按规矩行事,您也知道咱们这儿的情况,谨慎点总是好的,这也是为了车上两位大人好。” “我们奉皇命前来,会有什么不妥?”苏白摆足了气势,“再说了,车中这两位大人又是什么身份,是你们有资格说查就来查的吗?” “这……” “那我有这个资格吗?”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四周随之一静,守卫们让出一条路,那男人打马上前,笑了,“我还以为又来了哪位大人,原来是御史大人身边的侍从。” 苏白低下头去,“……郡守大人。” “韩大人。”头领恭敬退到一旁。 淮南之地分为四郡,主属九江郡,寿春亦为九江郡都,眼前男子正是九江郡守韩仲文。淮南王死后,朝廷立马派来官员接管了封国职务,如今虽将淮南划属给了西陵王,但以职权而言,淮南大半实际是在他的手中。 韩仲文从苏白身上收回视线,吩咐道:“依例搜查。” “是。” “大人三思!”苏白急道。 “只是简单察看,不会冒犯两位大人的。”韩仲文道,“反正你我都知道车队中查不出什么东西,既然如此,看一看又怎样?” “还请大人细想!”苏白心念急转,“太尉大人和我家公子身份是何等尊贵,更何况我们前来是有皇命在身,如果这样都连城也进不了,还要在这酷日下的城门口下车受人搜查,岂不是要让天威扫地?” 韩仲文微微皱眉,看着他不语。 苏白继续道,“再者说,且不提依太尉大人的那种性情会作何反应,万一被陛下得知,怪罪下来还得是韩大人您来承担。既然您都清楚车队里什么都没有了,又何必犯这个险呢?” 片刻沉默,韩仲文慢慢地点了点头,“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他看向停在后面的马车,提声道:“既然如此,就请两位大人入城,由下官好好招待。” 马车安静,毫无回应。 韩仲文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苏白,又看了眼马车,策马转身先行,车队紧随其后进城。 苏白悄悄地松了口气,才发觉自己已经是一头的汗了,只觉得这辈子脑子都没转得这么快过,不能让公子看见真是太可惜了,思至此,他又发起愁来,躲得过这一时,可公子再不出现,又该怎么办呢? 苏白忍不住回头,看着马车缓缓拐出巷角,平稳地跟在后面。 “你看上去好像很是心神不宁?”韩仲文不知何时慢下一些,在他前方开口。 苏白连忙笑道,“怎、怎么会呢。” 韩仲文倒不在问,转眼抵达他的府邸,朱门大敞,一列府兵迎出。他翻身下马,眼睛直盯着那两辆马车,“到了,请大人下车入府。” 车中尚未有动静,苏白跟着下马,边走上来边开口:“韩大人,我家公子……” 韩仲文一眼扫过,府兵立刻将苏白拦下。他一步步走到车旁,又看了眼满面焦急却说不出个什么来的苏白,转回头对着车帘沉声道:“太尉大人和御史大人自京中远道前来,下官不胜感激,特来迎接。”顿了顿,不见应答,他伸出手去。 还没等韩仲文碰到车帘,一柄纸扇自内缓缓挑开了绣锦车帘,露出了冶艳眉目,唇角一勾就笑了,“韩大人这耐性可差啊。” 韩仲文微微一愣,反应极快地收回手,行礼道:“楚大人。” “呵,”素白手指抵着乌木车框,楚明允偏头瞧他,曼声笑道:“韩大人,你就是这么来迎接的吗?” “大人的意思是……”韩仲文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楚明允笑意尽敛,“跪下。” 韩仲文脸色陡然变了,他环顾周遭都盯着这边的侍从府兵,又将视线艰难地移回楚明允的脸上,僵持了片刻,他咬紧了牙,终究在众目睽睽中缓缓跪了下去,低头俯首,“下官……恭迎大人。” 楚明允没有开口,神情淡漠地低眼瞧着他。一片死寂般,连苏白也小心地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终于楚明允无趣地移开眼,下了马车。 韩仲文仍垂头跪着,直到看到一角白袍也自眼前走过,才听到有温和嗓音道:“韩大人请起吧,不必这般拘礼。” 韩仲文深吸了口气,隐在袖中的拳握紧又松,他整理好表情,才站起身,对楚明允和苏世誉道:“寿春城中数下官府中防守最为严密,旁处住所都比不上,因此我就斗胆安排了两位大人住在我府上,不知道大人能否满意?” 苏世誉淡淡笑道,“那就打扰韩大人了。” “无妨,我带两位大人进去。” 府邸极大,韩仲文在前一侧引路,楚明允与苏世誉并肩而行,侍从们缀在后面,行经两旁的绿竹幽径,风过处沙沙细响,得见碧影婆娑。 突然一阵嗒嗒的小跑声传来,紧接着响起一声惊喜的叫喊:“哎!大哥哥!”糯糯童音,颇为熟悉。 他们停步望去,一个小个子从小径里钻出,伸长了白嫩嫩的胳膊挥了挥,“大哥哥!”又看见皱紧眉的韩仲文,“啊,还有爹爹!”子铭向身后道,“娘,快来看,厉害的大哥哥们来我们家里了!” “说什么傻话呢,哪里来的大哥哥……”柳云姿一抬眼,话音乍止。 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侧眸与苏世誉对视一眼,“这下可真是有意思了。” 苏世誉敛眸不语,看着柳云姿眼神闪动,旋即平静下来,拉着孩子走上前来行礼,“妾身管教无方,还请两位大人不要见怪。” “无妨……” “大哥哥你们……”苏世誉话未说完,韩子铭兴高采烈地想凑上来,被柳云姿一把拉了回去。 “你们见过?”韩仲文问柳云姿。 柳云姿按紧孩子,抬眸望向他们一眼,复又垂眸摇头道:“想必这两位就是夫君提到过的太尉大人和御史大人吧,妾身深居府中,怎么会有幸得见。” “娘!”韩子铭不高兴地要挣开她的手,“明明见过啊!前几天大哥哥救了我们,你怎么能耍赖!” 韩仲文疑惑地看着小儿子,又见楚明允和苏世誉神情淡淡。 柳云姿俯下.身将韩子铭揽入怀中,柔声道:“是,前几日有两个大哥哥救了我们,可人家只是路过这里,早就走了。你说他们就是大哥哥,是不是因为这两位大人穿的也是蓝衣和白衣,所以就认错了?” 韩子铭脸皱了起来,看了看楚明允,看了看苏世誉,又看了看柳云姿,末了只好低头闷闷道:“是吗……?那……可能是子铭认错了吧。” 柳云姿笑笑,站起身对韩仲文道,“不用在意,小孩子难免总是记不清人的。夫君快带两位大人入厅吧,站在这里做什么。” 韩仲文不疑有他,闻言向楚明允和苏世誉简单赔了一礼,继续领着他们进了主厅,落座后说是要下去再安排些什么,将招待之事暂且交给了柳云姿。 孩子已经被侍女带出去了,柳云姿亲自上前斟茶,碧绿茶水轻漾涟漪,映出她低垂的眼眸。 楚明允侧头瞧着她,忽地笑了,“真没想到,还会再见到柳夫人,”他话音一顿,眉梢微挑,“啊,错了,该叫韩夫人才对。” 柳云姿专心地将杯盏添满,低声笑道,“妾身也没想到。”意喻不明。 “劳烦韩夫人了。”苏世誉接过杯盏,“不过总归还是我们要惊讶多些,没想到夫人你会为了我们撒谎,感激不尽。” “苏大人哪里话。”柳云姿平静道,“妾身不过一女子,不明白两位大人那日为何隐瞒身份出现,也无意探究,方才之事就是报答救命之恩罢了,再无他意。”言罢不待回答,她顾自行礼离去,“大人慢用。” 苏世誉浅饮茶水,收回了目光,淡淡笑道,“这位韩夫人可谓是聪明通透。” “是要比她夫君强一些。”楚明允搭上苏世誉的肩,似笑非笑。 “……”站在旁边一头雾水了许久的苏白见没了旁人,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出声,“……公、公子,你们究竟是在说什么啊?” 苏世誉笑看他一眼,“没什么。” “哦。”苏白道,顿了顿,又实在忍不住小声问道:“公子,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在马车里的?我都快被吓死了!” “入城之后,在巷子拐角里我和世誉就到了。”楚明允道。 苏白一愣,“我怎么没注意到?!” 苏世誉轻轻笑了,“若是你都能发觉了,还要怎么掩人耳目。” “也对。”苏白点了点头,点到一半猛地意识到什么,瞪大了眼盯着楚明允道:“楚、楚大人……您、您、您刚才叫我们公子什么……”话音骤然一卡,他震惊地看着搭在苏世誉肩头的手,“公子您不是从来都不让人碰吗……” “哦——?”楚明允笑了,勾过他的发慢慢绕在指尖,“可是我不仅能碰,还能摸呢。” “……”苏世誉深深看了他一眼,拉下了他的手。 苏白顿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楚明允干脆揽住苏世誉,自眼尾斜斜瞥去一眼,笑意盈盈,“不用看了,你家公子已经是我的了。” “什么?!”苏白难以置信地盯着苏世誉,却见公子闻言只淡淡笑了一声,只觉如遭雷击,半晌半晌,苏白才颤着嗓子问道:“……那,那,公子,属下要改口叫他夫人吗?” 楚明允:“……” “啧。”楚明允捏着苏世誉的下巴让他面朝自己,微微眯了眸,“笑什么啊你。” 苏世誉忍下笑意,一本正经地对上他的眼,“有吗?” 楚明允低笑了声,倾身与他额头相抵,定定瞧进他眼底,声音也低低沉沉,“还不承认了?”指腹轻划过唇线,随即就要吻下去。 不等苏白捂着眼转头就跑,苏世誉先一步挡住了他,“有人来了。” “……世誉。” “是李彻。”苏世誉起身看向厅外。 楚明允长叹了口气,不耐烦地偏头望去,韩仲文跟在一个清秀青年身后,穿庭而来。 西陵王之子李彻步入厅中,一眼就看到了站起相迎的两人,客气行了一礼,“楚大人。”然后他才转向苏世誉,相视片刻,蓦然一笑,“兄长,好久不见。” [第六十一章] “淮南的事务如今都是我在打理,”李彻在桌旁坐下,“淮南王余党的那场叛乱对父亲影响很大,那之后他几乎都没有插手过这边,只偶尔会过问一下。” 日暮斜下,屋里点上了灯烛,侍女们奉齐碗筷酒盏便退立一旁,留他们四个对坐用饭。 “对了,”李彻拿起筷子,想了想又道,“兄长如果想要见一见父亲的话,我可以替你安排。” “这倒不必了,”苏世誉道,“我奉命前来是为了查清淮南的事,既然王爷已经远离纷乱了,何必再去打扰他。” 李彻笑笑,“那就听兄长的意思。” 楚明允扫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开口:“叛党作乱时具体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情况?” “……事出突然,其实下官也说不太清楚。”韩仲文慢慢地道,“那天深夜里,城中突然起了大火,我连忙派人赶去救援,然后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许多精兵,城中正是一片混乱,城外还有他们主要队伍在疯狂进攻。下官虽然立即出兵抵抗,但还是不敌他们里应外合,牺牲了城中的无数兵卒,最终却仍是败了,下官羞愧难当。” “是该羞愧。”楚明允看向他,“然后呢,后来他们怎么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韩仲文低下眼,“这个……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看着楚明允干脆地收回视线,专注起了吃,苏世誉微一沉吟,忽然问道:“两位可曾见到洛辛所率的那支援军?” “没有。”李彻摇了摇头,“这些天我听闻了长安里的一些猜测,我想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兄长,我知道洛辛是你看中的人,可能有些难以接受,但他恐怕是真的叛变了。” “下官也是这样认为。”韩仲文附和道,“毕竟那洛辛本来就是淮南王的人。” “如今下定论还是早了些。即使说的人再多,可猜测终究只是猜测。”苏世誉淡淡道,“如果只用猜测就足够证明,我就不必要亲自来淮南了。” “兄长果然还是老样子。”李彻笑道,略一思索,“说来也不算是全无凭证,虽然我和韩大人没有见到过洛辛,但有兵卒回报说见到有人在那天夜里入城私通叛党。” 苏世誉指腹缓缓摩挲过酒盏,闻言只淡笑不语。 席上忽地无话,李彻见状忙笑了笑,双手举起酒盏,“无论如何,两位大人身为朝廷重臣,却肯为我西陵封国内的事情奔波千里,我代父亲先敬你们一杯。”言罢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世子客气了。” 楚明允漫不经心地随着抬了抬杯盏,目光瞥去却微微一凝。他看到李彻举杯时宽大的袍袖滑下,露出了苍白手臂上一道狭长的暗红伤疤,“世子手臂上是怎么了?” “哦,这个啊,”李彻理好衣袖将伤疤盖住,“没什么,之前打猎时不小心弄伤了。” “是吗?”楚明允眉梢微挑,“我看着倒像是剑伤。” “看你气色也很差,最近身体不太好吗?”苏世誉细细地打量着他。 “算是吧,先前生了场大病,最近才好些了的。”李彻含糊答道。 苏世誉点点头,“那还是少饮酒为好。” “多谢兄长关心,”李彻笑笑,“已经不碍事了。” 楚明允慢慢饮尽了杯中酒,指尖轻点瓷盏,忽地轻笑了声,听不出情绪。 “怎么了?”苏世誉看向他。 “忽然想到之前红袖招的那个女人,”楚明允似是随意道,“如果没死的话说不定会有些线索。” 苏世誉略一回想,“你是说静姝姑娘?是有些可惜,如果当时能及时拦下……” “她身份败露被自己人灭口,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可惜个什么。”楚明允打断他的话,顿了一瞬,又实在忍不住抓住他的手,“世誉,你再对谁都那么好,我可就真要吃醋了。” 楚明允话音未落,对面‘啪嗒’一声响,筷子掉在地上滚远开去,李彻手上还空空维持着原本的动作,愣怔地低头看着,其余三人也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神情各异。 韩仲文最先反应过来,唤侍女换上一双筷子,转过头直盯着他们交握的手,脸色复杂难言,“这……两位大人这是……什么关系?” “看不出来?”楚明允侧眸过去。 韩仲文顿时一僵,低头干笑,“……看出来了。” 举箸又放,李彻仰首又饮下一杯酒,这才扯起唇角开口笑道:“楚大人和兄长……也真是吓了我一跳。” 楚明允意味不明地收回了目光,苏世誉也若有所思地淡淡一笑。 片刻沉默,不知何处的蝉声透进屋来,将行至末路,倍添几分嘶哑竭力。 良久,李彻将又空的酒盏放下,毫无征兆地低问道:“兄长是真的动心了吗?” 韩仲文又是一愣,连楚明允也不禁缓缓抬眼看向李彻。 苏世誉微微敛眸,波澜不惊,“为何要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难以置信,兄长你分明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什么。”李彻道,“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楚明允眸色渐深,没什么表情地垂下眼帘,紧抿着唇角一言不发。 “我记得小时候兄长就总是无欲无求的样子,从来没有想要过什么,什么都是可有可无的。不像我,能为些小玩意跟别人争个你死我活。”话至此他忍不住笑了,又续道,“兄长总是待人很好,是兄长性格好,对待谁都很好而已,总会让人误以为是喜欢,但其实跟喜欢毫无关系。都说这方面的感情,兄长似乎是生来就淡薄一些,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能少去许多牵挂犹豫。” “长大后离开长安,与兄长少有联系,消息都是听说来的。听人说旁人摸不到兄长的喜好,想要行贿都不得门路,可让我笑了好久。后来忽然听说兄长府中收过一两个伶人乐姬,感情很好,我以为是兄长终于动心了,没多久后却得知那些女子各怀目的,紧接着就被兄长毫不留情的处置了。那时不由感叹,兄长果然是不会变的……” “世子。”苏世誉打断他。 李彻笑着看了他一眼,喝了口酒,絮絮地接着,“兄长是不会生气的,我了解,因为兄长对什么都不在意,当然也就不会生气。所以我总是觉得……这天下是没有什么能让兄长喜欢的。” 苏世誉的声音淡了又淡,“世子究竟想说什么?” 李彻握紧了酒盏,低低地笑出声,“父亲总希望我能像你一点,小时候听了这话多是不服气,可到了现在,我也这样觉得了。……如果我能像兄长这样就好了。” 酒盏突然被搁在桌上,磕出一声轻响,楚明允起身走了出去。 “抱歉,失陪了。”苏世誉微皱了眉,跟着站起身。 一直插不上话的韩仲文送了他两步,然后转回身看去,李彻独自坐在桌旁,一杯又一杯地喝尽了酒。 廊下风细细,楚明允扫了眼候着的侍从,“都退下。” “可是大人,这院落在夜里很黑的,恐怕看不……”提灯侍女怯怯地出声,一抬眼看到楚明允的眼神,慌忙低头离去了。 竹苑夜沉沉,苏世誉下意识拉住了楚明允的手腕,走在前方的他陡然停步,转过身来。月光被繁密的叶遮去,曲径显得愈发幽邃,可楚明允眼眸清亮,苏世誉看到他盯着自己看了许久,而后眉目一点点弯起,笑了出来。 楚明允抬起被握着的手,掌心摊开。 苏世誉困惑地抬眼看了看他,顿了一瞬,才无奈地轻笑出声,松开他的手腕,转而拉住了他的手。 随即就被他紧紧握住,十指相扣,苏世誉触到他指尖微凉,温声开口道:“怎么了?” “没什么,”楚明允不在意道,与他并肩慢慢走着,“我怕再多呆一会儿就忍不住揍他了。” 苏世誉笑了笑,“你觉得世子就是永乐坊的慕老板?” “那道伤的位置太特别,觉得眼熟,不过看他那反应也确认不了什么。”楚明允道,“洛辛的事我倒是想出了点眉目。” “什么?” “就先当作洛辛确实是叛变了,那当时情势大好,叛党处于上风为什么会忽然消失,把先前的城池也给丢了,局面被动,百害而无一利;他们为什么不趁着势力壮大,趁胜追击一举拿下整个淮南呢?这起码,能肯定一点。” “叛党并没有得到朝廷的这支援军。”苏世誉道,偏头看向楚明允。 楚明允笑了声,“那洛辛和援军又怎么消失了呢?他们和叛党如今各自在哪儿?” 苏世誉沉思片刻,“韩仲文和世子的话也未必可靠,无论如何,还要再仔细查探。” 说着他相握的手松了开,楚明允一把攥紧,蹙眉瞧着他,“你做什么?” 苏世誉不禁笑了,示意前方灯火通明的院落,“我已经到了,你的住处在那边。” 楚明允执起他的手用下巴蹭了蹭,“这才多久,你就忍心要跟我分房睡了?” “这是韩仲文的府邸,不比路上,你难道还打算每晚都呆在我这里?”苏世誉轻笑道。 楚明允偏头,蹙紧了眉看他,“世誉……” “不准撒娇。”苏世誉果断截了他的话。 楚明允悠悠地叹了口气,“变回御史大夫你就不疼我了。” “……楚明允。”苏世誉看着他。 “行了,不闹你了。”楚明允没忍住低笑了声,再抬眼时已经正了神色,“这整个寿春城气氛都古怪得很,韩仲文这里怕是也有问题,你真不用我陪着?” “我自会留意。”苏世誉淡笑了声,“要请太尉大人当护卫实在是过于奢侈了,我可担当不起。” “哪里奢侈,”楚明允笑吟吟道,“你晚上多亲我几下,再叫几声夫君,别说普通护卫,就是贴身守着我也乐意呀。” “早点睡吧。”苏世誉对他点了点头,转过身便走。 “等等。”楚明允连忙扯住他,“你还真走啊。” 苏世誉转回身来,楚明允看着他,又低声道:“我明日就该去军营里了,你就不说些什么?” 苏世誉想了想,温声道,“记得按时吃饭,不要挑食,晚上睡觉不能踢被子……” “……”楚明允道,“我什么时候踢过被子?” 苏世誉笑着看他,“那就少饮酒别熬夜。” “……”楚明允无言瞧了他半晌,终于无可奈何地长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一句情话也套不出来。”顿了顿,他忽然轻声道:“世誉。” “怎么?” “你好像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我啊。”楚明允眉目一点点安静下来。 心头蓦然一颤,苏世誉愣怔着,答不上话来。 楚明允认真地瞧着他,慢慢地,弯眸笑了,他捧住苏世誉的脸,“就知道你脸皮薄说不出口,那我替你多说一遍。”一双眼眸映着院落灯火潋滟生光,凑得极近,“我喜欢你。”轻而笃定,“我喜欢你。” 苏世誉指尖猛地一颤,极近地正对着楚明允的满眼欢喜,难以移开视线,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喉中却哽塞不能语。楚明允便吻了下来。 末了楚明允看着苏世誉的身影在房门后掩去,他立在原地静默片刻,随手折下一截树枝,打量一眼,转瞬化作一抹残影直射入幽暗林间,一声没入骨肉的钝响,血腥气混在竹叶清香中丝丝缕缕地传来。 楚明允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留一命是让你回去告诉你主子,不是什么人都能监视的,安分点,懂了吗?” 林间窸窣声微响,转而彻底安静下来。 他又抬眸向院落中望去一眼,顾自低笑了声。 房中苏白早已将一切收拾妥当,一见到苏世誉回来,边迎上前边忍不住开口道:“公子,您在襄阳见到澜依了?” “见到了。” “那、那她说您把她抱回去的也是真的?”苏白忐忑地问道。 苏世誉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澜依没告诉你原因?” “她说了,可是……可是,”苏白挠了挠头,狠下心道,“抱她回去这种重活怎么能要公子做呢,下次,下次不然还是让我辛苦一下……”声音越说越小了下去。 苏世誉摇头笑笑,抬手推开了窗,一眼望见楚明允转身离去的身影。他立在窗前,凝望着那颀长背影渐渐消失,眉眼极尽温柔。 正是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第六十二章] 月洒清辉,满地霜白,而地牢中仍旧阴暗潮湿,半丝光亮也透不进去。 漆黑囚室的角落里匍匐着一个东西,气息微弱,偶尔颤动一下,才能勉强辨认出是人形,长发凌乱纠缠地披在他身上,遮挡住了面容。 青石的门轰隆着被推开,光铺天盖地地倾泄进来,刺得他猛地一抖,更深地埋起了头。只是来人并不容他躲藏,不轻不重地敲了敲粗圆的铁栏,叫了声他的名字: “洛辛。” 他迟缓地抬起头来,脸色青白,瘦的已经看不出先前圆脸的痕迹,面骨嶙峋地突着,像是会把那层薄薄的皮也割开,似鬼非人的模样。喉中咕哝良久,洛辛才勉强发出两声含糊音节,“……王爷。” 西陵王李承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想起来了吗,兵符在哪儿?” “不会……给你的……”洛辛气息奄奄,“……再问……多少次,……也一样。” “你迟早要交出来的。”李承化不减笑意,“那本兵书是楚明允给你的?我看过了,他批注写的真好,你学的也不错,那天突围得实在是精彩。” 洛辛木然不做声。 李承化叹了声气,跟老友叙旧般的语气,“你那支队伍在山里呆得很好,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围起来免得叫你们跑了。可是你也该清楚,这一个多月就差不多是极限了。洛辛啊,夏天就要过去了,秋天会落叶,还能那么隐蔽吗?即使还能撑,那冬天来了呢,天气可是很冷的,何况吃的喝的全都没有了,你们就只能死在山上了。” “四季交替是很快的,就跟人生一样,数十年眨眼就过去了。忠臣还是叛徒,谁还会去在意呢?”李承化看着洛辛,“你说呢?” “……不是。”低得近乎听不清的声音。 “难怪苏世誉能看中你,真是跟他一样的固执。”李承化笑道,“可是你在别人眼里已经是叛徒了。” “你和叛党一起没了下落,让朝廷的援军不见了,长安城里的人都在咒骂你,御史大夫和太尉亲自来了淮南,就是为了查处捉拿你。只有你,还在这里可怜兮兮的忠诚,忠诚给谁看呢?” 洛辛抖了抖,闭上了眼,字字维艰,“苏大人……对我有恩,……楚大人,是我……敬佩的……我,国家……不会……”他身体猛地痉挛般颤抖起来,手指在地上紧抠出道道血痕,只能发出破碎压抑的呻.吟,痛苦不堪。 李承化抬了抬手,有人将牢门打开,“看来是药效过了,”他拿出一个瓷瓶,拔出瓶塞,慢慢地晃了晃,“想要吗?” 洛辛猛扑上来,铁链声哗啦巨响,他生生被扯住跌回在地上,竭力伸长了手,神情近乎癫狂,“我……给我!……快给我!” “兵符在哪儿?”李承化沉声问。 伸出的那只手青筋暴突,不住颤抖着,洛辛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剩那一丝神智也倔强地摇头,“你……找不到的……永远……放弃吧……” 手腕轻抖,瓷瓶中白色粉末细细飘洒下来,落在泥尘里结霜一般。 洛辛颤抖得愈发厉害,一双眼不由自主地紧盯着那层粉末,看得见,却够不到,神情痛苦到几欲崩溃,喉中声响如困兽呜咽般凄厉。 李承化看着瓷瓶,“还没认清情况吗,洛辛,你现在只能听从我的了。”他耐心劝道,“你尊敬的苏大人已经把淮南的罂粟都烧光了,现在也只有我手上还剩了些,离开了我,你就会一直是这个模样,你是活不下去的。” 没有应答声,洛辛低着头,竟然张口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臂,鲜血满溢,流淌满了他整只手,衬得他如今这个模样分外可怖。 李承化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再熬他几天看看。”随手把瓶子扔到了他面前,白色粉末随之洒了满地,厚重石门重又合上,一片黑暗。 洛辛扑了上去,抓起地上的粉末就拼命往嘴里塞,不管里面混杂的满是泥尘,也不管自己满口腥浓鲜血。大把抓起,囫囵吞下,嗓子里磨砺刀割般的疼,他毫无感觉一般地重复着吃下的动作,不知足足过了多久,他的动作缓缓慢了下来,终于停滞下来。 洛辛捂着嘴呆坐良久,眼眶里忽然凝出点点晶亮,泪就滚落了下来。 夜已过三更,李承化疲惫地揉了揉额头,穿过回廊推开书房门,却意外地看见房中早已笔直地站了个人,“彻儿?” 李彻慢慢抬起头,声音沙哑,“父亲。” 李承化皱紧了眉,回头示意随从退下,这才将视线落回他身上,“怎么跑回来了,你喝酒了?” “父亲,静姝在哪里?”李彻道,“我想见见她。” 李承化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随即掩盖过去,“儿女情长,该是时候我自然会让你们见面。你现在这是什么样子,伤才刚好,就喝那么多酒……” “静姝死了,是吗?”李彻低声道,“她早就死了。” 李承化沉默了,来回踱步后又坐回位上,才出声道:“是。” “……为什么?”声线微微颤抖,李彻抬眼直视着他,“您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她的!” “彻儿,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承化变了脸色。 “为什么连她也要杀呢?我知道父亲心狠,从不顾及手段,可是我以为您起码会遵守对我的承诺……” “你这是什么话?”李承化微恼,“我什么时候杀她了,我根本就没下过那种命令。” “那您为什么要隐瞒静姝的死讯呢?”李彻看着他。 “我……”他顿时张口结舌,转而彻底恼怒了,“好,好,即使是我杀的又怎么样,你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就什么都不管的跑回来质问我?质问你的父亲?” 李彻身形颤了颤,垂眼沉默良久,“静姝的尸骨呢?” “没有尸骨,谁知道死在哪儿了。一个女人罢了,你想要我还能给你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彻儿,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你还能为她毁了大业不成?” 李彻看着他,默不作声。李承化心头猛地一抖,起身走到他面前,“彻儿,你要清楚我们这么辛苦谋的是什么,同样都是李姓一族,凭什么我们就要屈居人下?这些年来,我苦心经营筹谋这些,耗费了多少财力和精力,花了多大的力气去讨好诱导淮南王一死来给我们铺路,又费了多少心血去匈奴那个鬼地方跟蛮人讲道理,你知道的,我辛苦了多久才好不容易得出今日这个局面。” “父亲……” “彻儿,父亲已经年迈了,你是我的儿子,等到我们大业已成,到那时候这一切,这江山,就都是你的了,你可要比李延贞那个废物强得多啊!”李承化急切道。 然而李彻深吸了口气,有些哽咽地轻声开口,“孩儿知道自己总是让父亲失望,可是我不管怎么努力,都还是没有父亲的胸襟和野心。我不想要江山,我只想要静姝。” 茶杯‘啪’地一声被狠狠掷在地上,四分五裂,李承化气得不禁发抖,“李彻!”他直指着李彻,“我不管你怎么想,你只要记住,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死得干干净净,给我收起你这副窝囊样子。从今以后,我不想再听你提起那个女人一次!”他拂袖而去,重重地摔上了房门。 一室寂静,李彻指尖动了动,摸到袖中一个细长圆滑的物什,染着他的体温,又似乎染了淡淡的脂粉香气。他不需看,他知道那是支彤管。 斯人已去,留物尚在。 那日李彻接过这支彤管,却只看着她笑,明知故问,“你为什么送我这个?” 静姝抿唇,只笑不答。 “你去读了那首诗?那你知不知道那诗什么意思?”他又问。 静姝便低下了头,脸上绯红,仍不说话只是笑意深了。李彻也笑,不追问了。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踯躅。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是相思诗。 李彻缓缓委顿于地,捂住了脸,压抑着终于痛哭失声。 [第六十三章] 南境军营。 总将张攸在门前微一踌躇,深吸了口气,才推门而入,对斜倚着桌漫不经心翻书的人恭敬道:“将军,所有人已经在校场集合完毕,只等您过去检阅。关于这些天的检兵事宜……” “这个不急。”楚明允打断他的话,仍低眼瞧着书,“我有事问你。” “是。” “淮南寿春的事你知道多少?”楚明允道。 张攸垂下眼,只道:“属下不知。” “哦?”楚明允抬眸瞥他一眼,“你离得这么近,怎么不知道?” “属下与南境军的职责是戍卫我大夏疆土,而淮南的叛党是西陵王封国的内乱,何况内乱时容易有外敌趁机入侵,属下一心只有边防,没有打探过那边的事。” “朝中派遣援兵之时,兵部也传令让南境军赶往支援,你没见到命令吗?”楚明允道。 “见到了。只是属下整饬好队伍刚刚出发,就传来了叛党和援军消失的消息,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撤还了。”张攸答道。 “原来如此啊。”楚明允一手闲闲支着下颔,慢慢地点了点头,“张攸,几年不见,你倒真是大有长进。” “将军过奖了。” “哪里过奖,”楚明允轻笑了声,从书页中抽出一封信来,“谎话说得天衣无缝,胆子也大了许多呢。” 张攸从容的神色在看到信的瞬间崩解,他慌忙跪了下去,急声道:“将军请听我……” “闭嘴。”楚明允道。 张攸顿时收声,埋深了头不敢看他。 “随手抽了你一本书看,恰好就发现了这封信,你说巧不巧?”楚明允慢慢打量着这封薄信,“里面写了什么呢?” 他张了张口,半晌,只能低声道,“……将军既然已经知道了,属下……” “我不知道,”楚明允道,“抬起头,你来告诉我。” 身形僵硬,张攸暗自挣扎片刻,还是缓缓抬起了脸,撞上楚明允视线复又惶惶不安地垂下眼,“信里……是九江郡守韩大人送来了千两黄金,但您也看到了,他上面只说是抚慰犒赏的心意,什么要求都没提。将军明鉴,属下虽然确实收了,可……可我没有擅用职权做些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你对淮南不闻不问,不就正是他要的,还需要做什么?”楚明允抬起手,手指轻轻地点在他额头,慢声道,“你们是各取所需,两相得益了,可我的事又该怎么办呢?”素白手指随着话音缓缓下滑,最终停在咽喉,指尖冰凉如刃,楚明允微蹙眉,瞧着他,“嗯?” 张攸已然面无人色,一动也不敢动,颤着声道:“……将军,其实属下,对寿春还是知情一点的。” 楚明允微微挑眉,“你刚才不是说不知道吗?” “……刚才太慌张,一时没想起来。”张攸硬着头皮道,“这事是属下糊涂,但我还没完全被钱财迷了心窍。将军英明,韩郡守是要我什么都别管,可属下心里奇怪,就偷偷派斥候去了寿春附近,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斥候连守了好几天没见发生什么,本来以为是我多心了,结果叫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就出了事。” 楚明允收回手,“继续。” 张攸松了口气,忙续道:“说起来,那天晚上格外诡异古怪,半夜里城门关闭后出现许多士兵,把进出城门都围得密不透风,然后,”他脸色忍不住微微变了,“城里响起了惨叫声,一开始还很微弱,后来惨叫声越来越凄厉混乱,好像城墙里是地狱一样,再然后又出现了一队士兵跟守在城门的打了起来,一片混战,斥候没再多看就赶了回来,向我回报的时候还心有余悸,说是惨烈无比。” 楚明允蹙紧了眉,思量不语。 张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属下知道的,不敢隐瞒全都告诉您了,将军,属下是一时糊涂,犯下了大错,但……那些黄金我还分文未动,我愿全部献给将军,向您证明我对将军您是绝对忠心不二的!还请将军高抬贵手,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再给你一次机会?”楚明允掀起眼帘,看着他笑了,“好啊,不过我还要一件东西。” “将军请尽管吩咐!”张攸面露喜色。 “我要韩仲文写给你的那封信。” “……信?”张攸顿时错愕不已,“那封信,不就在将军您手里吗?” 楚明允轻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将手中信封拆开,然后从中抽出了一张白纸,搁在了张攸面前,“拿来吧。” 张攸狠狠愣住,死死盯着那白纸,脸色几变,末了忍下所有情绪,起身走到书架隐蔽处,果真从一本书的夹层中抽出了一封信。捏着信的手因用力过大而微微颤抖,他不甘心地看了眼这封真正的信,顿了顿,抬头换上一脸笑意,双手将它奉给了楚明允,“属下……多谢将军。” 叩门声忽然响起,门外有人提声道:“将军,时候不早,该去校场检兵了。” 楚明允收起信起身,房门打开,门外的副将徐慎恭敬垂首,压低了声音,“主上。” “嗯,”楚明允应道,“走吧。” 校场开阔,放眼下望,几万兵卒规整肃立,兵戈生寒,浑厚鼓声直冲霄汉。楚明允立于点将台上,风起,他凝眸遥望猎猎当空的旌旗,赤红的“夏”字招展其上,良久,楚明允冷笑出声。 韩仲文将信递上,退回原位坐下,他看了看李承化阴沉的神情,忍不住开口补充道:“接连几日没有见到世子,应该是早就离开了,我派人去看时就只有这封信压在桌上,想来是给王爷您的。” 李承化没有说话,将信上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挨字挨词地钉在眼里,静得几乎压抑,转而猛地一阵巨响,他挥手把桌上杯砚全摔在了地上,一拳砸在桌案上,怒不可竭,“胡闹!” 侍女们惊慌地跪下收拾,韩仲文不禁道,“王爷,世子他……” “这个逆子,真是反了!不辞而别,还敢说不用找他!就为了一个女人,抛了大业,抛了他的亲生父亲!”李承化眼底通红,紧攥成拳的手无可自抑地颤抖,“去为她收尸,收什么尸?都已经死了一年多了,他想要怎么个收尸!混账东西!” 话已至此,韩仲文听得明白,李承化自己又怎会不懂。李彻是从来心不在此,为顺遂父亲的苦撑也终于熬至尽头,如此一别,怕是再无归来日。 “逆子,为父熬了这么多年的心血,难道你真就没一点念头吗!”他紧攥着信纸,恨得要一把撕个粉碎,却在那一瞬间又生生住了手,许久,缓缓地把信一点点抹平,放在了桌上。李承化疲惫地靠上椅背,闭上眼,低声长叹,“痴儿啊……” 这角度恰好能看清他鬓边额角生出的白发,韩仲文看着,忽觉得西陵王似是在须臾间苍老了几分,他想了想道:“总归不过几天,世子又要掩人耳目,应该还走不远。王爷,不如下令封锁……” “不用。”李承化抬手打断他,“找到能怎么样,心不在这里了,就算把他押回来,也还是要再跑的。” “那王爷的意思是,随世子去了?”韩仲文揣度道。 半晌,李承化睁开了眼,眼底重归冷静,并不回答,而是转而问道,“你那边楚明允和苏世誉他们两个的情况怎么样?” 韩仲文也识趣,应声答道,“楚明允去了南境军营里检兵,不过王爷放心,那边我早已经打点过了,不会出差错的。” 李承化点点头,“那苏世誉呢?” “苏世誉这几天在暗地打探洛辛的消息,”韩仲文笑了笑,“该说不愧是御史大夫,手段就是厉害,只可惜这寿春城毕竟是我的地方,他注定是白费力气。” “还是要盯紧一点,免得出了岔子。” “那是当然。”顿了顿,韩仲文微一犹豫,又道,“还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王爷。” “什么事?”李承化问道。 韩仲文神情复杂,“还是楚明允和苏世誉,出人意料的是他们两个的关系,”他纠结了一下形容,“……是那种断袖之情。” “……断袖?”李承化明显地愣了一下,“你确定没弄错?” “是,我也觉得难以置信,毕竟两个男人怎么能……”韩仲文脸色难看,之后的话难以出口。 “听着可真像个笑话,苏诀将军的独子,御史大夫苏世誉,居然喜欢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个佞臣。”李承化笑了出声,不禁摇头感叹,“苏诀要是还活着,我看是能把苏世誉直接在祠堂里杀了祭祖谢罪。”他抬头看向韩仲文,“这消息你确定吗?” “这是他们亲口承认的,派去监视的人也回报说他们两个举止亲密,不像是有假。”韩仲文道。 李承化忽然就沉默不语了,暗自思索着什么,方才的苍老之色消弭无踪,唯见得满怀野心者端坐沉思,眼中锐利的光一闪而逝。 [第六十四章] 马车停在了府邸前,苏世誉抬手将车帘掀开一线,看了眼朱.红描金的都尉府匾,并不急着下车。 这些天他多方打探洛辛的消息,却始终是一无所获,仿佛洛辛真在淮南凭空消失了,半点踪迹都寻觅不得。而正一筹莫展之际,苏白突然就带回了个消息,说是九.江都尉梁进自称跟洛辛有过接触,想请御史大人今晚过府一叙。 梁进自然也是淮南王伏诛后和韩仲文一同被朝廷委派来的官吏,早前进.京时与苏世誉匆匆见过一面,远谈不上熟悉,但他的能力却是清楚的,否则也不会担任起掌管九.江郡军务大事的职位。相比其他人,梁进的确最有可能见到过洛辛,但他若果真知道消息,为何不一早上报朝廷,或者在苏世誉刚到达时就回报,偏偏拖延到现在才想起来? “公子,就是这里。”苏白俯身掀起车帘。 苏世誉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便下车,抬眼正看见梁进快步迎了出来,客气一笑,“梁大人久等了。” “哪里哪里,苏大人快请进。”梁进满面笑意,领他到了正厅。厅中矮桌上早设好了杯盏,美艳侍女捧酒立在一旁,铜枝烛台,香雾袅袅,哪里像谈公事,分明是宴客的架势。 苏世誉扫视一周,看向梁进,“梁大人稍后还有客人?” “怎么会,今晚只请了苏大人您一个。”梁进招呼道,“苏大人请坐。” “谈事的话,我以为还是在书房更好些。”苏世誉道。 “哎,那事不急,咱们等会儿再去书房说也不迟。”梁进拿过酒杯,“第一次请苏大人,来,我敬您一杯。” 苏世誉不好再推脱,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那就多谢招待了。” “好说好说。”梁进笑着落座,余光扫了侍女一眼。 侍女走到苏世誉身旁,弯腰为他添满了酒。纤细指尖滑过壶身,她举止轻柔中带着难言的妩媚,脖颈白.皙细腻,襟前因动作而微微松散开一片春.光,不经意间抵在苏世誉肩头一点温.软。 苏世誉往旁处稍避让了些,淡淡一笑,“劳烦了。” 侍女抬眸看他,抿唇轻笑,直起身却不退下了,他清晰地闻见那脂粉香气,蓦然间神思一滞,思绪恍惚起来。 侍女便俯下了身,贴在苏世誉的耳畔,呵气如兰,“大人……” 晕眩感与燥热感在刹那间相伴袭来,苏世誉猛地皱紧了眉,看向梁进。只见梁进起身退开了几步,一把按住见势不对要冲上来的苏白,回头又使了个眼色,才步入厅中的一列妖.娆舞姬得令,缠在了苏世誉身旁。 个个雪肤花貌,皆是媚眼如丝,更有大胆的伸臂搂住他脖颈,巧笑连连,“大人……” 气力发虚,一时竟难以挣脱,苏世誉身形僵硬至极,偏脑中混沌更甚,心脏在胸腔里鼓噪发烫,气息逐而有些不稳。 温柔乡也不过如此,脂粉香缭绕,温香.软玉倚在身上,柔若无骨,她们声音交叠又散,呢喃细语,“大人……” 浑身肌肤随之隐隐躁动起来,苏世誉深吸了口气,用力闭了闭眼。 娇笑声响起,嗓音软腻入骨,“大人……” 苏世誉睁开眼,挣开她们,一手撑在桌上站了起来。舞姬犹要起身再缠上,苏世誉抽开手,淡淡道,“还望姑娘自重。”话罢抬步就走。 梁进错愕地看着苏世誉走近,见他竟能行动自如,心中纳闷难道药量下得还不够重,面上含笑就要拦下他,“苏大人怎么……” 正撞上苏世誉眼神清明,梁进一愣,手下一松,苏白趁机用力挣开了他,急忙迎上想要搀扶。 苏世誉微抬手示意苏白不必,复又深深看了梁进一眼,继而收回视线,一言未发地就走了。苏白紧随其后出了门,梁进却还在原地惊诧着难以置信。 一路沉默地赶回院落,苏白要推门的手一顿,忍不住转身不安地看着苏世誉,“公子,您到底怎么样啊?不然我还是去看看这种东西能不能找到解药?” 苏世誉紧皱着眉,终于开口,虽然微乎其微,声音却难免也带了些虚软:“……也好。” “好,公子等我!”苏白郑重点头,继而拔腿就往外跑。 苏世誉不禁轻笑了声,顿了顿,再度深吸了口气,调整内息勉力压制下//体内翻涌而上的燥热。天渐入秋,露湿微凉,眼下反而让他好受了些,苏世誉久立庭中只待自己平缓些许,才走上台阶,推开了房门。 夜色晦暗中依稀见得有一人影坐在桌旁,他迷蒙神思未来得及辨认,对方就已先出了声,“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熟悉音色落入耳中,苏世誉不觉弯起唇角,一边点上房.中的灯一边笑道,“你检兵的事已经忙完了?” “嗯,麻烦死了。”楚明允手撑着额答道,他脸色忽然微变,一把扯住自身旁经过的苏世誉的袍袖,“怎么有股脂粉味?” “……有才正常。”苏世誉抽回袖,紧皱着眉把外袍脱下放在一旁,他转回身正撞见楚明允的表情,心头不悦倏然散了干净,到了嘴边的话也随之转了个弯,“我方才去了青楼。” “……”楚明允慢慢挑了眉,起身正对着他,“哦——?还真是想不到,自律克己的御史大夫居然会去那种地方?”他缓步款款走到苏世誉面前,“那些姑娘,有我漂亮?” 苏世誉唇边笑意更深,靠上身后的柱,仔细想了想道,“漂不漂亮另说,单看那眼巴巴等了我许久的情谊,也是尤为讨人喜欢的。” 楚明允微眯起眼眸,脸上的笑却更锐利明艳,他单手撑在苏世誉身后柱上,另只手捏住了下巴,慢声道,“也讨得你喜欢了?” “……有何不可?”苏世誉仍是笑,只是话音微顿了顿,费力稳下气息。 “可以啊。”楚明允倾身凑近,“你告诉我是哪个,我把她活剐了给你看……” “公子,梁大人追过来了,非要进来给您赔……哎哟我的天……”苏白冲进来的脚步一个不稳跪在了地上。 “他怎么了?”苏世誉稍敛笑意,抬手抵着楚明允胸膛将他推开一些,侧头看向苏白。 苏白偷瞟他们一眼,死埋下了头,连忙续道:“他他他……他说刚才是一时糊涂,万不该做出这种龌龊事冒犯了您,要请您责罚,还说您不见他他就长跪府外请罪。” 楚明允扫一眼苏白,又看向苏世誉,“你方才去的不是青楼吗?” “怎么可能!”苏白抢了话,坚决维护自家公子,“公子怎么可能会去那种地方!都是那个梁大人心怀不轨,说是有洛辛消息把公子骗了过去,结果居然敢往公子的酒里下.药,还立马围上来一堆舞姬对公子……” 苏世誉低咳两声,苏白立即止了话,“属下失礼。” “以下犯上,依照律法自当追究降职,不过告诉他我会依律决断,不至于存心报复,让他回去好好自省,不必跪了。”苏世誉道。 楚明允低笑两声,接话道:“就说你家公子忙着会情人,没空理他。” “啊?”苏白耳根红透。 苏世誉无奈笑道,“去吧。” “公……公子,真……真这么说?!”苏白惊得话都结巴。 “……你觉得你该听谁的?”苏世誉道。 “哦哦。”苏白叠声应着,几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往外冲。 “回来。”楚明允发话,“把门带上。” 苏白又红着一张脸跌跌撞撞地把房门关了个严实。 楚明允收回视线落在苏世誉脸上,“世誉,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嗯,”苏世誉坦然对上他的眼,“方才我是逗你的。” 手指自他鬓发而上掠过额角,触到一丝薄汗,再看他神情却淡然如常,真令人不禁感叹,楚明允捻着指尖笑意不明,“哪个梁大人,梁进?这胆量可真叫人佩服,居然敢对你下.药,也不枉你把他那里叫青楼。” “我只是有些想不通他如此行.事的目的。”苏世誉慢慢道。 “有什么想不通的,长安里都有多少人想把你收做女婿,恐怕其中不少人也想这么做,只是还没那么大胆子,再不然就是拿捏个把柄之类的,稀奇不到哪里去。” 苏世誉没有答话,沉吟着摇了摇头。 楚明允瞧着他,指尖自他脖颈缓缓上滑,忽然低声道:“你身上都已经有些烫了,这种情况还有心思想着别人?”低笑声将尾音晕开一片暧昧,指尖恰好在他下颌轻扫了下,细细的微痒。苏世誉不禁轻.颤了下,气息陡然乱得明显,抬眼看向楚明允。 楚明允被他瞧得心头一颤,转而笑得更深,“放心,梁进我早晚要活剐了他,不过这会儿,我可得抓紧机会了。” 苏世誉茫然中直觉不妙。 果然楚明允笑意盈盈道,“世誉,你叫我声夫君来听听看?” 苏世誉慢慢吐出一口气,“……趁人之危。” 楚明允亲了他一口,“不趁人之危就是傻.子。” 他笑得眉眼弯弯地盯着苏世誉,不知是因药效还是怎么,苏世誉脸上耳际泛起一层淡淡的红,似暖玉里沁透的绯痕,他忍不住捏了捏,“叫声夫君,就一声,好不好?” 苏世誉艰难地张口,微微顿了顿,与楚明允对视一眼,随即推开他转身就想走,“……我还是去问问苏白解药……” 可惜他此刻手上没什么气力,一把被楚明允捞回怀里抱紧,额头相抵,楚明允道:“还要什么解药,我不就是你的解药?” 离得太近,苏世誉低声微喘,紧皱着眉道:“楚……” 楚明允直接吻了上去。 如洪决堤,酥麻感瞬时流遍四肢百骸,先时他凭着一贯的克制加之清心静意,才堪堪强撑无事,楚明允贴得那样近,本就足够扰乱心神,而一旦尝了这滋味,药效就再无忌惮地猛涨起来,如涛卷汹涌,他原本就是靠在柱子上借力,此刻几乎是要站不住了。 苏世誉攀着楚明允的肩,脸埋在他肩颈中低低喘(da)息,鼻腔盈满楚明允发上的浓郁檀香。他轻轻细嗅,“你来前还沐浴了?” “嗯,”楚明允揽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支撑,“营里半个月搞得我灰头土脸的,难不成就那么直接见你?” 苏世誉轻声笑了,吐息如羽轻扫过颈侧。 “啧,”楚明允道,“你这会儿还能忍……” 苏世誉吻着他的颈线,温热柔软的触感缠(ge)绵而上,忽而轻咬住他的耳垂。 楚明允身形一僵,酥麻的躁动顷刻间袭遍全身,他搂紧了苏世誉的腰,贴近对方耳畔,缓慢而压抑地呼出口气,哑声低低道:“……我可忍不得了。” 他拦腰抱起苏世誉放在床上,帷帐滑落,流苏摇颤。 身如火炙,苏世誉终究难耐地闷哼了一声,昏昏沉沉中感觉到脸颊被抚过,笑声低低地响起,诱哄般,“乖啊,等等就不难受了。” 衣衫褪尽,他感觉到温热的吐(bie)息滑过脖颈锁骨,沿着腰腹而下。苏世誉勉强睁开眼看去,看到楚明允鸦色长发散了满肩,他低眉垂目,张开口就要低下头去,苏世誉猛地挣出一丝清明,竟强撑着坐起一把捂住了楚明允的嘴,阻挡下他的动作。 “嗯?”楚明允不解地抬眼瞧他。 “……不行。”苏世誉面色泛红,被喘(suo)息扰得话语断断续续,却态度坚定地摇了摇头,“怎么能……让你,……做这种事……” 楚明允定定瞧着他,慢慢地笑了,拉下他的手倾身凑近,吐(le)息都落在他脸侧,微哑着嗓音笑道,“我既然都眼巴巴地等了你许久,有这般情谊又恰好讨了你喜欢,还不打算让我来伺候你吗……嗯?苏大人?” 强挣出的那丝清明,终于湮没在了他的声音里,溃不成军。 金宵玉露,长夜亦苦短。楼外清寒,帐内却生暖。 素白手指慢慢抚过眉宇,眼睫,鼻梁,又在润泽的唇上流连,耳鬓厮磨间楚明允低又轻地道,“世誉,我不在的这些天你有没有想我?” 苏世誉微微睁开眼,并未听清,迷茫地看着他。 “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楚明允道。 苏世誉专注地瞧着他,没有开口,而是慢慢地抬手揽住了他,他们对视了好一会儿,蓦然就同时笑了,楚明允复又低头吻上。 极尽缠.绵,仿佛连骨血都要熬干。 [第六十五章] 叩门声响了两下,书房里传来应答,柳云姿端着托盘推门而入,对着书案前的人笑道:“夫君这几日清减许多,妾身特地熬了羹汤给你送来了。” “不是跟你说过了,这种事让下人来做就行了,当心别再累着了。”韩仲文抬起头,揽住走到身边的她。 “哪有这么容易就累着的。”柳云姿放下托盘,又捧起碗递过去,“来,你不是最喜欢我做的汤吗,趁热喝吧。” 韩仲文笑着应声,接过了汤。柳云姿看了他片刻,视线又移到案上的书信公文,神情不禁微微一凝,那边韩仲文已经喝完放下了汤碗,见她这样便问道:“夫人怎么了?” “夫君,”柳云姿看向他,“虽然妾身知道不该多嘴,但还是忍不住有些话想说。” “有话直说就是了,你我夫妻,有什么好忌讳的。”韩仲文道。 柳云姿道:“夫君心意已决了吗?” 韩仲文愣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早就下定决心了,否则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沉默片刻,柳云姿低声道,“只怕西陵王并非可信之人,夫君如此,凶险太大。” “想成就大事,风险怎么可能会不大。”韩仲文道,“更何况现在的太平不过只是表象,虽然前些年灾乱不断,但真要比起来还算是好的,这两年没了天灾,**就该起了,淮南王之死不足以震慑诸侯,北方有匈奴虎视眈眈,楼兰也与我们断交,陛下软弱无能,长安城中楚党和苏党不也还在争斗不休?这天下,迟早是要乱的,被动只能任人鱼肉,不如先选择最具实力的西陵王,一旦将来大业铸成,自然换来风光无限。” “若非有人推波助澜,情形何至于恶劣至此。”柳云姿面露一丝不忍,“夫君所作所为,难道真就不曾于心有愧吗?每逢午夜梦回,妾身也总怕会有亡魂来寻。” 韩仲文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如果说你妇人之仁,你怕是要不高兴,但事实就是如此,你放眼去看,有几个人是清清白白的?他苏世誉出身世家不必说,楚明允一路成了炙手可热的太尉,身上血气又能少上几分?世道本就如此残酷,我也不过是个局中人罢了。” 柳云姿垂下眼,一时没再开口。 韩仲文忽然站起身,从背后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叹道,“夫人,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你要知道,我们已经离成功很近了,只要抓住机会除去楚明允和苏世誉,朝廷就是垮了,天下就几乎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到时候,荣华富贵应有尽有,我能给你和子铭最好的一切,而且再也不用忍受冷眼嘲讽,再也不会被他们狠狠地踩在脚下了!” 搂在身上的手因话语不自觉收紧颤抖,柳云姿抬手覆在他的手上,靠在他肩头,慢慢地柔声笑了,“妾身什么也不求。既然夫君心意已决,那无论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出了书房门,柳云姿才终于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托盘交给候在旁边的侍女,她双手合十,对着远天默念祈福,末了长长地叹了口气,往自己院落走去。只是尚未走近,便看到有人等在院前,一见到她忙迎了上来。 苏白行了一礼,“韩夫人,我家公子煮了好茶,想您大概会有些兴趣,特来让我请您前去尝尝。” 柳云姿眸光一闪,附耳对侍女吩咐了一声,然后对苏白笑着点了点头,随他去往苏世誉所居的别院。 小炉中沸水稍静,新叶试茶如沉碧,柳云姿双手接过茶盏,谨慎地微呷一口,只有清香悠长回甘,她稍放下心来,“果真是好茶,素闻苏大人风华卓然,果然不假,就连烹茶也极为风雅呢。” “多谢韩夫人赞许,合口便好。”苏世誉淡淡一笑,再将一杯搁在楚明允手边,才为自己斟下茶水。 “妾身先谢过大人盛情邀请,”柳云姿将杯盏放下,“不过大人邀我来此,恐怕不只是为了品茶。” “夫人聪慧,今日冒昧打扰,的确是有话想要询问你。”苏世誉道。 柳云姿笑道:“妾身一介女流之辈,只懂得相夫教子,无意参与外事也无从参与,回答不了什么问题,大人怕是找错人了。” “韩夫人误会了,”楚明允笑了声,“没打算问你意愿怎样,我们是奉命前来,有权彻查淮南的一切,无所谓男女,既然找了你过来,你只管回答就是了。” “……是。”柳云姿道,“既然大人这么说了,妾身自然配合。” “不必紧张,我们只是想简单了解一下。”苏世誉看着她,问道,“韩夫人,你可知道近来寿春城中都发生了些什么?” 柳云姿摇了摇头,“我整日都呆在府里,怎么会知道城中发生过什么。如果大人问的是先前的叛党的事,也请原谅妾身一无所知,当时我正携子在家省亲,听闻动乱消息时担忧不已,直到收到夫君的平安书信才安下了心,淮南局势凶险,他不让我们回来,等到后来安定了,我和子铭才动身回来,也正是在回来路上遇险被两位大人所救。我和两位大人是一起进城的,这寿春城中的事,大概我还不如你们两位了解的多。” “那你怎么知道那天袭击你的是流民?”楚明允道。 柳云姿平淡道:“看他们的形容打扮,自然能猜得出来。” 楚明允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是,看得出来他们是战乱的流民。不过为什么寿春城里人们安居乐业,城外却有大批流民在抢掠行人,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柳云姿微微一滞。 “没有一个流民出现在城里,他们没有沿途乞讨,而是成了一群匪徒,甚至连郡守夫人都遭了袭击。”楚明允偏头瞧着她,“你这么聪明,就不觉得奇怪,就没有问过你夫君?” 柳云姿笑了笑,“倒是真没有,我没有大人您想的那么多,一心只觉得人没事便好,夫君本来就事务繁忙,不想再提起来让他担忧分心了。” 她话音方落,苏世誉不禁微微皱眉,“韩夫人,”他开口道,“我记得初来府中你为我们遮掩解释时有提到被救,当时韩大人并不惊讶,想来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 柳云姿不觉握紧衣袖,顿时答不上话来。 楚明允看了苏世誉一眼,复又将视线移回到她身上,似笑非笑道,“既然知道,怎么没见韩大人做些什么呢?”他顿了顿,“你不了解寿春城,可总该了解你的夫君吧?” 她沉默不语,已然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无论她如何开口辩解,韩仲文都逃不了玩忽职守的罪名,若是闭口不言,只会显得心虚可疑,就是无声印证了其中暗藏阴谋。 良久,柳云姿松开了紧攥的衣袖,抬手按上胸口,温婉眉目显出些笑意,“我的夫君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与他是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十四岁时嫁给了他,他说绝不会让我受一点委屈。转眼这么多年了,他还总担心我操持家务会累着,明明都已经不小的官职了,路上看见些小玩意还要下车亲自买回来给我,想哄我开心,也不怕人笑他。”话音微顿,她抬眼看向他们,慢慢道,“我所了解的夫君,并非两位大人想知道的,我觉得他很好,也未必是两位大人所认同的,何况政事复杂,各有打算,大人问我,终究是徒劳。” 一时无话,楚明允拿过杯盏喝了口茶,意味难明地笑了笑,苏世誉思索片刻,正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孩子的声音。 侍女带着韩子铭走进来,先向楚明允和苏世誉行了一礼,然后转向柳云姿道:“夫人,小少爷醒来后吵着要见您,奴婢没办法,只好带他过来了。” 韩子铭一进门就依偎到了柳云姿身边,边半睡不醒地揉着眼睛,边糯糯地叫着娘。柳云姿哄了两声,对苏世誉歉然笑道:“今日就到此吧,妾身不打扰大人了。” “韩夫人……” “咦?大哥哥!”韩子铭不经意看过去,顿时有了几分精神,只是脱口而出后他自己又皱起了眉头,“不……不对,娘说不是你们……”他盯着楚明允和苏世誉巴巴地纠结了一会儿,“……就是像啊,真的不是你们吗?” 柳云姿还没来得及开口,楚明允忽地弯眉一笑,对韩子铭道,“你真的想知道?” “嗯嗯!”韩子铭点点头。 楚明允便勾了勾手指,压低了的声音似蛊惑,“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韩子铭闻言就要走过去,柳云姿心头一惊,下意识矮身抱住了孩子,脱口道,“楚大人!”隐约含了几分恳求。 楚明允笑吟吟道,“我又不会吃了他,你何必怕成这样?” 苏世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对柳云姿道,“他并没有别的意思,韩夫人不必多心。” 努力定下了心神,柳云姿为孩子理好脖颈上的长命锁,话却是对他们说的,“……如果大人早就认定了些什么,那么妾身的话其实已经并不重要了。” 肉乎乎的小手摸了摸她的脸,孩子仰脸看着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娘?” 柳云姿握住他的手,温柔笑道,“没事,我们回去。” “嗯。”他乖乖应答,又扭头对楚明允和苏世誉挥了挥手,“那大哥哥再见!”柳云姿跟着起身行礼道别,他们没再阻拦,任由她拉着孩子离去。 身影消失在院墙外,楚明允收回视线,看向一派淡然的苏世誉,悠悠叹道:“她分明是知情不肯说,不用点手段怎么问的出来,你这么怜香惜玉,倒还不如多怜惜怜惜我。” 脸皮日渐增厚。苏世誉笑看了他一眼,温声应道:“好。” “……”楚明允道,“我说的怜惜不是让你再给我倒杯茶。” “我明白你的打算。”苏世誉将满杯茶放在他旁边,“不过韩夫人怎样回答都是无从辨明真假的,我主要是想看看她的态度,这样一来也就能猜出个大概了。” “哦——?”楚明允笑道,“说来听听。” 苏世誉起身走到书房,从桌上拿起一封请帖递给跟进来的楚明允,“你的那份应该也送到你院中了。淮南另两郡的主职官吏陆续抵达寿春,你也从军营里回来了,韩大人就定下了明晚设宴。” 楚明允随手翻了翻,“想来韩仲文也不会轻易放我们回去,所以这是准备了场鸿门宴?” 苏世誉淡淡一笑,没有回答,须臾后他又沉吟道,“只是不知道梁大人与这有没有牵扯。” “你还在想梁进对你下药的事?” “毕竟猜不出他的目的。”苏世誉道,“即使当晚他侥幸得逞了,我清醒后依旧会追究他,这手段实在不甚高明,于他也并没有什么益处,他的动机就显得愈发可疑了。” 楚明允靠着书案想了一会儿,忽然道,“对了。” “怎么?” “有东西要给你。”楚明允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御史大人,猜猜这是什么?” 苏世誉轻声笑道,“太尉大人的认罪书吗?” “……差不多,不过不是我的。”楚明允将信递给他,“喏,证据有了,随你怎么处置。” 大略扫过信上内容,苏世誉眼底笑意却渐渐淡下,“张攸?”他平淡无波地开口,“我记得他是你的人?” 楚明允不带情绪地笑了声,“现在不是了。” 苏世誉忽而沉默了,他眸色深敛,对着一纸薄信看了许久,又似乎沉思着一字未读,末了轻描淡写地开口,不经意般地问道:“对待失去价值的棋子,你一向都是这般绝情的吗?” 似是觉得莫名,楚明允歪了歪头,不以为意道:“有何不可?” 苏世誉垂眸笑了,淡淡道,“没什么。”就要把信收起,手腕却被楚明允一把拉住,他诧异抬眼,正对上对方笑得眉眼弯弯。 楚明允瞧着他,慢悠悠道,“这可不是白给的,你亲我一下啊。” 少有地没有出声,苏世誉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凑近吻了上去。楚明允没料到他会这么配合,微微一愣,旋即将人揽到怀中抱紧,将这个吻加深。 他握信的手垂在身侧,于无人可见处不觉收紧,纸张微皱,发出了一声轻响。 [第六十六章] 日落月升,转眼到了晚宴之时,各郡官吏陆续而至,门外车马拥街,满庭灯火通明,偌大的郡守府热闹非常,连初秋寒气都被馥郁酒香熏暖。 环顾庭中,人已经到了大半,楚明允与苏世誉才在主位上坐下,便有一人拿着酒壶殷勤上前,“楚大人,苏大人,下官有礼了。” 来人是淮南衡山郡的郡守,苏世誉认得他,回以一笑,“沈大人,好久不见。” “是是,好久不见。”沈大人笑着用手中酒壶为他倒了满杯,“难得见面,宴还没开,我先敬您一杯!” 楚明允闻言不禁多看了他一眼。既然清楚韩仲文有问题,这宴席上的饮食他们自然都不会碰,只是没想到梁进刚在酒里下过药,这会儿就又来了个敬酒的。果然苏世誉笑了笑,婉拒道:“的确难得相见,不过今夜集会乃是为了要事,我还是不饮酒了。” “就一杯算得了什么,”沈大人将酒杯递了过去,“您看,我都为您倒上了,喝一杯也不碍事的。” “沈大人不必这么客气,这杯酒你喝也一样,就当作是我敬你的。”苏世誉语气温和。 他空举着杯有些尴尬,“苏大人这是果真不想喝,还是说我官职低微,我倒的酒您不愿意喝?” “怎么会……” “你不用白费力气劝了,他啊,估计这一个月都不想碰酒了。”楚明允忽然出声,带笑的视线轻飘飘地扫过身旁人的腰际。 苏世誉一本正经地移开了视线。好在沈大人没细究楚明允话里含意,转而对着他道,“那楚大人您肯赏下官这个光吗?” 楚明允微挑眉梢,不答反问,“我把这杯酒喝了你就走?” 沈大人讪讪笑着,递上酒杯,“一杯薄酒,聊表敬意。” 未及苏世誉出声阻拦,楚明允便接过酒一饮而尽,随手将玉杯扔回给他,再加一个不耐烦的眼神。沈大人识趣地客套了声,忙拎着酒壶走开,又挨个去敬了豫章和庐山郡守。 苏世誉惊诧一瞬,随即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瓶,倒出几个药丸在掌心,“这是阿越给我的百毒解,大多数毒都能解去,你先服下它我再为你把脉。” 楚明允没作声,按住了苏世誉的手,摇了摇头。 “怎么了?”苏世誉看着他。 楚明允侧身,扭头向后,张口把酒吐了出来。 苏世誉:“……” 楚明允回过脸来,抬手擦过唇角,“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忍不住想要亲亲我了?” “……你觉得呢?” 说话间人已经到齐了,众人都列席就坐,庭中渐渐静了下来。韩仲文缓缓扫视过一周,从席位上站起身,开口道:“相信在座同僚都清楚淮南所发生的事,也都清楚太尉大人和御史大人所来的目的,今夜韩某先代整个淮南谢过两位大人,也多谢各位远道而来。”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回谢应答之声。 韩仲文看向主位,“两位大人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楚明允看着苏世誉,苏世誉淡淡一笑,也不推辞,“都已清楚的事我就不多做赘言了,既然诸位大人都在,我借此机会问一个问题便好。”他抬眼看向坐在一侧的梁进,语气温和依旧,“前几日梁大人告知我有援军将领洛辛的消息,可惜随后发生了些变故未能详谈,不知梁大人能否现在说出消息?”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梁进,梁进面不改色地喝了口酒,唯独避开了苏世誉的视线,没有说话。 “梁大人?”楚明允催促道。 梁进将杯盏放在桌上,他还没开口,一声尖叫抢先响了起来。 他们循声看去,侍女惊恐地捂着嘴,紧盯着豫章郡的郡守,那郡守脸上泛起青紫,他正呆住忽然又喷出一口鲜血,随之一头重重栽在桌上,不再动弹。还来不及反应,几声尖叫接连响起,五六个人直挺挺地倒下,双目暴突,死状如出一辙。 苏世誉看得清楚也记得清楚,这几个人都是方才被敬过酒的人。楚明允转头看了过去,沈大人对上他目光不由一颤,慌忙几步躲到韩仲文身旁。韩仲文还端坐原位,只是不知何时府兵围护在了他的四周,手按腰刀,蓄势待发。 事发突然,随他们从长安来的侍从原本守在外围,回过神后当即冲上来挡在楚明允和苏世誉身前,同样握住刀柄,警惕以对。 场面陡然僵持,冷凝到了极致。 这日天色不佳,夜沉如墨,星月皆隐于重云之后,唯有高悬的灯盏曳曳生光,照得庭院明亮。 楚明允轻轻笑了一声,此刻听来分外清晰,“看来问题是不用回答了。”他气定神闲地扫了眼,“难怪一直没对我们下手,原来是在等今天啊。所以剩下没死的这些人,都是你的了?” “除了两位大人,都是。”韩仲文看着他,“楚大人果然厉害,也幸好我还没有天真到认为一杯毒酒就能解决你。” “如此看来,叛变的不是洛辛,而是韩大人和淮南所有官吏了。”苏世誉淡声道,“韩大人既然把自己府邸化作修罗场,想必妻儿早已转移了?” 韩仲文没有说话。 楚明允不带情绪地笑了声,“怎么不说话?都到这一步了,干脆说个明白啊。收买张攸,追杀了寿春县丞全家,在寿春只手遮天为所欲为,你做的这么漂亮,那有没有把援军也杀了干净呢?”微微一顿,他道,“我倒不信会有什么凭空消失,不如说这一切都是你精心安排的好戏,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淮南王叛党?” “你错了,楚大人。”韩仲文终于开口,他站起身退开几步,“当然有淮南王留下的残党,不然这些人是谁呢?” 话音未落,房檐上密密现出弓箭手们的身影,一身黑衣,正是那晚在寿春县丞家遭遇的黑衣人的装束。 “放箭!” 箭矢应声蔽空而下,如雨纷纷。庭中其他人毫无预料,顿时乱作一团,惊叫着四处奔逃却不免被乱箭射杀倒地,侍从们抽刀格挡,刀箭对撞溅起火花,金石之声铿锵作响。楚明允站起身,广袖一卷挥开迎面而来的箭,他伸手刚拉住苏世誉,却忽然被苏世誉一把反扯了过去,猝不及防地撞在对方身上。 楚明允微愣,转头正看见袖中剑滑出,在俊秀白皙的指骨间闪动一下,转而向远处飞射而出,如箭迅速,却又远比箭势猛,化作寒芒一点与三支箭矢擦身而过,直接洞穿独在檐角的弓箭手的胸膛,带出血花一串。 那么多的弓箭手,只有这个是特意为楚明允准备的,隐蔽在他看不到的死角,掩盖在无数飞矢的混杂声响下连发三箭,箭箭直取要害! 只是他们没有料到这个温润斯文的御史大夫居然是会武的。 然而对方毕竟是个神箭手,三发位置不同,苏世誉手上又没了武器,电光火石间避开了前两发,却终究被最后那支箭扎入了手臂。 苏世誉毫无反应,甚至连低哼一声都没有,楚明允却脸色陡变,“世誉……” “只是皮肉伤,不要紧。”苏世誉松开他,拔下羽箭要扔却被楚明允攥住手腕,他清楚地看见箭簇上泛着幽绿色的光,脸色难看至极,“箭上有毒。” 苏世誉轻挣开他的手扔了箭,拿出白玉瓶服下几粒药丸,竟还抬眼对他笑了笑,“没关系,我能撑得住。” 无处可躲,一遭箭雨攻势下,侍从们为了护全他们两个已经死了大半,剩下几个也是负伤强撑。韩仲文毫不在意已经投靠的人被误杀,庭中已经横尸满地,血流成河,只剩这几个人孤零零地立在当中。弓箭手们正换箭搭弓,也正是这一空隙留得他们交谈,但接下来,他们必死无疑,思及此,弓箭手们也大为振奋,秉着最后一击的心情,将弓弦绷紧到极致后,松手放箭。 流矢飒沓,突然几道黑影掠过,不知从何而来,眨眼间停在了庭中,以楚明允为中心背对而立,扬手间剑光璀璨,织成一张密集的网将箭悉数挡下,更有两人也持弓箭,抬手射向檐上。也不过仅仅六人,远少于方才的侍从们,可当他们伫立庭中,气氛浑然一凛。 “属下来迟,请主上责罚!” 楚明允一言不发,抓过影卫手上的角弓,抽出三支箭并搭其上。 正对着那排弓箭手的影卫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冰冷至极,“低头。” 他们丝毫不敢犹豫,应声俯身,紧接着厉风在头顶掠过,带出锐利尖啸声,他们抬头看去,意外发觉那三支箭并未直冲着弓箭手,而是穿透了悬挂檐下的灯笼,其势分毫不减一路而上,射入人身。 灯笼破裂,火苗腾地在人身上烧开大火,迅速蔓延开去,房檐上顿时火光冲天,映红了晦暗天色,呻.吟惨叫声此起彼伏,无数弓箭手痛苦翻滚着跌了下来,摔在地上后火势再度猛涨,噼啪作响地烧了开来。 楚明允揽住苏世誉,那百毒解不知对这毒到底有没有效,他分明服下了药,脸色却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况且他一向擅于隐藏掩盖,半点痛苦之色都不曾流露,楚明允反而更加心乱如麻,懒得再管韩仲文,“世誉,我们先出去。” 苏世誉点了点头,他神思逐而凝滞迟缓,虫噬咬般的痛密密地啃在经脉骨骼,却还是按下了楚明允要抱起自己的手,摇头道:“……我可以自己走,你拿好剑。” “世誉……” “……我自己走。”他坚持道。 “啧。”楚明允只得揽紧了他,转头对影卫吩咐了声什么,离得那么近,苏世誉却听不清晰,模模糊糊的,他抬眼望见不远处烈烈火光,浓烟四涌,忽然无由来地觉得有些冷,恍惚间听见一个细弱的声音在叫他: “小将军……” 苏世誉一怔。 楚明允看了眼苏世誉,抱着他的手臂又紧了紧,率先冲了出去,影卫紧随其后。 远处回廊下韩仲文死死盯着他们,扬声冲府兵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拦下他们!” 府兵们抽刀冲去。 这座府邸里遍植翠竹,郁郁成林,无数幽径曲折相连,韩仲文当年修建时怎么也想不到如今反而对他们相当有利。竹叶遮蔽下昏暗难辨,剑光闪灭,影动叶摇间血如泼墨,溅染绿竹。 苏世誉脚下猛地踉跄,楚明允一把将他整个捞到怀中,凭一点微弱的光亮看见他面如纸色,冷汗满额,“世誉,你怎么了,哪里疼?” 骨肉像是被钻透劈开似的,连带着胸腔里都一阵阵痉挛,苏世誉却紧抿着唇摇了摇头,顿了一瞬,他强撑力气挣开楚明允,因却脚下虚软不禁跌在地上。楚明允半跪下来紧盯着他,影卫们也停下脚步,隔了一段距离把他们围护在中间,警觉地盯着周遭竹林。 “你先走……” “你想都别想。”楚明允直接打断他的话。 说话有些费力,苏世誉慢慢地开口,还认真地分析给他听,“带着我只会拖累,我们都出不去,但只要你逃出去了,韩仲文会留着我的命做为要挟,不会杀我……待你回到军营里再商议救我也不迟。”他看见楚明允的神情,又温声补充道,“……听话,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府兵已经发现了他们的位置,重重人影在林外闪动,有一些已经冲进来与影卫兵刃相接了,喧嚣顿起。虽然对方伤亡惨重,可胜在人数众多,一波又一波地扑击上来,影卫们体力损耗,也各有负伤。 金鸣断响就听在耳里,楚明允扣紧了他的肩头,不容置喙的冷厉语气,“我偏要任性。带不带你走是我的决定,轮不到你说话。” 苏世誉无奈至极地笑了笑,正要开口再说,疼痛自四肢百骸涌上头颅轰然炸开,他猛地一抖,捂住了嘴,可殷红的血从他指缝中不断溢出,大滴大滴地坠下,落在儒白衣襟上斑斑血花。 “世誉!”楚明允慌了神,一把握住他的手,从未有过的不知所措,“世誉……你怎么样……” 苏世誉愣愣地盯着满手的鲜血,混混沌沌,他听不清楚明允的声音,另一个声音却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小将军……” 他觉得浑身发冷。冷得点滴细密地渗透到血骨里。 “世誉……”楚明允声线颤抖,看到他低垂的眼眸如干涸欲枯的井,黯淡下去无一丝光彩,楚明允紧握着他的手,却分明感觉到向来温热的掌心一点点变凉,脑中陡然抽离成了空白,俯身一把抱住他,“世誉……” 苏世誉什么都听不到,他耳中一阵沉寂,继而响起了哗哗雨声,还有那个近在咫尺的声音: “小将军……” 虚弱近无,又猛地清晰起来,是濒死一刻,是气绝前最后一息的嘶吼: “小将军,快逃——!”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捂不住的汩汩血流,满手的赤红,被滂沱大雨冲刷又涌出,他抬眼远望,沙场万里,狼烟烈火被暴雨浇熄,下一瞬,眼中万物随他一起倾倒在地。 他看见雨滴砸在泥洼里,溅起血色的积水,他看见横尸遍野,都是熟悉的面容,不肯闭目,口型还含着那个逃字,然后,他听见走近的脚步声,他听见另一个声音叫他。 “……为什么?”他已经无力起身。 “没有为什么。”男人抬脚踩在少年背上,低头看他,“长得像个小姑娘一样,你真懂得什么叫打仗?” 他一说话混杂着血的泥水就呛进喉中,却固执地开口道:“我们明明那么相信你……” “你自己要相信我,怪得了我吗?”男人嘲讽笑道,“小姑娘,全军覆没了,要怪也只能怪你蠢,怪你笨。” 他被扯着头发仰头面对着那张同样熟悉的脸,大雨如注,倾盆而下,雨滴砸在眼里冰冷而生疼,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字字道,“我最恨欺骗利用感情之人。” [第六十七章] 以寡敌众,又被轮番拖耗了那么久,有影卫终于无力支撑,颓然倒下,少了身形遮蔽,竹林虽幽邃诡魅,但林外的人总算能隐隐约约看见其中轮廓了。 于是一阵剑气突然横贯而来,携劈山开石之势,极为蛮横迅疾,一道身影掠过,两个影卫随之倒地,而对方就此突破防守,直冲竹林深处! 剩下的影卫正与府兵激烈交手,当即惊叫:“主上当心!” 楚明允松开苏世誉,转身一掌拍出,掌风如涛惊浪涌,竹林飒响震动,对方不闪不避硬是抗下,剑势偏离仍旧毫不犹豫地刺了出去,穿透楚明允腰侧。 一击得手。梁进不顾胸口闷滞,脸上露出了点笑意,趁着剑还插在他体内,握紧剑柄猛地拧转长剑! 楚明允终于闷哼了一声,蹙紧了眉瞧着他。 梁进抽剑退开几步,转而又起招式劈面袭来,为的就是一鼓作气,步步紧逼到他无力反击。 然而楚明允抬手间几个拨转将他招式化解,似是微缓了口气,梁进看到楚明允眼神陡然狠戾,动作迅疾如电,他心头一寒,来不及看清只觉得腕骨剧痛之下没了知觉,痛呼才出口喉咙就被一把掐住,他被整个提了起来,长剑跌到楚明允手中。 楚明允一手扼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将剑点在他的肩头,顿了一瞬,猛地就把他肩臂削下肉来,血光四溅。 梁进惨叫出声,又因脖颈被卡而尖锐凄厉,听得一旁背对而立的影卫都忍不住头皮发麻。 楚明允缓缓吐出一口气,手上动作不停,嗓音微哑,“我说过要活剐了你,你还偏要自己送上门来,要不要夸你懂事呢?” 惨叫声猛然拔高,愈发凄厉骇人,久久不绝,直至嘶哑,复又转为断断续续的呜咽,许久后终于没了声息,死寂一片。 影卫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但能看到面前府兵们青白惊恐的神情,他们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眼睛都直勾勾盯着影卫身后,忍不住浑身颤粟,仿佛那里是吃人的恶鬼。 “你们过来。” 仅剩的两个影卫对视一眼,转过身竭力忽视满地淋漓血肉,走到了楚明允的身旁,“主上。” 苏世誉靠在一株粗壮的竹子上,垂头低眸毫无知觉的模样,楚明允半蹲在他面前,用没沾上血的手为他抚开散落的发,对影卫道,“你们守好他,半点事都不能有。”话音微微一顿,他瞧着苏世誉,低声续道,“这可是,我的宝贝。” “是。”影卫齐声应道。 楚明允拿起剑转身向外走去,他步子不急,慢慢穿过茂林修竹,手腕轻抖,甩去剑上沾染的血,剑光清亮,一晃晃地映在他脸上。这个提剑的男人一身赤染,苍白的脸上溅落了不知多少血,红玉似的血珠滑过他眼角,沿着鸦黑发梢和素白下颔滴落到地上,惊心动魄。 府兵们肝胆惊颤,却又不敢再退,握紧了刀如临大敌地盯着他,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弯眉笑了,无一丝温度,随即剑光暴涨,纵横灼亮,锋芒几欲划破沉郁夜色。 远处沈大人边观望,边忐忑不安地对韩仲文道:“韩大人,您看,这是激起他杀性了啊……可,可怎么办好?” 韩仲文面色凝重,却仍是冷静道:“你仔细看,他腰侧的衣裳颜色在变深,说明伤口还在流血,又是以一敌众,撑不了太久的。” “可按这个势头,他这么冲出去也不是没可能啊……虽说整个城都在您掌控中,可毕竟更麻烦了啊……”沈大人道。 韩仲文皱紧眉头,思索片刻,对左右吩咐道:“那个东西不是被运过来了吗,把他放出来。” “滴答——” “滴答——” 有什么液体滴落在他额头上,温温热的,又被拭去,指尖冰冷,有什么声音响在耳边,隐隐约约,像是急促不稳的呼吸声,那么熟悉。 苏世誉缓缓地眨了眨眼,视线逐渐清晰起来,入目却仍是一片昏暗,只是在这昏暗中他看到了一角暗红莲纹。感知也逐而苏醒,他察觉到自己正背靠着墙,被人全然护在身前。 苏世誉迟缓地抬起眼,费力地将目光落在楚明允脸上。天光暗透,极黑极静的夜,楚明允低眼看着他,血从他的额角漫下来,素白面容上一片殷红,可他的眼睛清清亮亮的,像星星一样。 ——我最恨欺骗利用感情之人。 …… ……那么你呢? ……我究竟该如何对待你才好? 半晌,苏世誉缓缓地抬起手,一点点仔细擦去他脸上的血,轻声开口:“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世誉……?”楚明允一愣,慌忙握紧他的手,贴在脸侧蹭了蹭,顿了一瞬,猛地抱住了他,极紧极紧,才听楚明允哑着嗓子低低地道:“……你吓死我了。” 苏世誉轻轻笑了笑,拍抚他后背的动作却一顿,又猛然偏头吐出一大口血来,血色泛黑。 “世誉……”楚明允紧张地看着他。 苏世誉摇了摇头,擦去唇边血迹,“不必担心,这是淤毒。”这句不是假话,他的确感觉神思渐渐清明回来,身上也终于有了些力气,尝试着站了起来,又对楚明允安抚一笑,“你怎么样?” “我没事,”楚明允道,“那些府兵都死了,韩仲文应该在抽调人过来。本来能带你出去的,只是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了个怪物守在门口,我的影卫都死在那怪物手上了。” 他们已经出了庭院,竹林也到了尽头,前方再无隐蔽之处,但也离府门极近了。苏世誉能遥遥望见楚明允所说的怪物,勉强能辨认出是个人形,佝偻匍匐着身子,毛发凌乱蓬杂,若不是手上还攥着把刀,相比起来倒更像个野兽,府门前偌大的空地只有他独自一个,似乎是韩仲文也心存忌惮,不敢将手下安排到他身旁。 余痛还未消退,苏世誉按着胸口缓缓深吸了口气,“……那的确是人吗?” “应该是,武功不低,不过没神智,像是个疯子。”楚明允收回视线,紧盯着苏世誉,“世誉,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内力还有些凝滞受阻,武功恐怕使不出多少,其他倒不成问题。”苏世誉看着他满身的血,皱紧了眉,“反而是你,若是没事怎么会脸色苍白成这样?” 楚明允漫不经心地笑了声,“被你吓得。”他拉住苏世誉的手,“没武功才好,乖乖拉紧我,夫君带你出去。” 隐隐地已经能听到增派赶来的人的脚步声,危急关头,苏世誉来不及也顾不上回他这句话,反握住他冰凉的手,一齐出了竹林,直冲向府门。 他们刚显出身形,身后有人高呼一声,当即加紧步伐追来。那府门前的怪物看到他们两个,竟也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猛扑了上来,成了前后夹击之势。 楚明允一步当先挡在苏世誉身前,剑如流光,疾如厉风,一剑直递出携万钧雷霆之气,凛然肃杀,任何防御皆不堪一击。 然而那怪物在扑上来的瞬间松开了手中的刀,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长剑没入他胸膛一声皮肉破开的闷响,血如泉涌,而那怪物居然开口说话了,声音涩哑难听,犹带颤抖地道:“大人……” 楚明允微微一愣,苏世誉亦是一怔,无端熟悉。 “……对……不起,”他艰难地抬起脸来,乱发遮掩下他青白凹陷的脸上有晶莹的泪流下,颤抖难止,“对不起……大人……” 仔细辨认着这张似鬼如骸般的脸,苏世誉不确定道:“……洛辛?” “我……让你们……失望了……”洛辛难以自控地痉挛颤抖着,紧攥着插入胸口的长剑勉强站立,大滩鲜血积在地上,他泪流满面,“……对不起,大人,对不起……可是我……没有……”他呜咽着哭了,嘶哑至极,字字艰难,“真的……没有叛……” 苏世誉低低叹了口气,“我们知道。” 身后的人已经追赶而上,洛辛眼里还噙着泪,盯着他们俩却笑了,泪水顺着笑意滚落,他后跌了一步,长剑顺势滑出又带了一溜血迹,洛辛嶙峋的手摸索着握住了地上的刀,声嘶力竭: “……快走!” 他猛地挺身站起,像是爆发出了毕生的力气,越过楚明允和苏世誉迎面冲上兵戈长刀。 宛如奋力扯断铁链,越出了那座阴暗牢笼,在烈日下恍若惊醒,如一梦长。 朱红府门在他身后开启,复又以他身躯为挡,紧紧闭合上。 夜色仍旧沉沉,无一丝月色,眼前纷杂的刀光亮的刺眼,体内暴动的狂躁随着血液与体温的流失而消散了,洛辛蓦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还来得及想起先前苏世誉让他多读些书的话。 他那么笨,只懂习武,不理解大人的用意,懵懵懂懂看了礼易尚书百家诸子,不加咀嚼囫囵吞下,到如今竟也真能平白想起一两句来,依稀记得是: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唯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第六十八章] 郡守府的朱红府门重重地在身后闭上,关不住的厮杀怒吼声传出,响在沉寂的夜里。 苏世誉凝眸回望了一眼,又长长叹了口气,只是叹到一半血气翻涌,不由得压着嗓子低咳了两声。苏世誉复又看向身旁的楚明允,他微垂着眼,脸色白的厉害,从方才起就没再开过口,“你身上是不是有伤?” 楚明允掀起眼帘看他,唇角还带了点笑意,张口想说什么,却因胸口剧烈起伏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声尖锐啸声骤然响起,直冲云霄,他们回头看去,巨大的烟花在苍穹炸开,万点璀璨,照亮了身后的郡守府。死寂的城中由此隐隐有了动静,从四面八方传来,原本空旷漆黑的街道上,一户户人家的灯亮了起来,接连远去,绵延开一片辉煌灯火。 他们对视一眼,反应迅速地退到最近的巷道里。不多时门户纷纷打开,持兵器的人从屋中跑出,集结成队,同样的黑衣打扮。是叛党。 答案就此昭然若揭。为什么叛党会凭空消失,为什么整个寿春城全是男人,不见女子?因为这个城被化作了别样的军营,客栈供食,民舍供居,根本就已经没有百姓,只有叛党隐匿在户! 一入寿春,犹如入瓮。难怪韩仲文梁进他们行径如此大胆,只因有恃无恐。 莫说他们两个眼下情况不佳,就算是毫发无伤,恐怕也难以直面这满城兵甲。长街灯火处最是危险,一些像他们正隐蔽在的狭窄小巷还昏暗无人,勉强算的上安全。然而一骑快马从郡守府中奔出,沿途呼喝,叛党得令立刻四处搜寻了起来。 苏世誉不禁皱了眉。虽说早在宴前,为了应对变故,苏世誉就让苏白驾车藏在一个偏僻巷尾等候消息,但是那里离此处尚有一段距离,还要但愿他藏得足够好,别被叛党先一步发现了。 一队黑衣人已经慢慢搜了过来,几个人谨慎地迈进漆黑的巷口。 黑暗中苏世誉听到身旁人低低叹了声气,握着的冰凉手指忽然从掌心抽离。楚明允闪身迎了上去,雪亮的剑弧划过虚空,带起泼墨般的血雨,尸体倒地的重重闷响接连响起,巷外的其余人紧跟着涌了进来。 他竟还能丝毫不落下风。 身后是死路,自然是向外杀出。苏世誉凝神强催内力,动作虽艰滞却也解决了几个人,眼看又有黑衣人转而扑了上来,利刃劈面砍来之际他挡下对方手腕,刀锋距眉目不过分寸,陡然间他却难以再推开半点了。他皱紧了眉,果然是那虚软无力感又绵绵漫上了肢骸,内力在经脉里凝绝不通,被催动撕扯得生疼。 一只手忽然按在了黑衣人的头顶,街道上的灯火依稀漏了进来,苏世誉能看到素白的五指微微收拢,面前黑衣人口鼻顿时溢血,眼前的刀随之摔在地上。 楚明允眉眼阴冷,一手提剑,一手揽过苏世誉,掠出巷子在长街疾行。被先前打斗声吸引来的另一队黑衣人在后方紧追不舍,拐过几个岔道后他们又迎面撞见另一队黑衣人,前后俱堵,无路可行。 苏世誉环顾一眼,发觉身旁正巧是他们曾投宿的那间空客栈,楚明允显然是有意为之,搂住他的手又紧几分,继而足尖点地,猛地纵身携他凌空跃上了楼,破窗而入的刹那间回身削断客栈悬幡,幡布当头盖下,引得底下生了混乱。而他们穿过回廊,进入最里的房间,推开窗再度跃下,衣袍翻飞,有细细的风声过耳,还有楚明允愈发清晰的喘息。 他们先前曾检查过这间客栈的所有房屋,自然熟悉,也就清楚这窗外也是条狭窄的巷,而且正与苏白所在的地方曲折连通。毕竟眼下情形再沿途过去实在困难,楚明允索性就抄了这么个近路。 落地时以剑拄地稳住身形,他忽然放开苏世誉,整个人不禁后跌了两步险些摔倒,被人及时扶着腰稳住。可苏世誉方一触及他腰际,却感觉到他猛地一颤,自己也摸到了满手温热黏腻。 苏世誉微微变了脸色,“楚……” 楚明允揽住他的脖颈,抢先低哼道:“疼。” 苏世誉就再也说不出他什么来,只得道,“我给你把脉。”便将手伸向他的腕,楚明允却往回一缩,连带着人也退靠在青石墙上,又滑坐在地,长剑脱手落在了一旁。 他们俩都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苏世誉清楚地看到楚明允脸色难看到了极致,却抬眼冲他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来,“世誉,”声音也轻飘飘的,“我这次……只怕真的是要……” 苏世誉抓着他肩头的手骤然收紧,指节青白,垂着眼一言不发。 “世誉,”楚明允盯着他瞧,气若游丝,话音里隐约还含着笑道:“你……再亲我一下吧?也算是,让我死而无憾了。” 苏世誉缓缓对上楚明允的眼,墨色眼眸里暗潮汹涌,他的手竟是在不自觉地发抖,喉头哽咽,半点声音都发不出。苏世誉一点点地小心地将对方抱在怀里,下巴紧贴着他的鬓发,深深地闭上了眼。 搜寻的人似乎还远在别处,青石窄巷里寂静无声。 楚明允在他怀里,忽然就笑了出声,“我还等着你亲我呢,这算是什么意思?” 这声音毫不虚弱,苏世誉一怔,“你……” 楚明允直起身,伸手捧住他的脸捏了一把,眉眼盈盈的带着笑,“逗你的。这么容易就不行了,那我还打什么仗?” 说着就要站起身,苏世誉抬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楚明允又是要挣,却被不由分说地扯了过去,三指搭脉,楚明允看到苏世誉脸色登时变得比他更难看。 脉象虚浮耗竭,方才那副命悬一线的样子才更像是他该有的模样。 楚明允有些心虚地瞧他,“你现在想通了再来亲我也还来得及……” “楚明允。”连名带姓,不带情绪,苏世誉看着他。 “苏哥哥……” “闭嘴。”苏世誉撕下衣料,动作小心地将他腰间伤口一层层包扎好。 楚明允看着他难得面无表情的脸,温声细语道:“世誉,我有没有说过你生气的时候特别可爱?” 苏世誉看了他一眼,“说过。” “……”失策。 楚明允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初谭敬案时撕的那两页账目,半晌,他道:“……那还是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苏世誉没应声,处理好了伤口后揽过他的肩头。楚明允抬手及时拦下,“哎,刚才在府里你都不让我抱,这会儿我也不让你抱。” 苏世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臂搭在肩头,扶着他站起了身。 巷外远远地传来了脚步声,其中隐约还夹杂着马蹄音,呼喝吵嚷,愈发清晰,愈发靠近。 苏世誉扶着楚明允正往巷里走的步履一顿,皱紧了眉。因为有脚步声也正从巷尾传来,不过是一个人的足音,不疾不徐,悠悠回响,自远而近。 苏世誉按紧了楚明允,另只手拾起地上长剑,却忽然意识到对方脚步声极为轻盈。 柳云姿自黑暗中一步步走了出来,目不斜视地行经他们,仿佛未见。继而她脚步微顿,深吸了口气,小跑到巷口张口就唤:“子铭——啊!” 她一声惊呼。对方也慌忙收刀,正是从郡守府骑马而出的人,带着一队黑衣叛党堵在巷口,惊疑不定,“夫人?!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是有什么歹人吗?”柳云姿声音里透着焦急,“你可见到子铭了?一不留神他就跑出来了,我都找了好一会儿了,都没见他人影!” “小少爷在外面?”对方也是一惊,“这可不妙,万一被挟持做人质了……” “什么挟持?” “夫人莫急,”对方忙道,“我们的人正在全城搜寻,一定能先找到小少爷的!眼下城里不安全,我先送您回去。” “不必了,这里离得也不远,你不用管我,快,快去找子铭!”她心急如焚。 “是是。”对方应着,又犹疑道:“夫人,您身后这条巷子……” “我已经找过了,什么都没有。小孩子脚步快,约莫是跑远了。”柳云姿道,“拜托了,一定要尽快找到他!” “好,夫人放心,属下一定会将小少爷安全带回!”对方向后吩咐一声,催马先行,其他人紧随着离去。 渐渐又重归安静,柳云姿伫立巷口远望,片刻后回转过身来,神情平静,哪里还有半分焦急。 看着柳云姿走到他们面前,苏世誉淡声道:“多谢韩夫人出手相助,只是不知有何缘由?” 柳云姿看着他们,良久,叹息道:“只求大人能饶我夫君一命。” 楚明允瞧的饶有兴致,闻言忍不住笑了,“韩夫人,你这话说得可真奇怪啊。现在明明是你夫君想要我们两个的命,哪里轮得到我们饶他?” 柳云姿神情淡淡,“今夜无论两位大人是生是死,赢的人都不会是他。与其如此,我希望两位大人脱险之后,能放过我夫君。” “你倒真提醒我了,”楚明允道,“韩仲文一个接任来的郡守,怎么可能调动得了淮南王的余党,他背后的究竟是谁?” “大人若能放过我夫君,待我一家平安后,作为答谢,我自然会传信告知。”柳云姿道。 楚明允咽回喉头涌上的腥甜,低低咳嗽了声,笑意微冷,“你这是在谈条件?不答应的话要如何,出去再把那群人叫回来吗?” 柳云姿摇了摇头,“我既然决定帮大人,便不会再反悔,以大人两命换我夫君一命,并不过分吧?” “你凭什么觉得我需要你的帮忙,难道我杀不出去吗?”楚明允嗤笑。 “可我已经帮了大人了,大人也的确承了我的恩情。”柳云姿看向苏世誉,“苏大人是君子,一贯是有恩必报的,当作是我卑鄙也罢,只求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夫君性命。” 楚明允笑意更深,“不巧,这位君子这会儿心情可正差呢……” 苏世誉看了他一眼,楚明允默默闭上了嘴。 苏世誉复又将目光落在柳云姿身上,叹了口气,“夫人既然这般明晰事理,当初也好,眼下也罢,为何还要如此执迷不悟?” 须臾沉默,柳云姿微仰起头,眼底泛上一丝泪意,却轻轻地笑了,柔声答道:“大人,并非不悟。” 十四为君妇,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双膝一弯,她正跪下,“妾身别无所求,只求大人留我夫君性命,方才相救一表诚意,日后我定当将幕后主使供出。苏大人一诺千金,但求您开口答应!” 楚明允侧头看向苏世誉,苏世誉正对着柳云姿,眸色深敛,神情波澜不惊,无悲无喜,片刻后他终于开口:“不错,君子有恩必报。韩夫人出手相救,于我和他自然是大恩,我感激不尽。”他微微一顿,却继续道,“只是承蒙谬赞,苏某不才,还算不上是君子。” 话罢他扶着楚明允转过身,向巷子深处走去。 柳云姿俯身叩首,“求求大人看在妾身和子铭的份上,放过我夫君吧!”声音颤抖,隐有微泣。 无人应声。他们的身影融于黑暗,渐而远去,一次也不曾回头。 马车藏在另一条小巷的尽头,万幸还没被搜到。苏白听着动静战战兢兢躲了那么久,一望见他们当即跑了上前,“公子!公子您终于来了!呀,受伤了吗怎么都这么多血……” “尽快出城,其他的稍后再说。”苏世誉先将楚明允扶上了车。 “可、可是公子!整个城都已经封起来了,咱们怎么出得去啊?”苏白焦灼道。 “即便是闯也要试试的,否则只能被困死城中。”苏世誉坐进车里。 “……好!”苏白咬了咬牙,他衣袍外特意罩了层披风,将兜帽拉下遮住面容,扬鞭驾车,“走——!” 骏马嘶鸣,蹄声踏踏,飞驰而出。 马车中苏世誉单手持剑,试图调息再强运内力,忽然衣角被扯了扯,他睁眼看去,楚明允倚靠在车里,脸色更差于方才,血色全无,苍白得只如墨笔勾勒,“……我,再说,一句话,……行不行?” 苏世誉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楚明允蹙紧了眉,费力地抬了抬手,“你摸一摸,我怀里……” 苏世誉皱紧了眉,“楚……” “……有个铜符。”他艰难补充,有些委屈。 “……”苏世誉小心翼翼地探手进去,果然拿出一个铜铸兽符,蟒首四足,前额独角,威武凶戾。 寿春城楼上成排火把熊熊燃烧,亮如白昼,城门兵卒握紧长戟,身形紧绷地盯着城中。戍卫头领更是丝毫不敢懈怠,见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当即一震长刀,厉声喝道:“今夜有令,严禁出城!你们是什么人?” 长戟纷纷递出,锋芒尖锐,对方猛地勒马,堪堪停下。 “你们是什么人?”头领再度喝问。 驭车的人垂着头,宽大的兜帽遮挡着脸,一声不吭。 “鬼鬼祟祟,给我拿下!” 还没来得及动作,一只手忽然从车帘后伸出,握了只铜符,在火光下映出熠熠光亮。 “世子……”头领喃喃着,猛松开刀,挥手命属下收回武器,不及多思,忙急声吩咐道:“还不快把城门打开!” 一出城门,苏白又急鞭策马,几乎狂奔地驶出,足足走出老远,他回头望一眼平野广原中寿春火光远如星,僵硬的手指才稍松开马鞭,瘫软般地靠在车框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已然是大汗淋漓。 车中苏世誉只觉靠在身侧的楚明允重量陡然一沉,侧头看去,他终于再也无力支撑,彻底昏了过去,触到的衣上血都已经冰凉。 南境军营。 副将徐慎挑帘进帐,看了眼床榻上昏迷的楚明允,对着苏世誉恭敬道:“苏大人,将军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不必太担心,夜很深了,您不如回去休息吧。” 苏世誉看向他,笑了笑,“今夜来得突然,情况又紧急,让你忙碌安排了许久,辛苦了。” “属下职责所在,大人不必客气。”徐慎道,“您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属下带您过去?” 苏世誉却摇了摇头,视线落回楚明允身上,“不必了,我今晚待在这里就好。” “大人放心,过会儿我会派人来守着的。您身上也有伤,还是去休息一下吧。”徐慎道。 “无妨。”苏世誉道,“你明日应该还有操练,不用在意我,去歇息吧。” 话已至此,徐慎也不再劝,应了一声复又恭敬退下。 军帐里一下子静极了,能听得到帐外的长夜风声。 苏世誉沉默地看着楚明允,由眉目眼睫,至鼻梁唇角,专注而安静,良久,他忽然伸手,慢慢慢慢地触上楚明允紧闭的眼睛,一点点轻抚而过。 苏世誉垂眼看着他,慢慢地低声笑了,“我时常会错以为,你果真是这般情深如许。”话音浅落,静默半晌,他又开口,凝眸看着楚明允,以那样独有的认真,慎重,一字字地轻声说道: “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第六十九章] 楚明允醒来时刚刚过午,帐外日光晴好,帐内却被厚帘重掩,一点风都透不进来,有些昏暗,还点着盏小灯。 他方一睁开眼,便听到身旁人起身的轻响,然后自己就被小心地扶着坐起,鼻端满是对方身上安神香的温和气息。一个瓷杯被递到了眼前,楚明允也不去接,就着苏世誉的手喝完了水,又抬眼去瞧苏世誉。 苏世誉将杯盏放下,拿起一直温在桌上的药壶倒出了碗乌黑药汁,先试了试温度,才又走到他身旁。 楚明允一时没动。他对负伤早就习以为常,眼下身上大小伤口早已经处理好了,一觉醒来精神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一些经脉伤损犹在作痛,自觉并无大碍,因此盯着眼前散发出浓郁苦味的药,实在是不想咽下去,但楚明允偷瞥了眼苏世誉,忍了忍,还是捧着他的手乖乖喝完。 眼看苏世誉又要起身,楚明允忙握住了他的手,“世誉,”声音仍有些发哑,“你理理我。” 苏世誉动作一顿,看着他,“怎么了?” 楚明允双手握着他的手,“你还在生气吗?” 苏世誉低叹了口气,没有出声,楚明允便拉着他的手贴在脸侧,定定盯着他道:“你不可以生我的气,不可以不理我。” 苏世誉不禁轻笑,“为什么?” “因为……”楚明允唇角微动,似说了些什么,苏世誉倾身去听,他忽地在苏世誉唇上亲了一口,脸色还苍白着,眉眼却都盈盈笑开,“这样够不够?” 苏世誉微微一怔,胸腔里有难以言明的情绪在他目光中浮沉翻涌。他垂下眼收敛心绪,顿了一瞬,彻底没了脾气,无奈笑道:“我没在生气。” 楚明允思索了一下,看了看药碗,又道:“世誉,我乖不乖?” “……”苏世誉扫过他身上错落的伤口,复又对上他的眼睛,极其勉强地点了点头。 楚明允笑意更深,“那你不奖励我些什么吗?” 苏世誉终于温温和和地开口了,“你知道得寸进尺怎么写的吗?” 楚明允厚颜无耻,笑得眉眼弯弯。苏世誉叹了声气,提起了正事,“韩仲文那边应该还会有所动作,早上我派苏白带人去找先前见到的流民了,他们应当知晓寿春的真相,尽快查明,也便于行事决断。” 楚明允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伸手想掀起被子起身,被苏世誉一把按住道:“你伤的太重,这几天好生休养,不要乱动。” “啧,我的身体我清楚,用不了几天,哪里有那么娇弱。”楚明允道,“我就坐着,不乱动行不行?” 苏世誉温声道:“听话。” “可你又不上来陪我,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很无聊啊。”楚明允瞧着他。 苏世誉:“……” 能不能好好说话不耍流氓? 寿春城外的深山中有处狭长洞穴,天已入秋,草木凋零,山洞里显得更为阴冷,衣衫单薄破旧的一群人就窝在这里,依偎着彼此的稀薄温度。 “娘,”被抱在怀中的小女孩忽然小声开口,“我好饿。” 妇人抱紧孩子,拍了拍她的背,“乖,哥哥出去给我们找东西吃了,你再睡一会儿,起来就有吃的了。” “可是我饿的睡不着……” 半个馒头被递到了眼前,虽然已经干硬,但对这群流民而言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妇人一愣,顺着看向同样瘦骨嶙峋的女子,推了回去,“云娘,你多久都没吃东西了,你留着!” “我还能坚持,小孩子经不住饿。”云娘道,“拿着吧,别客气了。” 小女孩盯着馒头咽了咽口水,又看着她,还是摇摇头,“姨姨,你吃。” 云娘笑了笑,将馒头放在孩子怀里,“你听话,奖励你的。”她拿起长剑,抱在怀里又慢慢摩挲。 旁边的中年人忍不住出声,“云娘,你说咱们还得这样多久?天再冷点,别说吃的了,活活冻死都是有可能的。” 其他人闻言相互对望,胸口有如石压,沉默更甚。云娘低低叹了口气,“昨天晚上城里放了烟火信号,应该是出了事,反正境况怎么都不会比现在更差了,再等等看,说不定是转机。” “能有什么转机?”角落里有人道,“回不了家,去不了别的地方,缩在山里迟早也是个死,早知道还不如直接死在那天晚上,省得受这些苦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中年人大为恼火,冲着对方斥道:“你想死你现在就出去,没人拦着,你在这里说个什么?云娘的夫婿和他兄弟都死了才换咱们活着逃出来的,现在人家还天天替你操心死活,你说这话你有没有良心?” “陈大哥。”云娘劝道。 中年人气恼地扭过头,那人忍不住哽咽了两声,“云娘,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没事,我理解。”云娘低声道。 转而又成了一片寂静,不知多久,外面突然响起阵奔跑声,小女孩顿时笑了,“是哥哥!哥哥回来了!” 果然一个男孩飞奔进来,扑到那母女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饼,献宝似地递上去,“娘,妹妹,你们快吃!” 面饼酥香四溢,飘满山洞,催得饥肠辘辘难忍。云娘的脸色却陡然变了,“你从哪儿弄来的饼?” 男孩回身一指,“那个哥哥给我的!他还有好多!” 洞口处的清秀少年正跨过地上横枝走进来,抬眼看到拔剑出鞘警惕以对的云娘,打量了一番,“拿着剑的女子……应该就是这个吧……”他提声道,“姑娘别怕,我奉我家公子之命,前来请你过去问话。” “你家公子是谁?” 苏白笑道:“我家公子是当朝的御史大夫,奉陛下之命正在此清查。” 云娘稍有犹豫,中年人忙叫道:“不能去啊!云娘,谁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万一是要杀你呢!” “怎么可能,谁不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全天下都知道苏大人贤良仁厚,既然说了是问你话,干嘛要害你?”苏白道。 “我呸!”中年人怒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贤良?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装什么装,朝廷里面根本就没一个好东西,还不如早让淮南王造反了好!” 苏白当即就不乐意了,云娘也觉得他说错了话,忙递过去个眼色,开口道:“小兄弟,你说你是御史大夫的人,但你要怎么证明呢?” 苏白一向跟随苏世誉左右,凭脸就能自由行走诸多地方,从没想过证明身份的事,更何况就算他能拿出证据,恐怕对方也不会认得,再质疑一通真假又要没完没了。想了想公子临行前的交代,苏白冲身后的人吩咐了一声,对方走上前来,捧着满袋的酥饼,顿时间香味弥漫,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了上去,隐隐有咽口水的声音。 “你跟我们去回话,这些吃的就留给你们了。”苏白道。 是了,不需证明,仅仅是为了这些食物,无论真假,她都要走这一趟。云娘收剑回鞘,点了点头,“好,我跟你走。” “云娘!”身后传来几个声音,她沉下了心,一步步走了出去。 门被推开一声轻响,桌旁对坐的两个男人偏头看了过来,在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云娘心头一跳,转身就逃,然而这是军营之中,没跑出两步就被士兵团团围住。她面如死灰,咬牙立在当中,铮地一声拔剑而出,宁可拼个鱼死网破。 她还未及再有动作,屋中传来一道温和嗓音,“姑娘切莫惊慌,我们并没有敌意。这其中大约有些误会,不妨进来详谈?” 一番思虑权衡,云娘最终转身走进屋中,手上仍紧紧握着剑。守卫正要拦,却听屋中淡淡道了声无妨,便退回原位。 楚明允单手撑着下颌,只在她进来时似笑非笑地瞥了眼,便收回视线接着端详桌上棋局。先开口的自然是苏世誉,“姑娘莫怪,初见时情况混乱,我们只是恰巧途经出手阻拦,并不知晓发生过什么,与韩夫人也并不相识。如今猜想你们大概有些难言之隐,便请你来问个清楚。” 云娘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你们……真的是从长安来查案的?” “正是。”苏世誉道。 她身形忽然颤了颤,双手捧起剑过头顶,猛地跪下重重磕头,“求大人为我们做主!九江郡守韩仲文勾结叛党,杀我们百姓无数,求大人明察!还我们一个公道!” “姑娘放心,我们自然会将真相查明。”苏世誉将她扶起,“还请将你所知之事详细告知我们。” “韩仲文勾结叛党,丧尽天良!”云娘怨怒难平,抬起手中剑,“这把剑,原本是我夫君的,我夫君是寿春守军中的一个都统,领兵驻守在城外。当时我亲自为他送去了衣物,结果夜里回来时发现整个城都被封死了,我赶回去告诉了夫君,他带兵过来跟守在城门的人打了起来,趁机撞开了城门!”她话音微顿,近乎咬牙切齿般地继续道,“我知道城里可能会发生些什么,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里面居然是在屠城!整整满城都是!不管男女老少,他们直接闯到家里,见人就杀!” 苏世誉皱紧了眉,不发一语。 她深吸了口气,稍稍平复了些心情,“大人当日见到的流民,就是那时候趁乱拼死逃出城的。但对方人数太多了,我夫君带来的人完全不够,然后……他就把我敲昏,让人把我带走了。” “还望节哀。”苏世誉叹了口气。 云娘抬袖擦了擦泛红眼角,道:“大人,我敢以自己的性命作为担保,绝对是韩仲文在和叛党勾结!不然怎么可能会被屠城了也没有派兵援救?而且我知道,叛党根本没有消失,他们跟援军打了一仗后就躲在了北边的山上,守军就围在山下,可是韩仲文他都围了几个月了,一直不提攻打,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闻言至此,楚明允终于抬眸看了一眼,微微蹙眉。 她这话是有问题的。叛党的下落再确定不过了,就是化成平民藏在了寿春城中,怎么会出现在山上。可她身处如此境地,更不可能欺瞒他们。 细细一想,刹那了悟,楚明允唇边浮现一丝冷淡笑意。 说到底,不过又是韩仲文玩的一个把戏。叛党在寿春城里,寿春守军在山下,那山上,自然只能是“凭空消失”的援军。毕竟死了一城的人,瞒得了远在千里的长安,瞒不过近在咫尺的守军。想来洛辛那副模样,援军与叛党一战是吃了大亏,只好退居山上防守,而韩仲文干脆就利用了守军对叛党的切骨仇恨,倾兵包围,一来打压遏制了无法控制的朝廷援军,二来还方便了自己在城中调度叛党。 苏世誉与楚明允对视了一眼,显然也想透了这层,他简单安抚了云娘几句,唤来苏白吩咐下对这些流民的安置,便遣人送她离去。 “怎么样,想好怎么处置韩仲文了吗?”楚明允懒散地倚着桌案。 苏世誉还立步在门前,远望着苍穹上孤雁飞鸿,却是答非所问:“想来韩夫人是清楚她夫君所犯下的这些罪孽的,竟然还执意要为他开脱求情。” “那又如何,难不成你还真被她那点恩情打动了?”楚明允微挑眉梢。 苏世誉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无法理解。” “呵,有什么理解不了的。”楚明允笑道,“你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秉公无私?为亲眷隐匿包庇,开脱求情,这才是正常人会有的反应。” “律法的确有亲亲隐匿不受连坐之说,可谋逆乃是十罪之首,族株不赦。”苏世誉道,“为人臣者而不忠,已经是失其义,更何况谋反作乱危及社稷,贻害百姓。家国为大,平息动乱安稳治世自然是第一位,如若不知便罢了,既然知晓,又如何能放任纵容如此祸端?” 忽而须臾沉默,楚明允眸光微动,素白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案上,伤口还在绵绵刺刺地泛着疼,他低低咳了声,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你的意思是,谋逆的都该死了?” 苏世誉答道:“罪应当诛。” “哪怕想法跟当初的苏行一样?” 苏世誉沉默了足有片刻,才道:“是。” “若你是柳云姿,谋反的是你的夫君,你也还这么觉得?” 苏世誉背对着楚明允,他们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听得到彼此的声音都是淡淡的,一如对花饮茶月下把酒般随意闲静。 苏世誉反问道:“有何不同?” 身后便传来低低的笑声,“你脑袋难道是石头做的吗?”苏世誉转过身,发觉楚明允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他还未及再开口,就被人给抱了满怀。楚明允埋首在他颈窝,深深叹息,“……可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 [第七十章] 侍从快步走进厅堂,在韩仲文跟前跪下,“大人。” “怎么样?西陵王怎么说?”韩仲文急切起身问道。 侍从抬头看了他一眼,答道:“回禀大人,小人没能见到西陵王,根本连府门都没能进去!王府里的人说是不方便,兵卫拦着不让进,求人通报进去也没什么回应。小的没办法,只能先回来问问您。” 韩仲文脸色彻底变了,身形狠狠晃了一晃,语调不由尖锐了起来,“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李承化他就这么急着撇清关系,这么急着划清界限?都已经是绑在一条绳上了,他还妄想要抽身自保吗,难道就这么弃我于不顾了?” 侍从不敢应声,一直跪在旁侧的戍卫头领却忍不住道:“大人明鉴!昨晚属下的确是看见了世子的符令才放行的,属下真的没料到……” “够了!”韩仲文打断他的话,“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楚明允和苏世誉已经被你放走了,不用说,肯定早就到了南境军营,张攸的事情败露跟我断了联系,现在南境军全在他们掌握中,你让我能怎么办?” 戍卫头领也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一片死寂,半晌,韩仲文略微平静了下来,却不再理会他们,径自走出了厅堂。他一路穿庭去了后院,房中柳云姿正缝着寒衣,见他来了起身笑道:“夫君。” “夫人。”韩仲文覆上她的手,紧握了一握,才沉声道:“你立刻去收拾一下,带着子铭离开寿春,娘家也先不要回去,找个安全的地方……” “我带着子铭,那夫君你呢?”柳云姿忙道,“既然要走,夫君就同我们一起走。” 韩仲文摇头,“我得留下。他们不会放过我,如果我走了,你们必然会受到牵连,还怎么脱得了身。” “那妾身便与夫君一同留下!”柳云姿道。 “夫人!”韩仲文重了语气,“你留着只能白白丧命,留在这里干什么?听我的,赶快带着子铭离开,就当是为了保存下一点我的血脉。” “让人护送子铭离开,妾身不走。”柳云姿固执地看着他,“妾身自记事起就在夫君身旁,身上衣衫是夫君选的,头上发钗是夫君簪的,人也是夫君的,如果没了你,我不知该怎么在这世上独活。” 韩仲文忍不住叹了口气,将她拥入怀中,轻吻上她的额头,“夫人,韩仲文何德何能,我又怎么忍心让你陪我赴死。” 她摇了摇头,笑容温婉如常。 正在这时,侍从忽然从外面冲了进来,激动得甚至忘了礼数,高喊着,“大人!大人!援军的兵符找到了!” “找到了?!”韩仲文放开柳云姿,接过侍从双手奉上的兵符,“那么久都没找到,究竟是藏在哪儿了?” “回禀大人,难怪之前都找不到,原来是那个洛辛把兵符给吞下去了!处理尸体的时候把他剖开了才在胃里找出来了!” 他拇指仔细摩挲着兵符,虽上面有些纹路模糊不清了,但是并不影响。韩仲文眼神渐渐变得坚毅如铁,一下攥紧兵符,“好,天助我也。那就再赌上一把!” “夫君,不要。”柳云姿拉住他的手臂,“我们降了吧,局势已定,趁着现在还握有些筹码,不如做个交换,去求楚大人和苏大人放过我们吧。” “你想的太天真了,夫人,他们两个是什么人,还是你真当楚明允和苏世誉是什么良善之人了不成?更何况那晚我对他们下了杀手,投降后不碎尸万段就算心慈手软了,怎么可能还会放过我们?” “可是夫君……” “就算你说的有些可能,但我怎么能把身家性命系在他们的一念之差上?局势已定?不,还没定!现在我还能拼死一搏,还会有一线生机!”说完韩仲文转向侍从,吩咐道:“你再去见西陵王,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我败了,也不会让他逃了,让他彻底断了独善其身的念头,立即派兵来支援我!” “夫君……” 韩仲文深深地看了柳云姿一眼,然后强拉开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房中只剩柳云姿枯站在原地,眼中晶莹终于凝结成泪水滑落,她慢慢抬手捂着脸,跪坐在地上低泣出声。 外间的响动吵醒了睡在内间的韩子铭,他边扯着睡歪的长命锁,边下床走了出来,惊讶地拉了拉柳云姿的手臂,“娘,你怎么了?”他触到湿湿的水泽,急忙忙道,“别哭呀……” 柳云姿紧紧地抱住孩子,泪如雨下。 地面隐隐颤动,铁马冰河滚滚,是大队人马正冲着军营逼近,望得见远方被马蹄激起一片烟尘浩浩。 “报——!将军,敌方来犯,已在二十里外!” “知道了。派兵出营列阵,不准轻举妄动,等我命令。” “是!” 斥候领命退出了中军帐,苏世誉看向身旁的楚明允,不禁开口道:“韩仲文当时没有立即发兵紧追,而是等到如今才大举攻来,必然是已经掌握了朝廷援军。你伤势还很重,此战由我替你吧。” “我说要打了吗?”楚明允笑道,“韩仲文是被逼急了,连脑子都不要了,再给他三万援兵也没用。” “怎么说?”苏世誉问道。 “你觉得他派来的会是什么兵?” 苏世誉略一思索,“援军与寿春军都有不稳定因素,难以全然掌控。稳妥起见,留守城中的应还是叛党,派来一战的想必是那两支军队。” 楚明允笑吟吟道,“我家世誉就是聪明。”说着还在他脸侧亲了一口。 站在他们身后的苏白默默别开了脸,觉得自己眼都快瞎了。 楚明允忽然回头看了过来,苏白尴尬地对上他的视线,犹豫着正想说句夫人您和公子开心就好,不用理自己的,却听楚明允吩咐道:“把上次那个女人找过来,要快。” “……啊?”苏白一时反应不来,看到楚明允的眼神后顿时惊醒,“是!”忙不迭跑了出去,与疾步进帐的徐慎擦肩而过。 徐慎行礼道:“将军,敌方已经迫近,请您下达命令!” 楚明允轻笑了声,“鸣鼓备战,升我将旗。” 朝廷援军与寿春城军的骑兵当先前来,混编为一,数千人疾驰行军,马蹄声震响如雷,声势浩荡。前方的军营里骤然响起号角声,雄浑高亢,遥遥传来,赵恪靖抬目望去,身下烈马不断缩短距离,他看得愈发清晰,辕门外重重兵甲严阵以待,晦冷天光下旌旗翻卷,其上赫然是一个‘楚’字,他不由得一愣。 援军的主将虽然依从苏世誉的意思委任了洛辛,但楚明允也不会把军队全放心交给了他,因此身为副将的赵恪靖自然是楚明允的人。当日抵达寿春时和叛党交战不慎中计,他听从洛辛的指令带兵退守山中隐蔽,一连数月艰难度日,连战马都不得不杀了不少来吃,尽管如此还是免不了死去许多兵士,但好在主力犹存,也终于熬到了兵符重现,得以下山,然而他们才稍作休整就又受命出战,目标竟还是南境军营。赵恪靖虽满腹疑惑,但传令者并不打算跟他解释什么,赵恪靖也只好听命行事,可如今眼前将旗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三州数郡城池,百里荒蛮沙漠,他正是在这面旗帜下浴血奋战。 身后响起低低议论的声音,显然其他骑兵也望见了将旗,心绪动荡起来。他们离对方已经近了,赵恪靖猛然勒马停下,举起右手,旁边的人心领神会地挥动令旗,先是援军缓下动作,寿春军见状也茫然停下,队伍随之止住,隔着一段距离与南境军对峙,号角声仍呜呜作响,两边僵持,皆无动作。 “你在做什么?谁准你擅自停下的!”爆喝声随人而近,怒气冲冲地停在他旁边。 赵恪靖看向对方,来人正是手握兵符的传令者,率领寿春军,也是这次行动的主将,他想不起名字,只依稀记得是个淮南别处的一个郡尉,“在弄清事情之前,我不想轻举妄动。” “可笑!你身为将领,难道不知道军令如山?”郡尉喝道,举起兵符,“继续进攻!” 赵恪靖一动不动,转头望向远处猎猎飘扬的将旗。 郡尉大怒,“看清楚,兵符在此,你是要违抗命令吗?”他调转马头,高举着兵符冲兵士们大喊:“继续前进,攻下军营!” 底下人隐约有些骚动,尤其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寿春城军,却都踯躅着没有行动。 “混账!”郡尉扯过赵恪靖衣领,“依照军规,我现在就能杀了……” 一道黑影飞掠而来,快到几乎连赵恪靖都来不及反应,眨眼间郡尉松开了他,难以置信地死瞪着穿透自己胸口的箭,才一张口,一口血喷溅在对方铠甲上,而后仰面栽落下马背。 军中顿时哗然惊动。 赵恪靖一眼看到门楼上持弓的人,却大喜过望,“……主上,”他高声道:“楚将军!果然是楚将军!不必戒备!” 寿春城军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旁边却随之响起了高呼声,开始还很零星杂乱,渐渐就统一清晰了起来。 数月在生死夹缝中挣扎苟活,前途灰暗无光,在渐冷的气候凋零的草木中,眼看着战友一个个病死或饿死,援军众人近乎绝望,甚至已经不敢再奢望能回到长安,却万万没想到竟能在这里见到楚明允,先前见到兵符他们尚能冷静,而在这突然之际,援军几乎是要热泪盈眶,忍不住一齐振臂欢呼:“楚将军!楚将军!” 苏世誉站在营寨中,仰头遥望门楼之上楚明允的背影。他虽在营中,离得较远,但凭他的武功自然能清晰听见外面声响,更何况那高呼如山,即使毫无内力的人亦能隐约听闻。呼喊中满满皆是欣喜雀跃之意,苏世誉眸色却渐而深重如墨,一潭沉郁难以化开。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曾问过楚明允,若同时有兵符与他的命令,军队将会听命于谁。 答案已然明晰浮现。 而这已经远非一个太尉、一个将军所该拥有的威信。 “属下终于见到您了……”营外,赵恪靖喃喃自语着,就要催马上前,而对面的队伍忽然从中分开了一条道,竟是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停步在两军之间,面对着他们。 战场上从来没有女子出现过,赵恪靖惊讶不已,然而寿春军比他更为惊讶。云娘的夫婿在寿春军中人缘颇好,许多人也都认识云娘,还有几个都统将领受邀去她家吃饭喝酒过,此时都大惊失色,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从敌营中走出来的。 云娘抱紧了怀中长剑,仿佛能从冰冷的铁剑中汲取温度,她目光扫视一周,深吸了口气后,闭目重回到那个血腥黑暗的夜晚,她高声开口,字句清晰,毫无含糊,枝末细节都一一道来。 她一个女子,武功算不得上佳,声音自然也大不到哪儿去。站在前方的骑兵就将听到的内容转达向后,依次传遍,他们的神情从开始的困惑,转为震惊,再到惊怒,直至听闻屠城景象,转达的士兵都个个变得双目血红,咬牙切齿了起来,恨怒欲狂。 想他们应征入军,肝脑涂地,所求不过护得国土平稳家人安康,可如今,至亲家人被残忍屠戮,他们却还在被凶手欺瞒耍弄! 及至此刻,韩仲文靠着兵符调控的援军和靠着谎言利用的寿春军全部倒戈,局势彻转。 重编整饬队伍后,楚明允下令,趁势而击,反攻寿春城。 南境军、寿春军、朝廷援军,三军联合发起突袭,叛党闭城顽抗。擂鼓撼天,兵戈震响,流箭如雨,火油沿城墙浇下,烈烈燃烧。鏖战直至黄昏,满天血色云霞下,城门大破。 攻入城中之时,未及逃脱的韩仲文一家被叛党抢先灭口,愤怒的寿春军一拥而入,将他的尸体也撕碎,余下叛党或当即斩杀,或投降俘虏。 那些流民随后回到城中,有的与军中家人相拥团聚,有的在物是人非的家前痛哭失声,人间百态,一眼看尽。 暮色重压的郡守府邸里,苏世誉默然无言,似是思虑重重,楚明允不难猜到,韩仲文一死,跟之前淮南王的情形如出一辙,人死灯灭,线索全断,幕后之人依旧隔着迷雾重重,难以窥知。 楚明允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枕在他肩上,想说些什么,苏世誉忽然偏头看向一旁,楚明允随他望了过去,只见青石地上一滩鲜血中躺着枚银质的长命锁,光泽莹亮,血痕斑斑。 [第七十一章] 雍和九年,深秋,历经数月,淮南叛乱一案终于告结,经查证共有三十余人遇害,拘捕涉案大小官员近百人,消息传回长安,朝野震动,天下俱惊。 这些官吏皆是淮南王伏诛后朝廷派遣委任去的,如今却犯下滔天大罪,自然不能轻饶,而西陵王也默许了朝廷对此的处置权,并不干预。主犯韩仲文已死,无从追究,于是下令就地斩首重犯数十人,以示震慑,余下众人押送入京,再审定夺。待一切安排妥当,御史大夫与太尉先行启程,返回京城。 车队虽长,他们行程却极快,穿山过野,行路渡河,不日即可抵达长安。 夜里停宿在驿站,随从回报行程后恭敬告退,苏世誉转身回到房中,忽然意味深长地开口:“这两日似乎总有人在这个时辰来禀报事务。” “是吗?没注意。”楚明允坐在桌旁,漫不经心地翻着书。 苏世誉看向桌上空了的药碗,“你的药呢?” “喝完了啊。” “又倒在哪里了?” 楚明允将书掀过一页,头也不抬,恍若未闻。 苏世誉轻叹了口气,拿过药壶又倒出一碗,刚搁在桌上,一阵厉风乍起,药碗随之横飞出去,又稳稳落在窗台上,竟一滴未洒。苏世誉猝不及防,随即整个人让揽了过去,天旋地转间就被压在了桌案上,仰面正对上楚明允眼带笑意,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苏世誉无奈道,“你的伤都已经好了?” 楚明允一手撑在苏世誉头边,另一只手则拉过他的手按上了自己腰际,笑意暧昧,“好没好全我还不确定,不如你来试试?” 跟楚明允待了这么久,苏世誉的理解能力是与日俱增。然而听得懂不代表能应付得来,他只得有些不自在地侧开了头,楚明允却捏住苏世誉下巴,让他看着自己,忽然正经道:“我怎么觉得你这几天有心事,还在想是谁唆使的韩仲文?” 苏世誉注意力被转移过去,不禁微皱了眉道:“我曾想过西陵王,但细想下来又觉得不是,可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疑的人。” 楚明允俯身吻上他的肩颈,“怎么说?” “淮南这场局其实布得并不算非常高明,隐瞒远在京城的我们绰绰有余,面对寿春城军时韩仲文就显得有些勉强了,那他怎么会骗得过西陵王?而依他们迎接你我那天的情形来看,世子和韩仲文还是较为熟悉的,既然如此,他一手遮天般的所作所为,掌管淮南事务的世子又怎么会丝毫不知?”就着这么一个暧昧至极的姿势,苏世誉沉吟思索了起来,“可也不该是西陵王,他没有这样做的理由。淮南已经是他封地,动乱生变对他并无益处,反倒损折更多。况且那晚的宴席上世子没有出现,后来我与西陵王的那封通信你也看到了,他说世子前一阵因为些事负气出走了,他自己没有怎么打理过淮南,对于韩仲文也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他尾音忽然一颤,正是楚明允张口轻咬在他肩头,吮吻厮磨,苏世誉不觉攥紧他的衣袖,却竭力定了定神,有条理地续道:“……再者正如你曾对韩夫人所说的,单凭韩仲文是无法调动叛党的,那对方必然是与淮南王有所牵扯,才能让叛党为他所驱使,可我还想不出是谁。” 细碎的吻沿着脖颈而上,楚明允低笑了声,温热吐息尽落在他颈侧,“何必想这么多,你在这边满腹心事,他那边也未必能坐得住,毕竟这案子越大,就越容易藏不好。” “也是。”苏世誉叹道,“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能只凭臆断推测来下定论。” 楚明允亲了亲苏世誉的下巴,顿了一瞬,在这毫厘之距以目光细细游走过他的面容,复又吻下去,唇舌相触,苏世誉低喘了声,却将他推开一些。 苏世誉看着楚明允,“你果然把药倒了。” 楚明允:“……” 楚明允现在总算知道什么叫后悔莫及了。自从那晚落了一身伤后,苏世誉就不肯再跟他同床共枕了,怕自己在睡梦中会碰到楚明允的伤口。他没皮没脸地撒娇耍流氓用了个遍,才换得苏世誉勉强点了个头,结果那晚苏世誉硬是守了他一夜都没闭眼,至此楚明允也不得不同意分开睡了。于是一连多日,他就只能简单地亲亲抱抱过把瘾,心情复杂而略带忧伤。 “伤还是要彻底养好才行,免得以后旧伤积郁,侵损根基。”苏世誉认真道。 “……行。”楚明允认命地长叹了口气,松开苏世誉,取下了那碗药汤,死皱着眉一饮而尽。他转头看向望着自己苏世誉,忍不住笑了,“世誉,你怎么还是这个表情,也不给我笑一个?” 苏世誉一时没有答话,楚明允便已走上前来,伸手捧住苏世誉的脸,笑眯眯地盯着他,然后突然捏着他的脸揉了揉,将他的唇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很是满意道:“来,笑一个啊。” 苏世誉欲拉下他的手,“……放手。” “哎别皱眉,我让你捏回来还不行吗?”楚明允笑意不减地松开他的脸,反握住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侧。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幼稚吗?”苏世誉失笑,手指轻捏了捏他的脸。楚明允勾着唇角,乖乖地闭上眼,一副任君揉搓的模样。 苏世誉蓦然就说不出话来。 他确是有心事愁结,为的却不仅是案子。 窗棂外明月皎皎,远山显出暗色轮廓,山寺钟声遥远模糊地传来,巍巍长安城已经近在眼前。 水月将碎,镜花欲裂,逢场作戏终要行至幕落。 空负了这一世清醒,明知是假,却偏如饮鸩止渴,越陷越深。 ……而你是不可奢求的梦,一晌贪欢,已经足够。 他最终缓慢而近乎珍重地微抬起头在楚明允额心印上一吻,继而松开手转身向外走去,声音温和如常,“明日就能回京了,早些休息。” 楚明允指腹按上额头,缓缓睁开眼偏头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笑了。 他孤身站在荒野上,瓢泼般的大雨将天地浇得透彻,残破战旗与伏尸死马混杂一地,血水泥水汇聚成流沿着他的靴边流淌。有人唤了他一声,他回过身,却猛地被一只手扼住脖颈整个提了起来。 男人的脸在眼前扭曲狰狞,他脚下悬空,双手死抓着对方的手指,喉咙里刀绞般得疼,一个音节也吐不出。白色的帐顶在视线里摇晃不定,他听见男人的嘲笑: “小姑娘,省点力气吧,我可还不想把你打残了再交上去。” 几近窒息,那声音萦绕飘荡,忽远忽近。 男人的手猝然失去力气,他摔跌在地勉强站起,滚烫黏腻的颈血溅了他满脸,引得胃里灼烧翻腾,几欲呕吐。他看着那颗人头骨碌碌地滚远,撞在远处一人的脚边才停下。 苏诀低头看了一眼,又抬起眼望向他。他跪下,低低地道:“父亲。” “他骗了我们,害死了他们,七十一人全都……” “什么七十一人,哪里的七十一人?”苏诀打断了他的话,低斥道:“那是你帐下的四千人!是他害死了他们?是你害死了他们!” “……父亲?”他怔怔地看着苏诀。 “那兵阵我教过你,你破过,你可以赢,为什么会败?”苏诀一步步走近,“你有耳有目,能察能断,为什么放弃自己的判断,去相信依赖别人的话?那四千兵将的主将究竟是谁?!” “……是我。”他俯下身,清瘦身形不禁微微颤抖,他额头贴上粗砺地面,胸腔酸涩疼痛,眼眶却干涩发苦,“是我的错。” 苏诀不语,垂眼看着他,长久沉默后伸手拉他起来,“抬起头看看,你还要不要再错一次?” 他迟疑地抬起头,顺着苏诀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颗人头还在原处,人头上的脸却赫然变了个模样。 是楚明允的脸。 血腥气霎时自喉头冲上,他惊骇得踉跄后退,一脚踏空便从山崖上滚了下去。 嶙峋乱石割得他鲜血淋漓,最终摔落在崖底,浑身骨头都像是碎尽了。他望见满是雾气的山崖上两人相对而立,寒光倏然一闪而过,三尺青锋就穿透了其中一人的胸膛,那人从山崖上直坠而下重重跌在了他身旁。 崖上雾气浓重,看不清面目,只看得清持剑者转身时袖角有一抹红莲似血。他侧过脸看向身旁,那张苍白面容的眼瞳中映出张一模一样的脸。 苏世誉陡然惊醒坐起。子夜寂寂,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他抬手覆在脸上,摸到了满额冷汗,他紧闭上眼,声音微颤, “……不会再错了……父亲,我不会再错了。” 行程的预估不错,次日才刚过午,他们一行就回到了长安。 接到消息时秦昭正在外办事,当即赶了回来。府门口站了个青衣婢女在等着,一见他下马就匆匆迎上,“首领可算回来了!大人正在书房里等着,让您回府就过去呢!” 秦昭快步到了书房,推门而入,“师哥,你终于回来了。” “嗯。”楚明允低眼看着文书。 秦昭停了脚步,忽然觉察到气氛有些异样,奇怪道:“师哥?” 楚明允慢慢掀起了眼帘,扬手把那一摞文书摔在了桌案上,不带一丝情绪地开口:“怎么回事?” “什么?” “朝中势力被拆成一盘散沙我就不说了,我只问你,没有我的准许,是谁胆敢把周奕从西境调回来的?”楚明允冷声道,“当初因为楼兰王女的死才找到机会让他去掌管西境兵马,现在局势稳定了又给调了回来,这算什么,让我白送了个便宜过去?”他直视秦昭,“到底是谁下的令,你信中又为什么没有提过这件事?” 秦昭错愕,“……这不是你的意思吗?” 楚明允蹙紧了眉,“我的意思?” “一切行事都是按照你的交代,还是跟以前一样。这些都是你信中的吩咐,调回周奕也是……”秦昭看着楚明允的神情,渐渐心中也没底了,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令递上,“这是我前不久接到的。” 楚明允拆开密令,脸色彻底沉了下去,良久,他才垂着眼自言自语般的轻声道:“……原来他不见人影的时候是为了这个吗。” “谁?”秦昭心头一震,“师哥,难道这……不是你写的?” 刺啦一声刺耳裂响,信纸被撕碎,撒下了一地雪白。 “想不到?”楚明允瞧着自己的手,话音里竟有一丝笑意,却含了微微咬牙的意味,“是啊,我也想不到。且不说是怎么拦下黑羽鸟的,这世上,字迹、口吻,都能像到连我师弟都分不出真假的人,还能有谁?” 秦昭尚且难以接受,闻言更是毫无头绪,可是看着他这模样,一个答案却忍不住无端浮上心头,“……苏世誉?” 楚明允看了他一眼。 秦昭叹道:“师哥,我早说过杀了他……” 楚明允一言不发,忽然向外走去。擦肩而过时秦昭转身想拉住他,手中却抓了空,惊讶看去,不过眨眼间,庭中已经没了楚明允的身影,空荡荡唯有枯叶飘落枝头。 [第八十九章/完结章] 长安城终于彻底安稳了下来。 匈奴骑兵在两个主将死后就溃不成军,被合围起来悉数俘虏了,留待着等过后再与匈奴那边谈判。而苏家可谓是长安世家之首,纵然因先祖几代为避势大胁君之嫌,旁系外散,只留了嫡系一脉于京中,影响力仍是不可小觑的,如今苏家率先做表遵从诏命,有了世家大族支持,在加上先前被镇压处斩的教训在前,其他权贵豪强不得不息事顺从了。楚党中人审时度势,也连忙收敛了起来,纷纷殷勤上表了一番效忠侍奉的心意。在禅位诏书下,一切名正言顺。 属于大夏的辉煌与衰糜在史册洪流中已然成了旧事,新的朝代正缓缓开启。 夜深寂静,苏世誉才终于得空换下了一身血袍。梳洗清理过后,等候在外的宫娥引他进入了寝殿,便自觉闭门退下了。 楚明允坐在桌旁,对他招了招手,然后拿过手边的细瓷小盒打开,软膏透出了一股淡淡药香。 “我自己来就好。”苏世誉想伸手接过。 楚明允却闪开他的手,微挑了眉,“怎么,刚才还说心里有我,现在连摸一摸都不让了?” “……”苏世誉无可奈何,只得配合地不再动作,任由他将药膏抹上自己脖颈。 那时李承化的刀势毕竟凝滞,划出的伤痕并不深,血早已自行止住了,在沐浴后只是泛着浅淡的一线绯红,还微带着湿润的水汽。 药膏触上肌肤时微凉,被小心轻缓地涂抹开,便渗透了指尖的温度。楚明允上完了药,手却仍停留在那道伤旁,久久没有动作。 苏世誉不解地看去,他仍瞧着那道伤,低声道:“……差点要被你给吓死。我若是去晚了,你是不是就打算让我抱着你的尸体哭?” 苏世誉眸光微动,拉下了他的手轻握在掌心,沉默了一会儿,转了话题,“事到如今倒是看得清明了,我有些想法不妥,只是你行事作风也未必尽对。”他看着楚明允,低笑道,“听闻这几日上谏的臣子都没落到好下场,可我也有些谏言要讲,陛下愿不愿意听?” 楚明允定定与他对视半晌,笑道:“你亲我一下我就听。” 苏世誉便笑着倾身吻上,唇间方一相触,他就被一把揽了过去。楚明允把他整个压在自己怀里,一手箍住他的腰,一手滑入他发间,加深了吻与他唇舌纠缠。 这姿势实在不大平稳,苏世誉下意识地伸手撑住他身后的桌案,喘息间隙忙道:“等……” “抱紧我。”楚明允轻咬在他耳垂。 一点酥麻如电般窜上脊骨,苏世誉收回撑住的手,慢慢搂住了他的脖颈。楚明允直接把他这么抱了起来,还腾得出一只手散开内殿里重重帷帐。 长发披泻,满铺交.缠,衣衫也松散凌乱,楚明允手指微有些凉,划过他喉结锁骨,又绕过肩头,沿着脊背缓慢而下。苏世誉不禁低.喘了声,视线不由自主从楚明允颈线滑下,却陡然僵住了。楚明允也随之低眼看去,他身上衣袍滑落大半,露出的胸膛上有一道窄短的暗红伤疤,不偏不倚地正在心口位置。 苏世誉手指微颤,却仍是触上了那道伤痕,眸色深敛,“抱歉,我……” 话没能说完就被楚明允再度吻上了唇,将未了之言悉数吞下,他抓过苏世誉的手,十指相扣地按在了枕边,几番缠.绵后才稍放开,贴在他耳边哑声低笑,“道歉做什么,我一点都不怪你。” 苏世誉沉默片刻,垂眸吻上了他心口那道疤。温热触感便一路辗转落到了心底,楚明允忍不住笑了,低头亲了亲他的发,“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日升月落,又是个融融春日。长安城外的一座宅邸中,陈思恒练功刚结束,将剑搁在一旁,边擦着满脸的汗边拿起茶盏大口灌下。少年的身量长得极快,不过一年多,已经比当初见到楚明允和苏世誉时高了许多,神情也坚毅了几分,再不是只有一腔悲愤却连剑都拿不稳的孩子了。 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照顾他日常起居的婢女匆匆赶到后院,“小公子,有人来府里找您,看上去像是位大人物呢。” “唔?”他赶忙放下茶盏,往外跑去,“楚将军,楚将军您……” 庭院里的黑衣男人转过身来,面容俊朗,却是不曾见过的模样。陈思恒停下脚步,困惑道:“……您是哪位?” “你想要当影卫?”秦昭打量着他。 陈思恒在他目光下有些紧张,却用力点了点头,“是!” “影卫的要求极为苛刻,你还需要经受磨练,而且师哥已经登基,此后的任务只会更危险。”秦昭道,“如果是为了报你家仇,就没必要了,灭你满门的是李承化,他已经死了。” 陈思恒低下头去,一时没有吭声。 “如果你只是想习武,继续跟着你现在找的师傅就可以。” 陈思恒缓缓摇了摇头,“我知道我的仇人死了,昨天我收到了苏大人的信,他把事情都告诉我了。”顿了片刻,他才又道:“那时候楚将军告诉我,不能总等着谁来救我帮我,我只有自己站起来才行,所以为了报仇,我才开始拼命地练剑学武功。但现在我的仇人死了,我就不知道练功还有什么用了,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做些什么,我既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世上,好像突然什么都没意思了。昨晚我想了一夜,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楚将军说等我拿稳了剑,也许会用到我。” 秦昭看了他一会儿,忽而明白师哥为何要让自己过来了,“不能再叫楚将军了。” 陈思恒愣了愣,点点头,“哦对,要叫陛下。” “身为影卫,该叫主上。” 他眼睛顿时一亮,惊喜万分,“真的?” “怕吃苦吗?”秦昭问。 “不怕!” 秦昭点头,“宫里为影卫专设了机构,你今日把行李收拾了,明日会有人来接你。” 陈思恒兴奋应下,坚持要送秦昭出府。他目送着秦昭背影远去,满心欢喜地转身就要回去收拾东西,余光瞥见了有人打远道缓缓走来,不由停住了脚步。 行路人是个模样清秀的青年,衣衫上却沾染了许多血渍灰烬,他倒也不在意,双手捧了个小瓷坛抱在怀里,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沿途大好春景。 陈思恒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走近,直到对方就要从面前走过,实在忍不住叫住了他,“你、你是不是……” 青年脚步微顿,看了过来。 这下看得不能更清楚了,陈思恒惊异万分,“你不是静姝姐姐身边的那个哥哥吗?” 青年的神情终于有了波澜,“你认得静姝?” 陈思恒点头,“认得。” 李彻困惑地端详着他,“怎么称呼?” “陈思恒。” 李彻神情一变,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能带我去见见她吗?” 人事变迁,草木依旧,当初静姝自尽的那棵古树仍在原处,亭亭如盖。李彻默默地听着陈思恒讲她是如何服了毒,还痴痴惦念着一首诗,伸手握了一抔沙土,身形微颤,半晌才哑声道:“……我来接你了。” 红颜黄土,杳无痕迹。 李彻将沙土小心收敛入了一个准备已久的素花瓷瓶里,原先捧在手里的瓷坛就被搁在了一旁,他抬头不经意对上陈思恒好奇的目光,解释道:“那是我父亲。” 他边在行囊中翻找,边道,“我听说了消息,趁朝廷清理战场的人还没到,连夜翻了几个尸堆,也只找到了头颅,火化了打算带回故土。”他低低叹了口气,“没想到父亲真会带匈奴人打进来,如今身首异处,但愿能免于黄泉下面对先祖了吧。” 李彻找出行囊里的匕首,转身塞给陈思恒,忽然撩袍在他面前跪下了。陈思恒吓了一跳,连忙退开两步,“你干什么?” 他轻轻笑了,“我父亲害你家破人亡,你不杀我报仇吗?” 陈思恒握了握匕首,却又看着他摇头,“是你父亲杀的人,跟你又没关系,他既然都死了,我为什么还要再杀你?” 李彻愕然,“那你也不恨静姝吗?” “……我不清楚,”陈思恒低声道,“我知道我家那场火跟静姝姐姐有关,不然她也不会刚好能救我出来。我很想恨她,可是在我最害怕的时候也是她陪着我。”他顿了顿,忽然释怀地笑了笑,“恨或者不恨,她也都已经不在了。何况我现在已经有保护自己的力量了,明日还要进宫学着做一个影卫,总不能一直陷在仇恨里走不出去。” 李彻定定看了他良久,“你是个好孩子。”他接过陈思恒递还的匕首,“和我一起去喝杯酒吧,算我祝你安好?” 陈思恒为难道:“可是我不会喝酒。” “那喝杯清茶也好。”李彻站起身,“走吧。” 阳春三月,颁罪己诏,抚平民心,而朝堂上诸事也恢复如常。原先因处斩而空置的官职自然有新的才俊补替,官袍加身,满怀壮志,谁不渴望一整河山,换得个海晏河清的盛世无双。 开朝伊始,万事皆新。 只是有人见着一如往常的御史大夫,难免暗叹了声可惜,私语递转,终是传入了未央宫中。 于是这日朝会完毕,楚明允并不急着散去,而是突如其来地下了一纸诏令: 封御史大夫苏世誉为王爵,加九锡,赐千里地,邑三万户,位在诸侯王上,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以天子礼遇祭祀天地。 群臣寂静,面面相觑,倒也无人出声,且不论这位陛下的性情容不容得下异议,那御史大夫于朝廷的贡献有目共睹,倒也不是当不起如此恩典。 刚要附和,却见前列的御史大夫自己开口婉拒了。 楚明允耐心听完了理由,看向苏世誉,弯着唇角道:“这些你都不想要?” “是,”苏世誉温声道,“臣明白陛下心意,已经知足。” 楚明允想了片刻,“封地也不要吗?” “自然。当初为抑制诸侯已是诸般辛苦,如今赐地建国,裂土分封,有违当初之本意,日后必留祸端,还请陛下收回诏命。” 楚明允却不理他这番话,顾自道:“既然这千里之地你不肯要,”他抬手点上自己心口,低笑道,“那将此地封与你,你要不要?” 苏世誉微微一愣,众臣也跟着呆住了。 明知是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他却不禁笑了,正对上那双眼眸,应道:“臣幸甚。” 《周史·本纪》有载: 周武帝建元初年,革改旧制,大赦天下。 建元二年,御史大夫领命,重修律典,再立法度。 …… 建元六年,收苏氏旁系子渊为嗣,立为储君。 …… 建元八年,发兵匈奴,匈奴退百里据守,遇雪,苦战数月。 建元九年,大捷,一路追剿,深入沙漠,久攻不克。 五月,武帝亲征,历四月,直抵王帐,匈奴单于兵败自杀。 此后百年,再无敢犯境者。 …… 嘉宜初年,薨,同棺而葬。 下葬那日的深夜,后世称为文帝的楚渊与太史令登台饮酒。 年轻的帝王极目远望,忽然道:“父亲的意思,是将他与父皇之情全然隐去,一字不可提?” 太史令应道:“是。” “那爱卿以为,若是能载录史书,当如何评之?” 太史令沉吟许久,“先帝与故御史大人,可称情深一生。” 楚渊无声地笑了,饮尽了酒。 浮生一梦去,功业千秋留,那随时日流逝渐而遥远飘渺的故事,终落成青史里一点模糊的温度,不为人知。 全文完。 感谢阅读。 [番外一] 远隔千里的金陵寄了家书来,一共两封。 杜越兴冲冲地拆开了自己的那封,然后瞪着手中的信,不识字儿般地来回读了三四遍,最终一脸崩溃地拿着另一封给苏世誉的信去找了自己表哥。 苏世誉刚处理完御史台的日常事务,正在苏府的书房中看着文书。尽管他与楚明允的关系因朝堂上的一句封心与你已经人尽皆知了,但苏世誉仍会时不时地回府一趟,毕竟他有苏家事务要处理,书房中也还放着要用的书籍文册。楚明允提过几次让他将东西都挪到宫里,彻底在宫中住下,苏世誉都摇头说是不妥,以至于楚明允每次来府中找他时,都会站在门前盯上片刻,用苏白的话来说就是:“陛下一脸恨不得封了咱们苏府的表情啊公子!” 杜越将信递了过去,眼瞅着苏世誉读完后只是一笑,忍不住出声问道:“表哥,我娘给你写了什么啊,没提你和姓楚的……你们俩那个事吗?” 苏世誉收好了信,抬眼看他满脸苦闷,不答反问道:“姑母给你写什么了?” “我……唉……”杜越挠了挠头,“我娘让我回去娶亲成家,然后再好好交代你是怎么回事。” 苏世誉点了点头,“也难怪,姑母觉得是她照看不及才让我胡闹了,自然想尽快给你定下来。” “我娘这么说你啊?那你怎么办,你们俩好不容易才在一块儿了,要是再出什么事儿,我都不敢想姓楚的他会干出什么来。” “这倒不必担心,你回金陵时替我捎一封回信给姑母就好。”苏世誉看着杜越纠结的表情,不禁笑了,“怎么了,不想回去吗?” “我……也不是说不想回家,就是……”杜越拧着眉头,“就是不想回去成亲。” 苏世誉笑看他一眼,端起手边茶盏,“为什么不想成亲?” “……我才多大啊,就成亲,太早了吧。” “你已经及冠,成家是自然之事,相比起旁人也不算早了。” “可表哥你不也一直拖着的吗?” 苏世誉不紧不慢地饮下了茶,“所以姑母如今才急着催你回去。” “……”杜越无言以对,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可是我还是不想成亲。” “没有缘由吗?” 杜越又挠了挠头,“不知道,心里乱糟糟的。” “你的心事自己想不透,我也帮不了你什么。”苏世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或者,你可以再去问问别人?” 敲门声突然响起,秦昭纳闷地放下擦拭了一半的剑,起身开了门。门外杜越摸着鼻子干笑,“秦昭你……还没睡呢?” 秦昭望了眼外面还没完全暗下的天色,“……嗯。”让了他进屋,“怎么了?” “也没什么,”杜越难得老实地坐下,“我娘写信让我回家。” “嗯。”秦昭点了点头,“回去住几日?” “不是,”杜越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闷声道,“我娘是让我回家成亲。” 秦昭顿时怔住了,说不出话来。 “我娘都发话了,回家是肯定跑不了了,可是这成亲……你、你觉得怎么样?”杜越说完自己又觉得别扭,忙补充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找人随便问问,毕竟我没成过亲……” 他越说声音越小,对面却丝毫没有动静,杜越忍不住抬头去看,秦昭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只是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秦昭你不用这样,没事儿,我就是找你问问,你陪我随便说几句就行……我……”他有些说不下去了,站在门外时莫名其妙的紧张和不安一点点冷了下来,又像冷凝成了冰渣似的硌在心口。杜越闭了嘴,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扯起嘴角笑了,“哎真是,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奇怪,我成不成亲……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你睡觉吧,我也回去收拾东西去。” 秦昭身侧的手死死攥着,定定地看着杜越起身离开,看着他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到了门前。 刚拉开了的门突然间被伸出的一只手强按着给关上了,杜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从背后紧揽住,他的脑袋正抵在对方胸膛上,受制地没法转头,只听得到心跳声响,紧接着是头顶的声音响起,“……我不想。” “啊?”杜越错愕。 “我不想看你成亲,”他音调依旧平板,语速却明显快了,“也不想当你的好兄弟。” 杜越想扭过头去,却被按住了肩,秦昭低头抵在他脖颈后,咬着牙豁出去般地继续道:“我不想你总是看着别人,不想你总是提苏世誉,在苍梧山上是这么想,一直都这么想,我想让你知道,又怕让你知道……” “秦昭……” “我想要你跟我在一起。” 杜越怔怔的,他脑子里空白一片缓不过神,硌在心中的冰渣却悄无声息地化了暖,暗暗地雀跃了起来。 不愿成亲的理由搜肠刮肚地想出那么多,原来只不过是因为这一个,默默无声地在身旁守了太久的人,熟悉到忘了分辨究竟是哪种感情在作祟。 秦昭见怀里人许久都没有反应,眸光彻底黯了下去,缓缓松开了手,退开了几步,“……我胡言乱语了,你回去吧。” 杜越的背影颤了一下,秦昭隐约听见一声笑,然后见他转过身问:“回去干嘛,你不是说要跟我在一起吗,刚说完就翻脸让我走啊?” 秦昭微愣,便听杜越又道:“不过你想好了吗,我脾气差,不懂事,还老是惹麻烦,这样你还要跟我一起?” 秦昭想了想,“你嫌我木讷无聊吗?” 杜越皱了皱眉,“有时候你是让人受不了,不过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秦昭看着他,脸上牵动不起笑意,眼神却分明柔和了,“嗯,我也习惯了。” 杜越伸手揉了把脸,还是没能忍下嘴角的笑,干脆几步凑了回来又拉过椅子,正对着秦昭坐下了,“行,那就说好了,以后敢后悔你就等着瞧!”又搓了搓自己的下巴,“不过我还是得回家,看来这下得把我和我表哥一起给我娘交代了。” “我陪你一起。”秦昭下意识抓住了杜越的手,顿了顿,握紧了没有放开。 “秦昭,我娘可是苏家将门出来的人,会武功的,你跟我回金陵,就不怕她动手打你?”杜越问。 秦昭摇头,“那我更要陪你一起。” 杜越终是忍不住眉开眼笑,“也行,哎不过其实你不用怕,刚才我吓你的,我娘可好了,以前说了那么多次揍我也没真打过。她看到你对我这么好,肯定也就放过咱们俩了,不然见面的时候你就按我说的做……” 秦昭听着他絮絮地说,低眼看着两人相握的手,收拢手指感觉到了另一只手的温度,从年少时那场大雪暖到了今日,终于能够握紧不放。 夜里,楚明允进寝殿时苏世誉在写着什么,正将私用印章盖上。他刚沐浴过,散着满肩微湿着的鸦色长发,走过去倚上了桌案,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什么东西?” “姑母寄了家书来,我写了封回信,等阿越回去时替我捎去。”苏世誉将信折好装入信封中。 楚明允脸色微微一变,这种时候突然来信,想想就能猜出是为了什么,“她是不同意我们两个?” 苏世誉抬眼看他,轻声笑了,“姑母只是担心我,没什么。” “那你回信里写了什么?”楚明允瞧着他。 苏世誉敏锐地觉察到他神情里有丝紧张,于是笑意更深,轻描淡写道:“没什么。” 楚明允眉梢一挑,“世誉。” 对方但笑不语,他便倾身凑了上去,蹭在苏世誉颈窝低声道:“苏爱卿?” 苏世誉身形一僵,正要按住他贴上身来的手,耳际传来了微凉的触感,是楚明允湿着的发划过,而后又是温热的气息,贴着耳廓道: “苏大人。” “苏哥哥。” “宝贝儿——” “别闹。”苏世誉深吸了口气,按住他不安分地游走在腰间的手,看着偏头枕在自己肩上的撒娇本事与日俱增的楚明允,无奈至极,“我信上告诉了姑母,苏家玉佩既然已给了,就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她自然明白,不会再说什么的。” 楚明允闻言却直起了身子,“我倒是忘了问你,这个玉佩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谈不上什么作用,”苏世誉笑了笑,“我娘留给我的玉佩,也是苏家的规矩,家主要在成婚当晚将玉佩交与夫人,算作是身份凭证了。” 楚明允愣住了,一时无言。即便苏世誉坦白了心里从来都有他,他也不曾想过这个“从来”究竟始于何时,怎么也想不到,原来早在他还漫不经心、不以为意时,就已经被隐忍无声地藏在了心上,此后的纠葛不定、真心假意,不过是当局者迷。 触及苏世誉的目光,楚明允忙敛了神情,顿了顿,弯起唇角道:“既然都占了我这么久的便宜,那苏大人打算什么时候把婚事也给我补上呢?” 苏世誉笑着轻轻摇头,“你我成婚定是要遭到阻拦非议的,难不成陛下真打算将有异议者杀个干净,再惹来一场动乱吗?” “……”楚明允没应声,紧蹙的眉却分明显出了不满。 “得以相守,已经足够了。” “世誉,”楚明允低叹出声,“我恨不得把一切都给你,可你却什么都不肯要。” 苏世誉想了想,忽然道:“把手给我。” 楚明允不明所以地递出了手,被苏世誉轻握在掌心,然后他拿过桌案上的私章,印上了楚明允的手背。素白肤色衬着朱砂殷红,苏世誉淡淡一笑,执起他的手,低眸吻上了自己的名字。 手背上触感温润,楚明允看到那朱砂色在他唇间晕染开一线,反手捏住苏世誉的下巴吻了上去。 苏世誉顺势揽上了他的肩头,唇舌交缠的间隙四目相对,轻笑着又亲了亲他的脸,“我只要这个。” 楚明允与他额头相抵,深深地看进他眼底,压抑着急促呼吸,嗓音微哑,“好。”又道,“我记得明日是休沐?” “……”苏世誉道,“我指的并非那个意思……” 未完的话消弭在了唇齿间,只余抵死缠绵。 [番外二] 凉州城外,青山嵯峨,无名冢边芳草萋萋。 两匹骏马停在不远处的树下,坟冢前白衫青年侧让了一步,对身旁人道:“就是这里。” 楚明允没有动作,静静地立在那里,端详着墓碑。墓志应当也是出自苏世誉之手,记载了墓主人是如何以女子之身,拔剑而起力抗匈奴,风骨至死不折的,碑文笔画秀挺,只是久经雨雪有些模糊了,而正中央的名姓处上却光滑无痕地空缺着。 “当时城中已经空了,我们将尸骨下葬后也没能找到她的亲人,只好暂时空着了。”苏世誉解释道。 楚明允点了点头,终于走上前去,半跪在了墓碑前,一把短剑被递了过来,他侧头看着苏世誉笑了,接了过来,以剑做笔地落在了石碑上。 粉屑簌簌落了一地灰白,苏世誉轻声念了出来,“楚知卿。” 楚明允放下了短剑,默然地对着熟悉到几乎陌生了的名字。彼此间隔了六尺黄土,十四载光阴,相对无言。 良久,他低声笑了笑,道:“阿姐,我活下来了。” 山间寂寂,唯有风声过耳。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掌心温热,苏世誉温声道:“朝中事务都安排妥当了,反正不急着回京,我陪你在凉州多留几天。” “有什么好留的,这城中早就没有我能回的地方了。”楚明允站起了身,不待苏世誉开口就先握住了他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亲,“我的家在这里。” 看他笑得眉眼弯弯,苏世誉也不禁笑了出声,随他并肩而立,放眼望向远处的凉州城。曾被屠戮一空的城池重现了它的繁华,残垣之上屋舍再建,血气之间犹有新生,无数人在此成长复又老去,从而生生不息。 [番外三] 殿外广阔的青石地上,一个少年双手握剑,沉下身形,谨慎地盯着对面的男人,迟迟没有动作。 男人身形颀长,随意地提了把木剑:“来。” 少年握着剑柄的手应声一紧,踏步猛冲了上去,干脆利落地直刺,他爆发的速度极快,全力取向对方的咽喉。男人身形丝毫未动,直待长剑迫近才稍一偏身,抬起木剑一击,那少年余力不足,手中剑当即一偏,擦着对方走了空。 去势一时收不回来,少年心头一寒,回神就见木剑当头劈了过来。他正要退,身后却蓦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左前。” 不及多想,少年向左前方闪了一步,顺势将剑收了回来,而那木剑险险地掠着他发际闪过。他趁机得了空隙,当即抬剑挥上,铁剑寒光一闪,男人退开了两步,微蹙了眉,反手握了木剑斜刺而来。 少年想迎剑而上,身后的声音却再度响起:“退。” 他下意识顺从地急退开去,只见那把木剑竟显出了凌厉杀气,瞬息间化作一记平斩扫来。 “低头,向前。” 少年低头扑向前方,闪过了剑气后猛然抬首,旋身一剑狠狠斩下。 “当啷”声响,男人的木剑竟被削去了一小块,少年心中大喜,紧跟着再度将剑递出,却倏然走了空,不知何时男人已经在他面前消失了。少年尚未来得及慌张,膝弯处抢先一痛,木剑击上的感觉像被鞭子抽中了一般,他整个人前扑着跪倒在青石地上,长剑脱手掉在了一旁,膝盖也磕得发麻。 男人在他身后评价道:“得意忘形。” 楚渊揉了揉自己的膝盖,站起来转过了身:“父皇。”又抬眼看向站在殿廊下的人,“父亲。” 苏世誉颔首,笑道:“长进许多了。” “你若不在后面提点,他连一招都接不下来。”楚明允道,“直刺是要力量和速度,不讲求变化,但也得留着余力,算准了距离。剑是到了别人眼前了,可你力量用尽了算什么?” 楚渊点了点头:“孩儿明白。” 他捡起剑,跟在楚明允身后回了殿中。苏世誉拉过他手腕,拿锦帕要帮他擦去手上沾的灰尘。楚渊却握住了锦帕,摇头对他笑了笑:“多谢父亲,孩儿自己来。” 苏世誉看了他片刻,道:“渊儿,你年纪还小,不必太过苛责自己。” 楚渊点头应声,苏世誉便无奈地轻叹了声,让他回去休息了。楚明允在一旁喝完了茶,问道:“怎么了?” “只是觉得这孩子有些像我。” 楚明允笑了声:“像你不是很好吗?” “心思太重,又不肯开口,未必会是好事。”苏世誉微皱了眉。 “倒不如说是他那股子疏离的客气劲儿像你。”楚明允又倒了杯茶,悠悠道,“这性子是不是好事不确定,不过他这张脸再长大些就不太好了。” 苏世誉奇怪道:“怎么?” “越长越像你了,要是再大一点,我就舍不得下手揍了啊。” 苏世誉:“……” 楚渊的面容的确是与苏世誉愈发像了他是苏家的一脉旁支,原本和苏世誉只算得上是偏远的叔侄关系,谁也没想到这点稀薄的血缘,竟在朝夕相对中渐渐显现出了作用。 他们初次见到楚渊时,是在金陵的姑母家中,这个孩子站在窗前仰头望着外面的绵绵春雨。姑母感伤地说起他双亲外出一趟,遭遇了暴雨山难,便再没能回来,孤零零地只留了他一个。楚明允闻言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不期然却正撞见孩子转过了头,眸光清亮,安安静静地望了过来。 至此结了一世缘分。 其实楚渊不只是与苏世誉有些相似,他那双映着雨雾的眼眸,恍惚间也会让楚明允想到当年的自己。 殿外又下起了雨,间或伴着沉闷的雷声,楚渊合上诗文,偷偷地推开了刚被宫娥合上的窗,望着檐下雨珠迸溅,怔怔地出神半晌,才觉得有些冷了。 脚步声突然从外殿传来,楚渊忙关了窗,转身见来人对他行了一礼,道是陛下叫他过去。 寝殿里暖意融融,楚渊站在了楚明允和苏世誉跟前,对着面前的黑白纵横的棋盘满脸茫然。 直到他在棋局的空席上坐下,还有些局促:“父亲,我……” “你整日闷在殿里读书,抽空来陪一陪我们也不行吗?”苏世誉笑道。 楚渊动作一顿,缓缓点了头,然后他看了看对面的苏世誉,又看了看一旁的楚明允,忍不住困惑出声:“那父皇您不对弈吗?” 苏世誉轻笑了声,执子落下:“有人手上沾了油,又不想洗棋子,只好给你当军师了。” 楚明允面不改色地指了指手边一碟桂花糕:“吃不吃?” “……”楚渊默默摇头。 棋局上几个回合厮杀下来,殿外的雨声也愈发大了,楚渊向外望了一眼,又回头看着身旁戏谑玩笑的两人。楚明允刚擦净了手,抬眸触及他的视线,无比自然地伸手按上了他的头:“都输成这样了还敢走神,看棋。” 楚渊就这么被强按着扭回了头,感觉到那只手离开前在自己发顶轻拍了一下,他微微一愣,抬头又正对上苏世誉满眼笑意地看来,身上久积的寒意慢慢散了去,他抿着唇角,忍不住笑了出来。